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读过汪曾祺吗?你最喜欢他的哪部作品?
[作品]活着,就得有点滋味儿
本书是汪曾祺和汪朗合著的散文集。内容分为三辑,辑一按地域论述美食,讲述各地美食的精髓和有趣的见闻。辑二论述口感独特的美食,借酸甜苦辣咸说尽人生百味。辑三论述美食文化、渊源,忆苦思甜,追古溯今,启发美食...
2008ykx
汪曾祺的短篇小说中,最让我着迷是昙花,鹤,鬼火和晚饭花这对姊妹篇。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两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的主人公——李小龙。
李小龙是一个干干净净、不脱童真气质的少年。
因此,虽然这两篇小说乍一看,完全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这个都叫做李小龙的人物,无论是性格气质,还是精神特质都很相似。
作为读者,我们可以把两篇小说合二为一,当做一个完整的成长小说来看待。
李小龙:放学的路上,就是要看来看去汪曾祺的小说往往给我们一种干净的气质,李小龙的青春世界也同样是干净的。
这种干净首先体现在李小龙自然而然的观察视角上,同时也体现在那些一路所见到的景物上。
李小龙都在放学的路上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见种菜的人和他们的菜。李小龙看见种菜的种青菜,种萝卜。看他们浇粪,浇水。种菜的用一个长把的水舀子舀满了水,手臂一挥舞,水就像扇面一样均匀地洒开了。青菜一天一个样,一天一天长高了,全都直直地立着,都很精神,很水灵。萝卜原来像菜,后来露出红红的“背儿”,就像萝卜了。他看见扁豆开花,扁豆结角了。
他看见割稻子。看见种麦子。
春天,他爱下了马路,从麦子地里走,一直走到东门口。麦子还没有“起身”的时候,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麦子一天一天长高了。他掰下几粒青麦子,搓去外皮,放进嘴里嚼。他一辈子记得青麦子的清香甘美的味道。
他看见过插秧。
插秧是个大喜的日子,好比是娶媳妇,聘闺女。插秧的人总是精精神神的,脾气也特别温和。又忙碌,又从容,凡事有条有理。他们的眼睛里流动着对于粮食和土地的脉脉的深情。一天又一天,哈,稻子长得齐李小龙的腰了。不论是麦子,是稻子,挨着马路的地边的一排长得特别好。总有几丛长得又高又壮,比周围的稻麦高出好些。李小龙想,这大概是由于过路的行人曾经对着它撒过尿。小风吹着丰盛的庄稼的绿叶,沙沙地响,像一首遥远的、温柔的歌。
种菜,割稻,种麦,插秧,是在李小龙上学放学路上经常所见到的日常场景。
在汪曾祺的笔下,却是那样的清香甘美、遥远而温柔。
读者读完这一段,也就看见了风吹过的绿叶,听见沙沙作响绿叶,轻轻欣赏了一首乡村民谣。
少年的成长里有身体的骚动、灵魂的不安,青春这个题材因此就包含着天然的矛盾与冲突。欲望、梦想、压抑、失望是其中的关键元素,本来可以写得很热闹。
但这个题材交给汪曾祺,就这样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地被处理成了一幅宁静美丽的画。
这幅画儿的神奇之处在于,它是安静的,却不是静态的。
在安静之中,李小龙的成长过程被作家处理得恰到好处。
我们首先来看李小龙的眼睛都观察到了什么:
他看见青菜一天天地长高,看见萝卜也开始发育,露出红红的“背儿”,比原先更像一个萝卜……他还看见扁豆开花、结角的整个过程。作者很巧妙的把时间的流逝不着痕迹地放在这一过程当中。
他看见扁豆开花,扁豆结角了。
扁豆慢慢地开花,扁豆慢慢地生长。李小龙一边默默地观察,一边也不动声色地成长了。他的发育因为被作者和青菜、萝卜、豆角、麦子、水稻放在一起,也就变得水灵、清澈了。
可是成长,如果只是这样,美则美矣,却不够有层次。
所以,小说中李小龙的成长,也没有仅仅只体现在正在发育的身体上,还有精神上的。
少年维特之烦恼到底是什么烦恼?
一个慢慢发觉自己在成长的少年,精神上会有什么变化?
这种变化可能有很多,但短篇小说应该呈现的是最精彩,最典型的横截面。在这篇文章里,这个横截面被处理成:少年时期对于美丽事物的敏锐感受,以及不知所来,又不知何处而去的孤独、怅惘与感伤。
我认为这是非常准确,美好而惊艳的,有让人过目不忘,震颤心灵的艺术效果。
前面提到的青菜、萝卜、豆角、麦子、水稻……不过只是李小龙无心的观察。
成长中的李小龙最念念不忘的事物都是极纯洁、美丽、神秘,难得一见又稍纵即逝的事物。
比如昙花、红河、仙鹤、鬼火。
比如红河:
去年冬天,有一天,下大雪,李小龙一大早上学去,他发现河水是红颜色的!很红很红,红得像玫瑰花。李小龙想:也许是雪把河变红了。雪那样厚,雪把什么都盖成一片白,于是衬得河水是红的了。也许是河水自己这一天发红了。他捉摸不透。但是他千真万确看见了一条红水河。雪地上还没有人走过,李小龙独自一人,踏着积雪,他的脚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雪白雪白的原野上流着一条玫瑰红色的河,那样单纯,那样鲜明而奇特,这种景色,李小龙从来没有看见过,以后也没有看见过。比如仙鹤:
有一天早晨,李小龙看到一只鹤。秋天了,庄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树叶落了,芦苇都黄了,芦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阔了。空气非常凉爽。天空淡蓝淡蓝的,淡得像水。……鹤沿着北边城墙的上空往东飞去。飞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两只长腿伸在后面。李小龙看得很清楚,清楚极了!李小龙看得呆了。鹤是那样美,又教人觉得很凄凉。鹤慢慢地飞着,飞过傅公桥的上空,渐渐地飞远了。李小龙痴立在桥上。作者紧随其后这样写道:
李小龙多少年还忘不了那天的印象,忘不了那种难遇的凄凉的美,那只神秘的孤鹤。李小龙后来长大了,到了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鹤。不,这都不是李小龙的那只鹤。
世界上的诗人们,你们能找到李小龙的鹤么?
几句话把少年心事的美表现的奇幻,唯美,又恰到好处。
但只有这些总归不够。李小龙还需要去看王玉英,去经历那个有王玉英的美丽黄昏:
李小龙每天放学,都经过王玉英家的门外。他都看见王玉英。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这是李小龙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王玉英是李小龙爱看的一张画。
但他却偏偏不能能永远一直看下去,他要长大,王玉英也要嫁人——还是嫁给一个大家都不看好的浮浪子弟。所以,有王玉英在的黄昏和昙花、仙鹤、鬼火有着一样的共同特征:
美到极致却转瞬即逝,又因转瞬即逝,美到哀伤。
因此,我对李小龙这个人物形象很着迷,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joqi
我喜欢汪曾祺的《大淖记事》。
汪曾祺这篇小说,也就一万字,但是为这篇写评论的,不下百万字了。我说一个感觉哈,其实故事很简单,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但我就感觉读着读着越读越深,心里怪怪的。有人想过这样写小说么?其实他写的东西离我们很多人很远的。我还略微熟悉,很多人是不熟悉的,但你也不觉得远。
贾平凹说当年他看到这篇小说,说从来就没想过小说可以这样写。
刚开始呢,他似乎在布景,比如你要演一个戏。舞台先要搭起来,道具摇摆好。一点一点安排,这些东西弄好了,才开始演戏。戏倒是很简单,最难的是如何压住笔,很多人压不住笔,耐不住性子。沈从文也有这个特点。故事简单,怎么讲故事,才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例子。
第一段,你看,这是舞台。比如:这地方的名字很奇怪,叫做上海。上海却不在海上——这是一笔大的。有时候我们在写的时候啊,写到这里,会自动进入自己的主角——大淖郊区有一户人家,怎么了怎么了……但是,他没有。
你想象一下自己下笔的话怎么写。看他是不是搭舞台的的弄法。
看,巧云三岁那年,她的妈莲子,终于和一个过路戏班子的一个唱小生的跑了。你看,跟唱戏的跑了。你再返回去看,她闲的没事就唱戏——爱吃点瓜子零食,还爱唱“打牙牌”之类的小调:“凉月子一出照楼梢,打个呵欠伸懒腰,瞌睡子又上来了。哎哟,哎哟,瞌睡子又上来了……” 还觉得他是随意写的么?
这个地方标准、道德观念,都不同。这个地方风气不好,他写了锡匠们讲义气。可是其他人呢,未必吧!可是,在结尾,人同此心,人人都向着十一子和巧云。为什么呢?
嗯,情愿。这个词很重要,里面出现了好几次。再往里走一点,你反过来想,恰恰是这种事很随便,风气也不好。所以实际上人心里,人的心底里其实都渴望着那种不离不弃,威武不能屈的两厢情愿之情。
所以他能写到人心里去,不管什么样的人,天南地北的,道德观念也不一样,可是人们对这种真正的爱情,都是渴望的。哪怕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什么阶级的,也都一样,能凝结人心的,让所有不是一个标准内的人做出一致性的行为,只有真、善。只有真情。
十一子讲义气,但有人不讲义气的,有人佩服,有人也不佩服的。所以单纯的因为他的这种挨打不跑的行为,不能让所有人都支持他。
十一子喝尿,巧云也喝了一口。汪曾祺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喝了一口。这一笔也很重要,得想想。那就是说,巧云的态度,不管这个男人如何,她愿意同生共死。喝一口尿怕什么,哪怕是毒药,她也跟着喝,她的男人喝了,她就陪着喝。只不过这种古典笔法,很隐晦,要慢慢体会。所以,你们说的虽然有一定的客观原因,但最根本的就是这两个人的真情,实际上是人人所渴望的,虽然他们生活中很少这样,但恰因为难的,恰因为风气不好,但无论如何,人心如此。
锡匠是讲义气,可是大姑娘小媳妇,未必这样吧,她们也跟着站在这一边。没有利益可图。他们也不固定在这里。可是,这四面八方的人,唯一认同一件事——人要讲真情。有时候反过来想问题,会很清晰的。
汪曾祺的观察真是仔细,他说的那些农活,除了水里面的事情,其他的我都干过。最主要的是内在联系,蒙太奇的精髓就是内在联系。这个文章也这样。
mia翠
最喜欢他创作的京剧沙家浜智斗一场,三个角色,各怀心思,那个唱词充分体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阿庆嫂的唱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在当年那是人人皆知交口传唱。当年火暴的情景,现在无论哪位歌星的演唱会也是无法相比的
Gabriela
第一次读汪曾祺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汪曾祺。
是小学五六年级的年纪,习惯买一本杂志《儿童文学》,每每被老师家长斥为闲书,只好藏起来,偷偷读。某一期大概二三十页的样子,靠左边的版面,刊登了一篇——《鉴赏家》,在妈妈出门办事的一个周日午后,我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看了一遍,接着坐起来细细读了五遍,才舍得放下书,心中皆是怅惘。尚小的年纪,还不知道作者是何许人也,只知道是单纯喜欢,以至于每天带着上学去,课间总要翻出来看一遍的,所以后来初中再读汪老其他作品,一见如故。才知道,这个作家,叫汪曾祺。而他对我人生的影响,如此深远。
他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也丰富好看,他给范用看他写的七首水浒打油诗,里面有一首王婆:“六月初三下大雪,王婆卖得一杯茶。平生第一修行事,不许高墙碍落花。”不许高墙碍落花!他在冷清时帮你热闹,在热闹时帮你冷清!
你看他的短篇小说集,被大多数人推荐的《受戒》,小明子和小英子的一腔烂漫。开头交代干净:“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接着一个自然倒叙,叙到了明海出家前的场景,小明子剥着小英子扔给他的莲蓬,“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泼水的声音:”哔——许!哔——许!””,一个人扬声问,一个人闷声答,但最终语调也会轻快起来。画面一转,明海每天早起洒水,要扫过大殿东侧,刻着一副对联——“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的一扇六角门,乍看一板一眼,汪老却写“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笔调一勾,恰似随意地介绍了小明子的三位师父:仁山、仁海、仁渡,寻常读者却瞪大了眼睛——仁山要记账!和尚还要赚钱!仁海还有老婆!仁渡唱小调山歌情歌那么好?!他们还杀猪吃肉!杀猪之前还念往生咒!这时候,他轻描淡写总结一句:“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寥寥数语,将山居世界和红尘俗世,轻巧绘于一处。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在结尾的右下角,汪老写了小小的一行字“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你读到这里时,先前看见的荸荠庵里的不拘和尚,读的心都要软化了的小英子,清透青草一样的小明子,都突然暗了下去,带着老人回忆里的一抹怅惘,类似早晨露水一样的短暂,在你心里勾来勾去,留下无尽的向往与惆怅。再干净不过的语言,再通俗不过的民俗,又是那么的寂寞与温暖。
再看从小打动我的《鉴赏家》,“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而季陶民是全县第一位大画家,叶三也给他家送,和季陶民是最好的朋友,因为叶三懂画,季陶民画了一幅紫藤,叶三说:“紫藤里有风。”“唔!你怎么知道?”“花是乱的。”“对极了!” 简单的对话被写的丰富,一问一答间两人的默契显露无遗。我们在这个故事里看见的两个人,超越阶层的友谊,人还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喜欢的方式来度过一生,类似叶三,这真让人怅惘。
还有,他还写:“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批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做“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这就是我们一直心心念念的他的好了,他写草木,写生灵,写高邮的鸭蛋,一笔一划,他牵挂的不仅仅是美,是好看,是生动,他是想让他的读者心软,心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汪曾祺先生就是这样让读者心软的一个人。二十四岁时的他评价李贺,文字绮丽飞扬,而人至花甲时,反而愈写愈浅,像说书人与你对谈,文字水一样流过去,你可以在吃饭后读他,也可以睡前读他,甚至等位时也可以看看他的趣谈,你总会忍不住读七遍八遍,他在故事里给你仔细备好了一床被子,是侯银匠里的结尾:“侯银匠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他能喝一点酒,也不多。而且喝的是幔酒。两块茶干,二两酒,就够他消磨一晚上。候银匠忽然想起两句唐诗,那是他錾在银簪子上的。想起这两句诗,有点文不对题: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读完十遍以后,你跟着侯菊改花轿,出嫁,担起一个家,你与侯银匠一起在半夜吃一粒花生米,喊一声“菊子!”他绝不卖弄他的才华,哪怕有一日你读到契诃夫《万卡》——“寄乡下爷爷收!”那份辛酸的笑意,你才恍然在汪老的职业中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孩童也曾拥有过。子孙万代里失而不得的傅玉涛,陈小手里怪委屈的团长,窥浴里无所谓道德的演员职工,和虐猫里走资派儿子李小斌,见不得美好,容纳不了异类,用最无耻的方式去抨击别人的孤傲、修养与落落寡欢,你说汪曾祺没有政治立场,只懂得写花花草草吗,他明明是自嘲似的——谁能遮的住星光云影,谁能从日历上勾掉谷雨、清明?
自与汪老文字初见,已有七年光景。七年里,我极力给别人推荐过他,对方兴致缺缺,我说的唾沫横飞口干舌燥,遂放弃。自此再也不干如此蠢事。文士讲究养,悠悠然然。平生第一修行事,不许高墙碍落花。非常庆幸,尚幼时即与汪老文字相识,尤爱短篇,寥寥数言,酽茶慢饮,足够消化数月。更深远的是,他让我见识过人生原来可以妙趣横生,轻润通透。也同样可以辛酸怅惘,却救赎且心安。
柔音
我特别喜欢汪曾祺。
我觉得他的文字里有对生活有着一种含蓄的热情。
汪曾祺的书特别有带入感,适合慢慢读,字里行间,仿佛看见了他身边的一草一木。这样的书适合慢慢品读。
总的来说我喜欢他的散文而不是小说。也谈不上是哪本散文集,我觉得说哪类散文更合适。市面上汪曾祺的散文集种类很多,很多经典文章都被重复收录的,所以个人觉得看哪本没那么重要。我有《人间草木》《人间有味》两本,后来看其他的集子觉得很多文章在这两本里都有了,就没再买了。
汪曾祺的散文有写花草植物的,有写食物的,有写各地风物的,有写旧人旧事的。他特别擅长写生活中的小事小物,而这些细微之处,最能体现一个人对生活的情感。
有意思的是,好像不管他写什么,最终,都拐到了吃上去。他写梧桐,前几句还在写“一叶落知天下秋,梧桐是秋天的信使。”后面接着就说“梧桐籽炒食极香,极酥脆,只是太小了。”写昆明的雨,写着写着就写到了牛肝菌、干巴菌。写老舍写着写着就想起了芝麻炖黄鱼……那些专门写食物的文章就更不必说了。尤为难得的是,他并没有堆砌辞藻去形容各种美味,而是自然而然地,用质朴的语言讲述着生活中最平常的美味。着实有点佩服他能把雅致的文学和平常的口腹之欲融合得那么好。
我读汪曾祺的文章总体的感觉是:字里行间仿佛在翻看一张张老照片,黑白色、有些泛黄,那些过往的细节却依旧清晰,值得去反复摩挲和品味。 不过,读他的书有个最大的禁忌:
千万别在肚子饿的时候看!
journey
最早知道“汪曾祺”这个名字,是从《连环画报》上。那时候,我家连续好多年都订这杂志,每至年底,爸爸用铜丝把全年的杂志订起来,就成了自制的合订本。
1984年第8期的《连环画报》,刊载了汪曾祺的小说陈小手,绘画者是朱新建先生。
这组画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汪曾祺”“朱新建”也成了我念念不忘的名字。
但是,从小学到初中,所处的环境特别闭塞。镇上有一家新华书店,柜台里摆的不过是养猪养鸡织毛衣的书。
1992年,从一本中学生读物上看到汪曾祺先生的两篇短文,爱不释手。那本杂志是借同学的,我用一本《天方夜谭》跟人换来,珍藏至今。
有机会去书店,总要留心有没有他的书。可是小地方知道汪先生的不多,估计书店里进货的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也是在语文杂志上,看到有拿来做阅读材料的天山行色片段,赶快抄到笔记本上。流行抄写歌词、优美文段的年代,人人都有各式各样的笔记本。用心抄写的文字旁,还有影视明星的贴纸。
买到第一本真正的文集,大概在1995年。从一家小书店的一个角落里找出一本《草花集》。店面兼做厨房,所以书架上也一股饭菜的味道。
抑制不住狂喜,生怕老板不肯卖——怎么可能呢?
这本书在我的课桌里待了整整一年,天天翻。所以写沈从文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和老董闹市闲民等文章实在太熟了。
高考后的暑假,在新华书店终于等来一本崭新的《矮纸集》。
《矮纸集》以小说的故事发生地分辑,算是一本“大综合”,很多名篇在其中。
多年之后,才发现这本书的编校实在粗疏。它甚至导致很多错误延续在后来各个版本中。
上大学之后买书方便多了,漓江出版社的《汪曾祺自选集》是读大一时买的。第六次印刷本,黄绿色调的封面。
后来还有北京燕山出版社的《去年属马》。汪先生1997年去世,这本书差不多是他最后的集子了。
我这些年来搜集的汪著,基本也是以1997年为限,他生前出版的书尽量搜集。之后的就无可无不可了。因为非为单纯阅读,新编的书于我意义已经不大。
我的第一本《晚饭花集》是从网上竞拍得来,那本书的信息现在还在,28元。有网友留言“好贵”。当时确实不算便宜。
难得见到满意的品相,就顾不得了。
那是一本馆藏书,但是估计没多少人翻阅,除了有印章,都挺好。
后来注意到《晚饭花集》的封面稍有不同,有些封面上“汪曾祺”名字旁有几个黑色的圆点。买到这一种才发现,版权页上也有错。印刷时间直接印到了1995年(实为1985)。
似乎有黑点这种错版量比较大,没黑点的大约是后来补印或留给作者的。
汪曾祺先生1985年6月给人的一封信中说:“《晚饭花集》早该出来了,出版社搞了一个荒唐的错误,把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印错了,不是‘汪曾祺’,而是‘常规’,真是莫名其妙!现在只好把印出的书的封面全部撕掉,重印,重订!这一拖恐怕又得两三个月。”
幸运的是,封面印着“常规”的错版我也买到了。
《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晚饭花集》是汪先生最重要的两种小说集,《蒲桥集》则是最重头的散文集之一。
读高中时在学校的图书馆借阅过贾平凹的《抱散集》,《蒲桥集》与之同属于一套丛书。小小的开本,装帧蛮讨人喜欢。
《蒲桥集》封面的两段话是汪先生自撰的广告:“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却有道理。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 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第二版开本变大了,换了封面,但这两段话还在。港版的则没有了。
北师大版的汪曾祺全集,是1998年出的。那时候了解新书信息,除了逛书店,只能从报纸杂志上看。
大学同宿舍睡我下铺的兄弟,也很喜欢汪曾祺先生的书。每次去图书城,都要一家一家问:有没有汪曾祺全集?记得那套书定价是两百块,在书城买可以打八折,咬咬牙能承受。
问了无数次都没有,后来,一家批发店的老板说,汪曾祺全集呀?昨天才给出版社退货。让人失望到极点。很奇怪,本地的图书大厦也没有这套全集。反正找了好几年没有踪影。
2001年,有一次出差去赤峰,到北京转车。在西单图书大厦逛了小半天。书架上排着整整齐齐的汪曾祺全集,犹豫了很久,买下来的话要带着八本厚厚的大部头去内蒙,还得千里迢迢带回家。不买的话,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见到。终于下了决心,书店里的人说缺第一册。只好再次抱憾。
2002年,我那位下铺的兄弟进京了。没多久特意打电话来,说他买到了汪全集。
我则直到2004年才从孔网订到。且过程稍有曲折。汇款后,卖家只寄来后六本书,留言说一二卷的小说缺货。书的品相不好,像是书店的退货,书角都有点毛了。
又等好几个月,才从别家订到一、二卷的零本,凑成完璧。
这一版的全集瑕疵不少,很多人都指出过。
2011年4月,有一个机缘,见到力促北师大版全集成书的邓九平先生。亲耳听他说,为什么会出得那么仓促。还讲道,他和同事一起找启功先生题签,介绍作者,汪曾祺曾经当过右派。启先生说,哦,右派那是好人呀。很顺利地给写了书名。
那天我特意向邓先生讨了张名片,说我手里的全集品相不好,有机会的话请他帮我再买两套新的。回去几个月,懒懒散散也没再联系。后来,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
1963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根据肖也牧的建议,约汪曾祺写了小说王全看水,加上1962年发表的羊舍一夕,结集为《羊舍的夜晚》。
《羊舍的夜晚》印数不算少,找一本品相上佳的却难。我猜想,也许是这本书的读者定位于孩子,童书过手的人就多了,读的时候也不可能小心翼翼,甚至片纸不存。能在网上搜来的,有不少是馆藏本。
我买这本品相就极一般,主要是想用文字,就不那么讲究。当然,现在价格越来越高,换不起了。
1980年代,汪先生第三次起步后,陆续发表了《受戒》《异秉》,朋友催促他出《汪曾祺短篇小说选》,那时候作品量还是很少的。所以这个小说选把《羊舍的夜晚》中三篇全数收入,1949年出的邂逅集也选了四篇,稍加改动入集。
我大概核对过,小说选中的《羊舍的夜晚》等三篇,底稿应该不是《羊舍的夜晚》这本书,而是当初《人民文学》等杂志发表时的文本。
汪先生这两种外文版著作,都是列入熊猫丛书,由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
有两个出版社出过同名丛书,现在多见的是外文出版社的。 中国文学出版社于1981年陆续推出过百多本熊猫丛书,是一套高质量的英语版中国经典著作、传说、史集。外文出版社于2005年也推出了一套英语版熊猫丛书,曾风靡全球一百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两套从书所用标识完全一致,都是国宝熊猫,选题也一致。后者是在中国文学出版社撤消后,恢复出版的此丛书。
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进入了黄金时期,在中国文学走势看好的时候,《中国文学》新任主编杨宪益于1981年倡议出版“熊猫丛书”(丛书以国宝熊猫为标记)。起因还在当时英国“企鹅丛书”销量很好,各出版社纷纷仿效出版以P字开头的丛书,“熊猫”也是P开头(Panda),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出专集的古今作家有:陶渊明、王维、蒲松龄、刘鹗、鲁迅、李夫、茅盾、巴金、老舍、冰心、叶圣陶、沈从文、丁玲、郁达夫、吴组缃、李广田、闻一多、戴望舒、艾青、孙犁、萧红、萧乾、施蛰存、艾芜、马烽、叶君健、刘绍棠、茹志娟、陆文夫、王蒙、玛拉沁夫、蒋子龙、谌容、宗璞、张贤亮、张承志、梁晓声、邓友梅、古华、汪曾祺、高晓声、王安忆、冯骥才、贾平凹、张洁、韩少功、霍达、方方、池莉、凌力、铁凝、刘恒、舒婷、犁青、陈建功、郭雪波、刘震云、周大新、阿成、林希、刘醒龙、史铁生、马丽华、程乃姗、航鹰、金江、聂鑫森、扎西达娃、益希丹增等。(详单见外文局民间刊物青山在2005年第4期所载中国文学出版社熊猫丛书简况一文所列具体书目)
汪曾祺先生这样的作家,在1980年代出一本书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艰难。
《汪曾祺自选集》的责任编辑彭匈先生在回忆文章中说:“悲凉的是《汪曾祺自选集》的征订数的确很惨。汪先生问我‘惨到什么程度?’我不忍心告诉他。老先生真是个厚道人,对出版社赔钱出他的书深感不安。而他的家乡对自选集很当回事,要搞首发式,倘若书印不出来,那是很尴尬很没面子的事。对此,我回信告诉他,无论征订数怎样的惨,书是会照印不误的。我说我和漓江社同仁对汪先生的作品有信心,第一版亏本,再版时再赚回来嘛!”
汪先生的信中是这样说的:“自选集征订数惨到什么程度?我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了一本《晚翠文谈》,只印了2700册,出版社为此赔本,我心里很不安。漓江恐怕赔不了这个钱,早知如此,真不该出这本书。”
幸好,自选集出版了,虽然不是畅销书,却常销。我第一本买到的是第六次印刷本。后来还买了初版本(精装、平装),初版精装只有350册。第二、三、四、五次的印本也买了。
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联大时期至少写了五十来篇散文和小说,长的短的都算上。这一时期出的集子只有一本邂逅集,“文化生活出版社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出版。他后来给自己的书写作者简介,有说1948年出版的,有说1947的,好像没有一次说准版权页上的1949。
这本小书很难找到。记得季红真老师有一篇文章里讲,她读大学写论文时,向汪先生借过,用完又寄还了。后来,这一本也已不在汪家。
邂逅集里有八个短篇小说。1980年代初,北京出版社要出汪的选集时,他的《受戒》《异秉》《大淖记事》已经发表,但篇幅似乎还不够。就把《邂逅》八篇里的《复仇》老鲁落魄鸡鸭名家抽出来,修改一番编到《汪曾祺短篇小说选》里了。
在网上看到邂逅集拍卖,大概是三次,价格都把我吓到了。
第二次看拍这本书,刚发了一小笔奖金,很有信心地加了若干次价,还是败下阵来。 再后来,我终于也买到了这本书,当然,比前几次见到时都贵。
万欣
汪曾祺被称为最后一个士大夫。他是作家,还师承过沈从文。他的小说以前名不见经传,八十年代突然火起来,他的受戒,大淖纪事,我都读过,写的真好,当时真是红的了不得。他还是个美食家,对吃的很有研究,看过汪曾祺,谈吃,这本书。他还是画家,他的画真有独到的功夫,看起来真是让人赏心悦目。汪曾祺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大师级的人物。
疯狂大柠檬
《人间滋味》——汪曾祺
豆瓣评分8.7
说起写吃的文人,汪曾祺老先生怎么都绕不过去。
有人说,汪曾祺是写文章的人中最会吃的,也是吃货中最会写文章的。
汪老写了不少关于吃的散文,其中《人间滋味》是最经典的一本合集,书中的插图也是汪老亲自手绘。
在这本书里,汪老写了五味人间——最爱的还是故乡的食物,写了吃肉和饮茶——肉食者不鄙,写了吃食与文学——前朝的人如何谈吃,写了四方食事——尤其是西南联大时期在昆明的味觉记忆。
无论是萝卜青菜豆腐干丝,还是鸭蛋江鲜烤肉手把肉,在他的描述之下,全部都是美食。
汪曾祺画作,苦瓜
这背后是他阔达包容的人生观,对食物如此,对写作也如此。
世事喧嚣嘈杂,汪老的书就像一股清流,让人觉得自然有真味,至味在人间,活着真好。
世间已无汪先生,但是他的传说和他的金句,时时在21世纪的互联网上泛起波澜,让我们看看这个老头有多可爱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的鸭蛋,我实在瞧不上。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所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嘉儿晨
最喜欢汪曾祺地《活着,就得有点滋味儿》。
八九十年代的童年尚无手机可言。长辈忙着把被褥抱到院子里的绳上铺开晒太阳,娃娃们则忙着在泥土地上进行地毯式搜索。一朵在地砖缝隙间伸展开来的小花,足以让一个孩子兴奋良久。只是这种生活赐予的最简单的快乐,已经逐渐被现代人抛之脑后了。
作为一本着眼于“吃”的散文集,《活着,就得有点滋味儿》一书收录的,正是这种“缝隙中的惊喜”。它由汪曾祺和汪朗父子二人携手写就,谈的是食事儿,蕴的是生活。
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汪曾祺,是典型的传统文人。能作诗,会写字,善画画,而且,还烧得一手好菜。据汪朗爆料,“老头儿”最拿手的菜有仨,大煮干丝,拌菠菜墩和红烧肘子。
这个喜欢看杂书、写杂文、吃杂食的“三杂”老头儿,写了很多跟吃喝有关的文章,每一篇居然还都有独特的味道。更妙的是,如果你如品菜般一点点细嚼,还能咂摸出丰富的生活味儿来。比如他在口味一文中写道,“总之,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怎么样?一个晒着太阳窝于躺椅之上,半闭着眼睛挤兑你的老顽童形象,是不是瞬间就霸占了你的脑海?
不过,仔细一琢磨,汪朗给老头儿的“三杂”评价当真甚是贴切。汪老在活着,就得有点儿滋味一书中的文章写的也够杂。先不说他分地区、分类型、分口味地把多种吃食进行了一一介绍与点评,单说他这些美食文章的结构也够杂。他经常聊着聊着美食,突然就串场到生活中去了。
比如他在泡茶馆一文中,先是一本正经地追溯茶馆的起源,细聊茶馆的变迁,甚至还一时兴起讲起了茶馆轶事。然而话锋一转,他就把茶馆就跟文学搅到一块儿去了。至此,这个一团和气的“老头儿”,就开始兜售他的生活理念了,比如要发掘生活细微之处的转变和人性的善良,比如要发掘那些生活中存在的但大家往往会忽略的美好……
汪朗对此的评价是,“他的作品读起来很舒服,看似简单,有时候琢磨起来发现这老头也一肚子坏水,他的文字看起来不动声色,仔细想想挺有意思的”。生活中的汪曾祺与儿子及家人的关系也是如上述般随和甚至随意的。而这种宽松的环境,反而让他的一些性格、对生活的认知等,在儿子汪朗身上得到了传承。
这种相似与传承,在《活着,就得有点滋味儿》一书中体现的颇为明显。 比如汪曾祺著有豆腐一文,汪朗就紧跟着写了一篇考察臭豆腐,如同一场隔空对谈。各抒己见、各“执”己见,明明是对同一事物倾注了感情,却非要试图争出个高低。
这种对谈,像极了一个小孩儿跟一个老小孩儿的争执。小孩儿一轮轮地发动总攻,老小孩儿见招拆招。最后老小孩儿一跺脚,丢下一句“你们要对我态度好一点哦,我以后可是要进文学史的人”,然后一甩袖子暂且撤回房间憋大招去了。
以上就是你可以于本书中体会到的美好,一对在生活的缝隙中都能发现美好的老小孩儿,一对倡导“杂”生活的文坛领军人物,以及一对让人于字里行间见证生命与传承魅力的父子。
其实汪曾祺的一生并非均如他笔下的文字一般单纯而美好,相反,他经历过不少苦难。然而,他在作品中极少言及,反而致力于传递生活的美好。活着,就得有点儿滋味一书,更是以食喻事,竭力告诉大家“虽然生活中存在种种不济,但仍然有美好的人或事物存在”,这些美好大多不动声色,却一直存在于你的周围,一低头就能看见。
默默无闻小墨紫
初识汪曾祺,还是小时候读他写的黄油烙饼。那时候不懂文字里深沉的含义,倒是读出了满卷饼香,为此垂涎很久。后来,零碎时间里读了端午的鸭蛋、如意楼与得意楼等,才发觉汪老对一方人情风土刻画得细致入微。
汪老是食客,笔下也端出过佳肴无数。《四方食事》里,汪老曾说:“一个人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得尝尝。”正是有这样的“宽容精神”,才能当好一个美食家。因此我们再看汪老“谈吃”,一定会感叹作者笔下的杂博。涉及美食地域之广,品类之多,所谓“吃的足迹”遍及五湖四海。除此之外,汪老写故土的吃食,很少提及奢华的菜品,正是通过质朴的食客之门,才能浇灌心中思乡之情这块垒吧。
汪老不仅会吃,更会写吃。但无论是日常菜馔,还是野味珍馐,在汪老的笔下总是透着一种美感。这大抵是因为,汪老的“吃”中自始至终透着一种五柳先生的散淡。写吃的文章自然是浩如烟海。而我尤为喜欢的,还是《汪曾祺谈吃》这本文集。他不仅仅是就吃论吃,而是把吃的感受、吃的氛围和吃的来历,向你慢慢讲述、娓娓道来。
编剧史航作为“汪迷”这样说:“以前我说过,就算你刚饱餐一顿,看汪曾祺写的吃食,你还是会饿得咕咕叫。这种咕咕叫,也是怅惘……”
小帝
汪曾祺先生说他小时候没有想过写戏,也没有想过写小说。他喜欢画画。
喜欢画画,对写小说,也有点好处。一个是在构思一篇小说的时候,先有一团情致,一种意向,然后定间架、画“花头”、立枝干、布叶、匀筋……;一个是,可以锻炼对于形体、颜色、“神气”的敏感。
他认为,一篇小说,总得有点画意。 带领汪曾祺先生进入小说创作之门的是沈从文先生。汪先生说“追随沈先生多年,受到教益很多,印象最深的是两句话。
一句是:要贴到人物来写。
因为小说是写人物的。人物是主要的,先行的。其余部分都是次要的,派生的。作者要爱所写的人物。作者对所写的人物要具有充满人道主义的温情,要有带抒情意味的同情心。另外,作者要和人物站在一起,对人物采取一个平等的态度。要用自己的心贴近人物的心,以人物哀乐为自己的哀乐。
另外一句话是:千万不要冷嘲。
这是对于生活的态度,也是写作的态度。汪先生在旧社会,因为生活的穷困和卑屈,对于现实不满而又找不到出路,又读了一些西方的现代派的作品,对于生活形成一种带有悲观色彩的尖刻、嘲弄、玩世不恭的态度。
沈先生发觉了这点,他要求的是对于生活的“执着”,要对生活充满热情,即使在严酷的现实的面前,也不能觉得“世事一无可取,也一无可为”。
一个人,总应该用自己的工作,使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些,给这个世界增加一点好东西。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丧失对于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丧失对于生活的爱。
汪先生笔下的“小人物们”多身处社会最底层,来自各行各业,起着普通的接地气儿的名字,吃着糙米饭,喝着粗叶茶,谈论着家长里短,凭着自己的双手为生活的柴米油盐奔波劳碌。
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一个个小人物尽管出身卑微,可他们的性格却那么鲜活,身上有浓浓的烟火气息,或喜或怒,或哀或乐,都鲜活地融化在了汪先生的一个个故事里。
如早起工作的戴车匠,做老式银器的侯银匠以及他十七岁就挑起婆家生活重担的女儿侯菊,接生的陈小手,做豆腐干的连万顺,孵鸡养鸭的余老五与陆鸭等等。他们存在于社会的最底层,凭着自己的手艺及勤劳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还有那些走街串巷,依靠自身劳动力与智慧撑起生活人。八千岁中卖米粮的八千岁,卖眼镜的宝应人,卖西洋糕的孩子,一辈子挑着担子卖果的叶三,他们拥有中国勤劳节检、诚实守信的传统美德。
对于这些自食其力的人,汪先生对他们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赞赏,他们在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中,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们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在生活最困顿之际都从未想过放弃,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去“过”好生活。
《鉴赏家》中第一个大画家季陶民与第一个鉴赏家叶三的故事值得赞叹。两个人物的情感、人格和友谊随着淡淡的叙述不断升华。虽两儿子足够供养叶三的生活,但是他仍然四处奔走搜集鲜果,只为知己季陶民;季陶民画画时必须吃着叶三的水果,除了叶三没人能够亲眼看季陶民作画。因为没有接受过任何文化知识的叶三懂得,并欣赏季陶民的画,只有在季陶民那儿才能充分显示出自己的精神价值来。
他们彼此视为知己,这份感情令人动容,这份友谊令人敬重,小人物身上却蕴涵着深情谊。
《受戒》中英子一家人四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充满了劳动人民的辛劳和智慧。父亲赵大伯是个能干的“全把式”,不仅田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修水车、烧砖,简直无所不会,无所不能,而且身体结实,为人和善,就像一颗“摇钱树”;母亲赵大娘是个聚宝盆,五十多岁了特别精神,眼睛很亮,腌咸菜、磨豆腐、编蓑衣,剪花;两个女儿不仅像母亲一样俊俏,都身怀绝技。
姐姐每日缝缝剪剪,为自己准备嫁妆,做出来的东西比母亲做的还精细;英子活泼可爱,吃苦耐劳,聪明伶俐,始终保持着自然纯真的天性,并敢于冲破世俗的羁绊,主动向小和尚示爱,追求自己的幸福。
汪先生写《受戒》的时候,并不知道这篇小说能不能发表,或者说知道发表这篇小说很难。但他仍有一股冲动一心想把这篇小说写出来。剧团的人都不理解: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东西呢?
而汪先生只是带着一点激动地说:“我要写!我一定要把它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写出之后,他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这样的主张在当时并没有得到主流的接受,而汪先生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我要写,我写了自己玩;我要把它写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诗意。这就叫美学感情的需要。创作应该有这种感情需要。”
“一个甘于淡泊的作家,才不去抢行情,争座位,才能真诚地写出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点生活,不耍花招,不欺骗读者。”具有如此思想境界的作家,更注重的是创作过程中的精神享受,而不会太在意结果能影响多大。
汪先生笔下的人物即使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则是带有温情的“眼泪中的微笑”。他始终顺从自己内心的美学情感需要,执着于对美、健康、诗意的追求。
书中金句摘抄:
我初学写小说时喜欢把人物的对话写得很漂亮,有诗意,有哲理,有时甚至很“玄”。沈从文先生对我说:“你这是两个聪明的脑壳打架!”他的意思是说着不像真人说的话。托尔斯泰说过:“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谈的。”
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个作者的气质、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态度,不是理念)。必须由语言入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
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汁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晕Si
鹦鹉史航说,这世间可爱的老头儿很多,但可爱成汪曾祺这样的,却不常见。
这话我是极其赞成的,要说这世上让我找一个人和他玩一辈子,我想最好就是汪曾祺。
汪曾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外界封他:“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
贾平凹说他: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黄裳曾说他:他的一切,都是诗。
梁文道说他的文字:就像一碗白粥,熬的刚好。
这话我都赞成,不过我更愿意把他当做身边一个极其可爱好玩的老头,像一个忘年交的邻居、像朋友、像父亲。
毫无疑问才子一枚
汪曾祺首先是毫无疑问的才子一枚,还是那种旧时的才子,带点纨绔子弟的放荡不羁。
小时候衣食无忧,锦衣玉食。家里请着好的私塾先生,有才华的祖父、父亲膝下成长着,书画皆通。从小到大,国文总考第一;画画好,美术老师常让他替同学们改画,自幼就有才子气。
患着疟疾呢,还是考上了当时最好的大学——西南联大的文学系,投入最喜欢的老师沈从文名下。到了大学,也是风云人物,各种老师宠着、赏识着。
上杨振声的现代文学课,他交了一份很短的报告,杨先生看了,当堂宣布他期末免考,听说他爱画,就邀他到住处,给他看自己收藏的画册。
闻一多的唐诗课,汪曾祺替同学交作业,写了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大意说盛唐的诗人们在白纸上画画,晚唐的诗人们则在黑纸上画,故色彩特别浓烈。闻一多看了,大为激赏,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祺写的还好!”
沈从文更是欣赏他,给过他的习作120分(满分一百)的高分,还到处推荐汪曾祺的文章,说他写的比自己好。
汪曾祺也极为喜欢沈从文,晚年曾不无自豪地说:“沈先生很欣赏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
汪曾祺(左)和沈从文(右)
汪曾祺还参与过样板戏《沙家浜》的改写,那句阿庆嫂著名的唱腔“时过沧桑,人走茶凉”就出自汪曾祺之手。
爱吃爱酒爱花的老顽童
汪曾祺还特别“贪得无厌”。他贪吃,贪喝,贪看,贪玩儿。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他这样对生活有这么大兴趣。
他特别爱喝酒,喝起酒来,从不会一口一口抿,而是痛饮,一喝一大口。
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汪曾祺经常逃课去喝酒。一天夜里喝麻了,瘫坐马路边,沈从文路过瞧见,以为是个生病的难民,一看,居然是汪曾祺!连忙把他扶回宿舍。中国文学史上两位大师,踉踉跄跄在夜路上走,想来真是好好笑。
晚年因为疾病缠身,医生给立了很多规矩,不能吃肥肉,不能抽烟、喝酒,油炸食品也不行。——这可怎么活?“但他不是个容易沮丧的人——幸好有天下第一的豆腐,我还能鼓捣出来一桌豆腐席来的,不怕!他这样给自己打气。”
1960年代的汪曾祺(右一)
1997年5月16日,离世当天,他想喝口茶水,他对小女儿说“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但龙井尚未端来,他就已离世。
他还好吃,简直吃尽四方。从家乡高邮的鸭蛋到北京的豆汁儿,湖南的腊肉,江南的马兰头、朔方的手把肉,还是故乡的野菜、他乡的菜肴,所有的东西,经他写出来,就算刚吃过算,我都超想吃。
对草木,他也有情意。还是少年时,他就有心发现家里的园子里什么花最先开,祖母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也常常由他来换新,才25岁,写过的文章里提到的花草树木种类数量,简直堪称博物学家。
他还喜欢唱戏,在西南联大时常唱后来放弃是因为——“牙齿陆续掉光,撒风漏气。”然后还喜欢画画,直到40岁时,他还想改行去当专业画家。
还爱做菜。他的手艺在当时文艺圈子中很有名。当时每当有港台作家或外国人来采访汪曾祺时,中国文联索性安排客人在汪曾祺家吃饭。
作家聂华苓访问汪曾祺,汪曾祺为其做了道扬州菜——大煮干丝,聂华苓不仅吃完了干丝,连汤汁也喝得精光;还有人吃完后将剩下的菜“兜着走”,说是外面吃不到……
独创一派的文体家
汪曾祺的文字,大家都知道是独特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里语言最好的作家有谁”这种问题的答案里,他总是能名列前茅。
晚年汪曾祺
曾有评论家说:汪曾祺的语言很怪,拆开来没什么,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他的句子大都短峭、平实、朴拙,文字直白冲淡,像在水里洗过一样,干净。
真喜欢看他晚年写的西南联大的那些故事呀。
汪曾祺写过很多沈从文,我因此才知道沈从文是怎么过日子的,怎么叹气怎么高兴。
他说沈从文读过很多书,却从不引经据典,总是凭自己的直觉讲话,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但只要你真正听懂了他的话,就会受益匪浅,“听沈先生的课,要像孔子的学生听孔子讲话一样,举一隅而三隅反。”
写当年和梁思成、林徽因毗邻而居的金岳霖,看到林徽因瘦的不成样子,为了让林徽因尽早恢复健康,在门前的空地上喂养了十几只鸡,“金先生是个单身汉,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
真是各个个性不一样,却又都可爱得紧,让人对那个时代、那样的生活、那样的师生朋友情谊心向往之。
汪曾祺和妻子
可能大家更记得《受戒》,记得小和尚明海和英子的烂漫。在一个充满诗意的水乡里,一个小小的庙旁,一个小和尚和一个小女孩儿之间产生了懵懂的爱情,有如世外桃源般至纯至美。
汪曾祺的小说文字总是这样,让人感觉到人性的美。但是汪曾祺牵挂的又不光是美,他只是觉得,经常提到美,会让他的读者心软,心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老顽童黄永玉直接表示:“我一直对朋友鼓吹三样事:汪曾祺的文章、陆志庠的画、凤凰的风景。”
记忆已在不经意
最喜欢散文集《生活是很好玩的》。
汪曾祺是我很喜欢的作家。首先他的语感很好,长短句交错。不用刻意抒情或修辞,就足以让你读起来畅快。此外汪曾祺的文笔十分质朴,无多余的修饰,只是写出心中所想。他的文字有思想但不故弄玄虚,有情感但不刻意煽情,最重要的,不取悦读者。为了阅读量改变初心的人太多了,不评判对错,只觉得可惜。
其实汪曾祺的文笔不是从始至终都是这样平淡的,他早期的短篇小说《复仇》老鲁都是另一种味道。虽不矫揉造作,但更偏向莫言那种绚丽多彩,形容词不要钱的堆砌的写法。让你身临其境让你体会到强烈感情冲击。他为什么改变,相信大家都知道。
他曾在《生活是很好玩的》书中提到过当时的情况。没有详细的说过什么,只是淡淡的调侃一句。书中更多的是作者的闲情逸致。最大的部分是谈美食。还记得有人说过,深夜不能看汪曾祺。看蔡澜的书馋了也就只能想想,因为工序太麻烦讲究太多了。汪曾祺却不然。他就是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让你觉得葱油拌面也是人间美味,咸鸭蛋那就是天赐之物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看不上眼!”汪曾祺和他的师傅沈从文一样,无论多大年龄,都还是孩子。
游记也占了书中很大的篇幅。汪老不仅爱吃还爱玩爱走。登过泰山天山,游过福建昆明。平常我们的旅游都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汪老却不然,他不仅与当地人交流,题诗,还能把每一处风景每一座建筑的历史,文化渊源都了解个遍。更难得的是,他的每次旅游都那么好玩,有笑料。
比如此处: 有人不吃辣椒。我们到重庆去体验生活,有几个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口音·耳音·兴趣
还有:写风景,是和个人气质有关的。徐志摩写泰山日出,用了那么多华丽鲜明的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但我有点怀疑,这是写泰山日出,还是写徐志摩?我想周作人就不会这样写。周作人大概根本不会去写日出。——泰山片石
汪老的幽默童真真是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