1.从直接阅读入手
任何文学鉴赏活动都以特定的文学作品为对象,因而,作品是文学鉴赏的客观前提和基础。没有作品,便谈不上文学鉴赏。完全脱离开作品本身,仅通过听人介绍、读一些评介赏析类文章或内容提要式的文字来了解作品,尽管不能说一点作用没有,却如同吃别人嚼过的食物一样索然无味,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鉴赏。真正的文学鉴赏必须从阅读作品入手,通过潜心阅读、咀嚼品味逐渐理解和领悟作品的内涵,从中得到美感体验。正如古代文艺理论家刘勰所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 读者只有具体阅读作品,进入作品所描绘的艺术世界,才能真正领会此中的真义,并与作家产生强烈共鸣。
文学鉴赏从具体阅读作品入手,首先就要通过对语言文字的理解来把握作品内容与作家流露的思想感情。语言文字的理解包括许多方面,如字、词的本义、暗示义和联想义;隐喻、象征、反语、讽刺等特殊修辞手法的运用;词句、段落之间的语法联系或结构关系等。这些虽然只是文学鉴赏最初阶段对作品的表层理解,看似简单,却是文学鉴赏的基础。假如语言理解上存在障碍,连读懂作品的最低要求都难以达到,就更谈不上能够把握作品的深层意蕴而进入文学鉴赏的高级阶段了。例如诗经·豳风中的“七月流火”一句,现在有些人想当然地将其理解为写盛夏酷热的情景,并常在报刊发表的文章中这样引用,而原诗中的“七月”则指“夏历七月”、“流火”是指“火星西降”,该句原意是指酷暑渐去而凉秋将至,前后两意显然相去甚远。这种误读现象在古代文学作品的鉴赏中较多,如古诗文中常常出现的通假字、典故等,容易成为现代人阅读的语言障碍。遇到这种情况时,应养成勤翻字典、辞书等工具书或向人请教的好习惯,切忌不求甚解、望文生义。
文学作品的语言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字词运用上的细微变化往往导致情感意趣的显著区别。因而,鉴赏者阅读作品时仅满足于对语言文字的一般理解远远不够,还应进一步品味、体会作品中语言运用的精妙独特之处,对语言的丰富表现力能够敏锐地感知和把握。这也就是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中所提倡的,要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谨严”精神。他认为,“本着这个精神,……随处留心玩索,无论是阅读或写作,就会逐渐养成创作和欣赏都必需的好习惯。” 朱先生举到郭沫若创作剧本《屈原》的例子。剧中原有婵娟骂宋玉的一句台词: “你是没有骨气的文人!”郭沫若嫌这句话不够味,本想在“没有骨气的”下面加上“无耻的”三个字,后经一位演员提醒,只将原句中的“是”改为“这”字。“你这没有骨气的文人”,只换一字,痛骂的语气比原句大大增强。像这样的地方,读者如果没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谨严”精神,粗粗读过或听过,就会忽略作家的苦心,难以体会到语言内在所包含的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

文学鉴赏从作品入手,还应重视对文学作品形式特征的感受和把握。任何文学作品都呈现为一定的形式,形式是内容的具体体现,同时又往往成为显现作家创作意图和风格的标志。有时候,文学作品的形式甚至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读一首古典诗歌单单从语言形式上就给人以韵律和谐的美感,一篇小说单单从故事情节上就有着强烈的悬念和吸引力,一部戏剧单单从矛盾冲突上就会让人对其巧妙的构思赞叹不已。因而,对作品形式的感受和把握,成为文学鉴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许多经典作品都是“有意味的形式”,显示出作家高超的语言修养、圆熟的艺术技巧和出色的形式创造能力,但要品出其中的“意味”,就需要鉴赏者在领悟作品内容的同时,多注意作品在语言形式、韵律、表现手法与技巧、结构、体裁等方面的特点,养成对形式美的敏感。
文学鉴赏从作品入手,往往要经历一个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过程。鉴赏者首先从作品的形式入手领会其内容,获得形象具体的感受,继而结合自身的体验和想象、认识等,透过表层内容进一步把握作品的深层意蕴,最终达到对作品的深入理解。有学者将这一复杂的过程概括为三个审美层次: ① 各种形式因素唤起的意象;② 意象所指示的历史内容;③ 象征意蕴。其中最核心、最高的层次是作品的象征意蕴,它是潜藏在作品的具体内容中的某种人生精义或人性、人情最隐秘、最深刻的秘密,“是一种哲理和诗情”。象征意蕴在作品中隐藏得最深,必须在深入把握作品的历史内容的基础上,才能逐渐领悟。这种审美层次说告诉我们,文学鉴赏不能仅仅停留于读懂作品的浅表层次,更不能只满足于欣赏作品生动有趣的情节,而应努力通过精细的阅读逐层深入地去探索和体会作品内在的深意,“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 (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只有这样,才能从文学作品中得到更丰富、更深刻的审美体验。

2.了解作家及其所处的时代背景
文学作品属于作家的精神创造成果,总是不同程度地体现着作家在现实生活中的思想感受、对于社会与人生的态度和看法等,并且受到作家所处社会地位、生活经历、时代环境的制约或影响。因此,对于作品的鉴赏不能完全脱离开作家和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早在先秦时期,孟子就提出“知人论世”的鉴赏方法。鲁迅也曾说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可见,对作家及其所处时代背景的熟悉,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作家创作的作品,这也是文学鉴赏的一种基本方法。
文学作品都是有感而发,有的是作者对现实感受的直接抒发,有的是作者生活经历的曲折显现。只有对作者的情况诸如生活经历、性情爱好等方面内容有所了解,读者才可以准确地理解和把握作品中这些有所感发的内容。特别是那些意蕴含蓄、别有寄托的作品。否则,就会与作者的创作原意大相径庭,难以领略到作品的真义。以曹植的美女篇为例。该诗描写一位体态婀娜、容貌艳丽、装饰华贵、气质高雅的世所罕见的美女,表现出佳人虽“慕高义”却难以找到理想的意中之人的感伤、抑郁心情。单从作品本身客观呈现的意义来看,这样理解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熟悉曹植的生平,了解他与其兄曹丕在争立魏王太子的斗争中失败后屡遭排挤打击、不被赏识重用的经历,再来读这首诗。你就会感觉到,曹植在诗中是以美女自比,“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实际是在美女难寻托身之人的慨叹中寄寓了诗人报国无门的感伤、怀才不遇的苦闷。正是领悟到诗中的这层深意,清初评论家叶燮称此诗为“千古绝作”,认为“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隽永,音节韵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 同样,读李清照的《声声慢》最好先了解词人南渡后痛失亲人、流离失所的经历,读陆游的《钗头凤》也应先熟悉词人与唐婉那段凄绝感人的爱情悲剧,然后才可以更好地感受作品。
作品往往能够表现出作者一定的创作意图,是作者的创作主张与审美追求在创作实践中的具体体现。很多时候,了解作者有关的创作意图和创作主张,也有助于我们对作品更好的鉴赏。英国著名诗人艾略特的《荒原》是一部表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现代西方人精神没落的史诗,被公认为西方现代派诗歌的经典。其最突出的特点是复杂难解的象征手法的运用,这些象征来自经典的多,取自现实的少。诗人用大量人类学、神话学、巫术学、历史、传说、哲学、文学之类的丰富资源,从整体到局部,展开或隐晦或明朗的象征,据说出现于诗中的语言文字有7种之多,涉及35个古今作家的56部作品。诗人为什么那么乐此不疲地喜欢在诗中广征博引?其实,这恰恰是基于艾略特的一种创作主张: 在包罗万象的现代文化状态下,诗人的作品必然是难懂的,诗人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广博,越来越喜欢征引,越来越不直接。原来,诗人之所以创造如此难懂的诗歌形式,就在于以此象征现代文化本身的内容复杂、包罗万象。知道了诗人的这一主张,我们就会将诗中的广征博引视为诗人自觉的审美追求,给以理解和赞赏,而不是看作纯粹“掉书袋”式的卖弄学问。

鉴赏作品时,还需要对作者所处的时代环境和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作必要的了解。这是因为作品不仅是作者的创造,而且也是时代的产物,它在不同程度上要受到时代环境的影响。西方著名文艺社会学家泰纳就特别强调时代精神对于作品的影响,明确指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 (泰纳《艺术哲学》)黑格尔也曾说过:“每种艺术作品都属于它的时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环境,依存于特殊的历史的和其它的观念和目的。” (黑格尔《美学》)因此,要想真正读懂鲁迅的作品,就不能不了解近代以来至现代中国社会的历史;要想真正读懂屈原的作品,就不能不对产生诗人的那个特殊时代及楚文化背景有所熟悉;要想真正读懂莎士比亚,同样不能对这位“人类最伟大的戏剧天才”所处的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思潮一无所知。
为了熟悉作者的情况,鉴赏者应首先重视对作品的“前言”或“后记”的阅读。这些地方,一般是作者用来交代作品写作的缘起、经过、创作意图甚至涉及个人经历、时代背景等内容的文字。在小说集《呐喊》自序中,鲁迅就详细介绍了他因意识到文艺对于改变“愚弱的国民”精神的重要性而弃医从文的经过,并明确指出当时所写的小说是通过呐喊“聊以慰藉那在寂寞中奔驰的勇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这些对于我们理解《呐喊》改造国民性的启蒙主题与反封建的战斗精神,都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除了“前言”与“后记”,作者的有些作品也会帮助我们了解有关作者生活境遇、思想情绪等方面的情况,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曹植的赠白马王彪、陶渊明的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等便都有这方面的作用。因而,想要了解一位作家,多读其作品也是一条行之有效的途径。此外,还可以阅读有关作者的传记性、评介性的文章以及作者个人已公开发表的日记、书信等。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对作者的了解固然有助于对作品的鉴赏,但了解本身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鉴赏。如果将任何作品都与作家直接联系起来,读作品就是要从中找到作者的影子或踪迹,作品中的一字一句都要从作者的身上或其生活中找出来历,这就陷入穿凿附会的繁琐考证中,使鉴赏误入歧途。要知道,文学作品出自作者的创造性想象,并不一定实有其事。而且如果将精力都倾注于处处有来历、字字有根据的考证上面,就会失去感性体验与想象品味的机会,和真正审美意义上的文学鉴赏无缘。朱光潜先生曾明确指出这种偏爱考据做法对文学鉴赏的危害,他说: 考据家的“错误在因考据而忘欣赏。他们既然把作品的史实考证出来,便以为能事已尽,而不进一步去玩味玩味。他们好比食品化学专家,把一席菜的来源、成分以及烹调方法研究得有条有理之后,便袖手旁观,不肯染指。”对作家的了解应该有助于对作品的鉴赏,而不是代替对作品的鉴赏,这是从熟悉作家入手理解作品时需要特别加以注意的。

3.善于“进入作品”和“跳出作品”
文学鉴赏说到底是读者的鉴赏,读者只有充分调动各方面因素,发挥自身的优势,进入鉴赏阅读的理想状态,才能真正获得精神上的收益和享受。从西方接受理论的角度来说,无论多好的作品,只有经过读者阅读并在情感上吸引或打动读者才有意义,否则,便如同废纸一样,毫无价值可言。法国作家法朗士曾说:“书是什么?主要的只是一连串小的印成的记号而已,它是要读者自己添补形式色彩和情感,才好使那些记号相应地活跃起来,一本书是否呆板乏味,或是生气盎然,情感是否热如火,冷如冰,还要靠读者自己的体验。”这就是说,读者的感受和体验在文学鉴赏中是至关重要的。只有学会从审美角度去感受和体验作品,才能真正掌握鉴赏方法,步入文学殿堂去领略文学世界的神奇魅力。
那么,读者如何才能够进入到鉴赏阅读的理想状态?要想达到这样的状态,应当使自己融入作品,与作品进行情感的交流,以切身的体验去具体感受作品中的喜怒哀乐,领略作品中的艺术魅力;同时,又需要与作品保持适当距离,以将其同现实中的生活区别开来,对作品取纯粹观赏的审美态度。南宋陈善曾提出读书的“出入法”,他说:“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此是入书法;用得透脱,此是出书法。盖不能入得书,则不知古人用心处;不知出得书,则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乃尽得读书之法。”这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读书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道理,虽是就一般读书方法而言,但也非常适用于文学鉴赏。
鉴赏作品首先需要进入作品,要以欣赏的眼光看待作品,要以作品中的角色身份去感受和体验作品。这样,才能充分领悟作品中的妙处,获得审美鉴赏的愉悦和享受。而在鉴赏实践中,有些读者往往由于主、客观方面许多因素的影响,难以很好地进入作品。有的是前面提及的一味地考据而忘了欣赏,有的是为了寻出题外之旨、微言大义而忽略了对作品本身的感悟,还有的甚至是因过分执泥于内容的真实、细节的合乎情理而产生与作品的隔阂或本能的拒斥心理。现实中常会听到有人指责“某某小说不真实”、“某某剧是瞎编的”,但仅从真实性来要求文学作品很容易形成接受心理上的偏见而难以进入真正的文学鉴赏。对此,鲁迅先生曾有一段精辟论述:“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便不至于感到幻灭,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真实。……倘有读者只执滞于体裁,只求没有破绽,那就以看新闻纪事为宜,对于文艺,活该幻灭。而其幻灭也不足惜,因为这不是真的幻灭,正如查不出大观园的遗迹,而不满于《红楼梦》者相同。倘作者如此牺牲了抒写的自由,即使极小部分,也无异于削足适履的。”

文学鉴赏既需要读者进入作品,感受作品,同时又要求读者必须跳出作品,同作品保持适当的审美距离。法国作家司汤达曾讲述过1822年发生在法国巴耳地冒尔剧场因观剧引发的悲剧事件。当时正在上演莎士比亚的悲剧《奥瑟罗》,担任剧场警卫的一位兵士看到奥瑟罗扼住苔丝德蒙娜的脖子要杀死她时,喊道:“我决不允许一个该死的黑人,当着我的面,杀死一个白人女人!”随着喊声,举枪便向饰演奥瑟罗的演员射击,将其胳膊打伤。这种将虚构的艺术情境误认作生活现实而导致“感情用事”的做法,在文学鉴赏中也经常会遇到。比如读了司汤达的《红与黑》就学着于连的样子不择手段地去追求女性,读了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就要在失恋的时候像维特一样去自杀,读了琼瑶的言情小说就期望生活中出现情缘奇遇而想入非非,读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就要离家出走像武林豪侠那样去闯荡江湖……这些做法,都是由于读者不能跳出作品所致。而要想跳出作品,首先就要能够将生活中的现实世界与作品中想象的审美世界区别开来,对作品保持一种超然的观赏态度。
跳出作品,还体现了读者在文学鉴赏中相对的独立性和能动性。由于读者在生活阅历、知识水平、审美经验等方面与作者的不同,决定了读者的理解与作者的初衷不可能达到完全的一致。同时,作品本身潜在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也为读者能动性的发挥提供了客观的条件。读者的理解只要与作品隐含的能指意义相契合,即使超出作者创作时的最初意图,也是可以肯定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有时候,由于读者较高的认识水平和敏锐眼光,在对作品的领悟和把握上甚至会远远高于作者的见解。
跳出作品,还需要读者具有较高的审美鉴别力。审美鉴别力高的读者,才能分辨出作品艺术水平的高低,对作品思想内容的正确、进步、深刻与否作出准确的评判。在这方面,列宁对插在革命背上的十二把刀子一书的评论,就充分显示出敏锐的眼光和高度的鉴赏力。他在一本有才气的书一文中针对该书指出:“这是忿恨得几乎要发疯的白卫分子阿尔卡季·阿威尔岑柯所写的一本书。”而列宁认为“考察一下,切齿的仇恨怎样使这本极有才气的书有的地方写得非常好,有的地方写得非常糟,是很有趣的。” “他的惊人的才华刻划了旧俄罗斯的代表人物——生活优裕、饱食终日的地方和工厂主的感受和情绪。在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看来,革命就是这样,并且正应该这样。烈火般的仇恨,有时(而且多半)使阿威尔岑柯的小说精彩到惊人的程度。” 由列宁的书评可以看出,一位高水平的鉴赏者不仅能够鉴赏优秀的作品,而且可以去鉴赏有问题、有缺陷的作品,在后一种情况下同样可以显示鉴赏者出色的鉴赏能力和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