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服第三

——(清代李渔闲情偶寄

  古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俗云:“三代为宦,着衣吃饭。”古语今词,不谋而合,可见衣食二事之难也。饮食载于他卷,兹不具论,请言被服一事。寒贱之家,自羞褴褛,动以无钱置服为词,谓一朝发迹,男可翩翩裘马,妇则楚楚衣裳。孰知衣衫之附于人身,亦犹人身之附于其地。人与地习,久始相安,以极奢极美之服,而骤加俭朴之躯,则衣衫亦类生人,常有不服水土之患。宽者似窄,短者疑长,手欲出而袖使之藏,项宜伸而领为之曲,物不随人指使,遂如桎梏其身。“沐猴而冠”为人指笑者,非沐猴不可着冠,以其着之不惯,头与冠不相称也。此犹粗浅之论,未及精微。“衣以章身”,请晰其解。章者,著也,非文采彰明之谓也。身非形体之身,乃智愚贤不肖之实备于躬,犹“富润屋,德润身”之身也。同一衣也,富者服之章其富,贫者服之益章其贫;贵者服之章其贵,贱者服之益章其贱。有德有行之贤者,与无品无才之不肖者,其为章身也亦然。设有一大富长者于此,衣百结之衣,履踵决之履,一种丰腴气象,自能跃出衣履之外,不问而知为长者。是敝服垢衣,亦能章人之富,况罗绮而文绣者乎?丐夫菜佣窃得美服而被焉,往往因之得祸,以服能章贫,不必定为短褐,有时亦在长裾耳。“富润屋,德润身”之解,亦复如是。富人所处之屋,不必尽为画栋雕梁,即居茅舍数椽,而过其门、入其室者,常见荜门圭窦之间,自有一种旺气,所谓“润”也。公卿将相之后,子孙式微,所居门第未尝稍改,而经其地者,觉有冷气侵入,此家门枯槁之过,润之无其人也。从来读《大学》者,未得其解,释以雕镂粉藻之义。果如其言,则富人舍其旧居,另觅新居而加以雕镂粉藻;则有德之人亦将弃其旧身,另易新身而后谓之心广体胖乎?甚矣,读书之难,而章句训诂之学非易事也。予尝以此论见之说部,今复叙入闲情。噫,此等诠解,岂好闲情、作小说者所者道哉?偶寄云尔。

  ○首饰

  珠翠宝玉,妇人饰发之具也,然增娇益媚者以此,损娇掩媚者亦以此。所谓增娇益媚者,或是面容欠白,或是发色带黄,有此等奇珍异宝覆于其上,则光芒四射,能令肌发改观,与玉蕴于山而山灵,珠藏于泽而泽媚同一理也。若使肌白发黑之佳人满头翡翠,环鬓金珠,但见金而不见人,犹之花藏叶底,月在云中,是尽可出头露面之人,而故作藏头盖面之事。巨眼者见之,犹能略迹求真,谓其美丽当不止此,使去粉饰而全露天真,还不知如何妩媚;使遇皮相之流,止谈妆饰之离奇,不及姿容窈窕,是以人饰珠翠宝玉,非以珠翠宝玉饰人也。故女人一生,戴珠顶翠之事,止可一月,万勿多时。所谓一月者,自作新妇于归之日始,至满月卸妆之日止。只此一月,亦是无可奈何。父母置办一场,翁姑婚娶一次,非此艳妆盛饰,不足以慰其心。过此以往,则当去桎梏而谢羁囚,终身不修苦行矣。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此二物者,则不可不求精善。富贵之家,无论多设金玉犀贝之属,各存其制,屡变其形,或数日一更,或一日一更,皆未尝不可。贫贱之家,力不能办金玉者,宁用骨角,勿用铜锡。骨角耐观,制之佳者,与犀贝无异,铜锡非止不雅,且能损发。簪珥之外,所当饰鬓者,莫妙于时花数朵,较之珠翠宝玉,非止雅俗判然,且亦生死迥别。《清平调》之首句云:“名花倾国两相欢。”欢者,喜也,相欢者,彼既喜我,我亦喜彼之谓也。国色乃人中之花,名花乃花中之人,二物可称同调,正当晨夕与共者也。洪武云:“若得阿娇,贮之金屋。”吾谓金屋可以不设,药栏花榭则断断应有,不可或无。富贵之家如得丽人,则当遍访名花,植于阃内,使之旦夕相亲,珠围翠绕之荣不足道也。晨起簪花,听其自择。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自然合宜,所谓两相欢也。寒素之家,如得美妇,屋旁稍有隙地,亦当种树栽花,以备点缀云鬟之用。他事可俭,此事独不可俭。妇人青春有几,男子遇色为难。尽有公侯将相、富室大家,或苦缘分之悭,或病中宫之妒,欲亲美色而毕世不能。我何人斯,而擅有此乐,不得一二事娱悦其心,不得一二物妆点其貌,是为暴殄天物,犹倾精米洁饭于粪壤之中也。即使赤贫之家,卓锥无地,欲艺时花而不能者,亦当乞诸名园,购之担上。即使日费几文钱,不过少饮一杯酒,既悦妇人之习,复娱男子之目,便宜不亦多乎?更有俭于此者,近日吴门所制象生花,穷精极巧,与树头摘下者无异,纯用通草,每朵不过数文,可备月余之用。绒绢所制者,价常倍之,反不若此物之精雅,又能肖真。而时人所好,偏在彼而不在此,岂物不论美恶,止论贵贱乎?噫,相士用人者,亦复如此,奚止于物。

  吴门所制之花,花象生而叶不象生,户户皆然,殊不可解。若去其假叶而以真者缀之,则因叶真而花益真矣。亦是一法。

  时花之色,白为上,黄次之,淡红次之,最忌大红,尤忌木红。玫瑰,花之最香者也,而色太艳,止宜压在髻下,暗受其香,勿使花形全露,全露则类村妆,以村妇非红不爱好。

  花中之茉莉,舍插鬓之外,一无所用。可见天之生此,原为助妆而设,妆可少乎?珠兰亦然。珠兰之妙,十倍茉莉,但不能处处皆有,是一恨事。

  予前论髻,欲人革去“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等怪形,而以假{髟皮}作云龙等式。客有过之者,谓:吾侪立法,当使天下去赝存真,奈何教人为伪?予曰:生今之世,行古之道,立言则善,谁其从之?不若因势利导,使之渐近自然。妇人之首,不能无饰,自昔为然矣,与其饰以珠翠宝玉,不若饰之以{髟皮}。{髟皮}虽云假,原是妇人头上之物,以此为饰,可谓还其固有,又无穷奢极靡之滥费,与崇尚时花,鄙黜珠玉,同一理也。予岂不能为高世之论哉?虑其无裨人情耳。

  簪之为色,宜浅不宜深,欲形其发之黑也。玉为上,犀之近黄者、蜜蜡之近白者次之,金银又次之,玛瑙琥珀皆所不能。簪头取象于物,如龙头、凤头、如意头、兰花头之类是也。但宜结实自然,不宜玲珑雕斫;宜于发相依附,不得昂首而作跳跃之形。盖簪头所以压发,服贴为佳,悬空则谬矣。

  饰耳之环,愈小愈佳,或珠一粒,或金银一点,此家常佩戴之物,俗名“丁香”,肖其形也。若配盛妆艳服,不得不略大其形,但勿过丁香之一倍二倍。既当约小其形,复宜精雅其制,切忌为古时络索之样,时非元夕,何须耳上悬灯?若再饰以珠翠,则为福建之珠灯,丹阳之料丝灯矣。其为灯也犹可厌,况为耳上之环乎?

  ○衣衫

  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绮罗文绣之服,被垢蒙尘,反不若布服之鲜美,所谓贵洁不贵精也。红紫深艳之色,违时失尚,反不若浅淡之合宜,所谓贵雅不贵丽也。贵人之妇,宜披文采,寒俭之家,当衣缟素,所谓与人相称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配之色,皆一定而不可移者。今试取鲜衣一袭,令少妇数人先后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与衣色有相称、不相称之别,非衣有公私向背于其间也。使贵人之妇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缟素,必欲去缟素而就文采,不几与面为仇乎?故曰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面相宜。大约面色之最白最嫩,与体态之最轻盈者,斯无往而不宜。色之浅者显其淡,色之深者愈显其淡;衣之精者形其娇,衣之粗者愈形其娇。此等即非国色,亦去夷光、王嫱不远矣,然当世有几人哉?稍近中材者,即当相体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相体裁衣之法,变化多端,不应胶柱而论,然不得已而强言其略,则在务从其近而已。面颜近白者,衣色可深可浅;其近黑者,则不宜浅而独宜深,浅则愈彰其黑矣。肌肤近腻者,衣服可精可粗;其近糙者,则不宜精而独宜粗,精则愈形其糙矣。然而贫贱之家,求为精与深而不能,富贵之家欲为粗与浅而不可,则奈何?曰:不难。布苎有精粗深浅之别,绮罗文采亦有精粗深浅之别,非谓布苎必粗而罗绮必精,锦绣必深而缟素必浅也。纟由与缎之体质不光、花纹突起者,即是精中之粗,深中之浅;布与苎之纱线紧密、漂染精工者,即是粗中之精,浅中之深。凡予所言,皆贵贱咸宜之事,既不详绣户而略衡门,亦不私贫家而遗富室。盖美女未尝择地而生,佳人不能选夫而嫁,务使得是编者,人人有裨,则怜香惜玉之念,有同雨露之均施矣。

  迩来衣服之好尚,其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又有大背情理,可为人心世道之忧者,请并言之。其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青非青也,玄也。因避讳,故易之。)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可谓“齐变至鲁,鲁变至道”,变之至善而无可复加者矣。其递变至此也,并非有意而然,不过人情好胜,一家浓似一家,一日深于一日,不知不觉,遂趋到尽头处耳。然青之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数。但就妇人所宜者而论,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面黑者衣之,其面亦不觉其黑,此其宜于貌者也。年少者衣之,其年愈少,年老者衣之,其年亦不觉甚老,此其宜于岁者也。贫贱者衣之,是为贫贱之本等,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之本来,此其宜于分者也。他色之衣,极不耐污,略沾茶酒之色,稍侵油腻之痕,非染不能复着,染之即成旧衣。此色不然,惟其极浓也,凡淡乎此者,皆受其侵而不觉;惟其极深也,凡浅乎此者,皆纳其污而不辞,此又其宜于体而适于用者也。贫家止此一衣,无他美服相衬,亦未尝尽现底里,以覆其外者色原不艳,即使中衣敝垢,未甚相形也;如用他角于外,则一缕欠精,即彰其丑矣。富贵之家,凡有锦衣绣裳,皆可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然,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诗云“衣锦尚纟”,恶其文之著也。此独不然,止因外色最深,使里衣之文越著,有复古之美名,无泥古之实害。二八佳人,如欲华美其制,则青上洒线,青上堆花,较之他色更显。反复求之,衣色之妙,未有过于此者。后来即有所变,亦皆举一废百,不能事事咸宜,此予所谓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也。至于大背情理,可为人心世道之忧者,则零拼碎补之服,俗名呼为“水田衣”者是已。衣之有缝,古人非好为之,不得已也。人有肥瘠长短之不同,不能象体而织,是必制为全帛,剪碎而后成之,即此一条两条之缝,亦是人身赘瘤,万万不能去之,故强存其迹。赞神仙之美者,必曰“天衣无缝”,明言人间世上,多此一物故也。而今且以一条两条、广为数十百条,非止不似天衣,且不使类人间世上,然而愈趋愈下,将肖何物而后已乎?推原其始,亦非有意为之,盖由缝衣之奸匠,明为裁剪,暗作穿窬,逐段窃取而藏之,无由出脱,创为此制,以售其奸。不料人情厌常喜怪,不惟不攻其弊,且群然则而效之。毁成片者为零星小块,全帛何罪,使受寸磔之刑?缝碎裂者为百衲僧衣,女子何辜,忽现出家之相?风俗好尚之迁移,常有关于气数,此制不于今,而于崇祯末年。予见而诧之,尝谓人曰:“衣衫无故易形,殆有若或使之者,六合以内,得无有土崩瓦解之事乎?”未几而闯氛四起,割裂中原,人谓予言不幸而中。方今圣人御世,万国来归,车书一统之朝,此等制度,自应潜革。倘遇同心,谓刍荛之言,不甚訾谬,交相劝谕,勿效前颦,则予为是言也,亦犹鸡鸣犬吠之声,不为无补于盛治耳。

  云肩以护衣领,不使沾油,制之最善者也。但须与衣同色,近观则有,远视若无,斯为得体。即使难于一色,亦须不甚相悬。若衣色极深,而云肩极浅,或衣色极浅,而云肩极深,则是自首判然,虽曰相连,实同异处,此最不相宜之事也。予又谓云肩之色,不惟与衣相同,更须里外合一,如外色是青,则夹里之色亦当用青,外色是蓝,则夹里之色亦当用蓝。何也?此物在肩,不能时时服贴,稍遇风飘,则夹里向外,有如飓吹残叶,风卷败荷,美人之身不能不现历乱萧条之象矣。若使里外一色,则任其整齐颠倒,总无是患。然家常则已,出外见人,必须暗定以线,勿使与服相离,盖动而色纯,总不如不动之为愈也。

  妇从之妆,随家丰俭,独有价廉功倍之二物,必不可无。一曰半臂,俗呼“背褡”者是也;一曰束腰之带,欲呼“鸾绦”者是也。妇人之体,宜窄不宜宽,一着背褡,则宽者窄,而窄者愈显其窄矣。妇人之腰,宜细不宜粗,一束以带,则粗者细,而细者倍觉其细矣。背褡宜着于外,人皆知之;鸾绦宜束于内,人多未谙。带藏衣内,则虽有若无,似腰肢本细,非有物缩之使细也。

  裙制之精粗,惟视折纹之多寡。折多则行走自如,无缠身碍足之患,折少则往来局促,有拘挛桎梏之形;折多则湘纹易动,无风亦似飘,折少则胶柱难移,有态亦同木强。故衣服之料,他或可省,裙幅必不可省。古云:“裙拖八幅湘江水。”幅既有八,则折纹之不少可知。予谓八幅之裙,宜于家常;人前美观,尚须十幅。盖裙幅之增,所费无几,况增其幅,必减其丝。惟细轻绡可以八幅十幅,厚重则为滞物,与幅减而折少者同矣。即使稍增其值,亦与他费不同。妇人之异于男子,全在下体。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其所以为室者,只在几希之间耳。掩藏秘器,爱护家珍,全在罗裙几幅,可不丰其料而美其制,以贻采葑采菲者诮乎?近日吴门所尚“百裥裙”,可谓尽美。予谓此裙宜配盛服,又不宜于家常,惜物力也。较旧制稍增,较新制略减,人前十幅,家居八幅,则得丰俭之宜矣。吴门新式,又有所谓“月华裙”者,一裥之中,五色俱备,犹皎月之观光华也,予独怪而不取。人工物料,十倍常裙,暴殄天物,不待言矣,而又不甚美观。盖下体之服,宜淡不宜浓,宜纯不宜杂。予尝读旧诗,见“飘血色裙拖地”、“红裙妒杀石榴花”等句,颇笑前人之笨。若果如是,则亦艳妆村妇而已矣,乌足动雅人韵士之心哉?惟近制“弹墨裙”,颇饶别致,然犹未获我心,嗣当别出新裁,以正同调。思而未制,不敢轻以误人也。

  ○鞋袜

  男子所着之履,俗名为鞋,女子亦名为鞋。男子饰足之衣,俗名为袜,女子独易其名曰“褶”,其实褶即袜也。古云“凌波小袜”,其名最雅,不识后人何故易之?袜色尚白,尚浅红;鞋色尚深红,今复尚青,可谓制之尽美者矣。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越瘦,可谓制之尽美又尽善者矣。然足之大者,往往以此藏拙。埋没作者一段初心,是止供丑妇效颦,非为佳人助力。近有矫其弊者,窄小金莲,皆用平底,使与伪造者有别。殊不知此制一设,则人人向高底乞灵,高底之为物也,遂成百世不祧之祀,有之则大者亦小,无之则小者亦大。尝有三寸无底之足,与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处,反觉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则指尖向下,而秃者疑尖,无底则玉笋朝天,而尖者似秃故也。吾谓高底不宜尽去,只在减损其料而已。足之大者,利于厚而不利于薄,薄则本体现矣;利于大而不利于小,小则痛而不能行矣。我以极薄极小者形之,则似鹤立鸡群,不求异而自异。世岂有高底如钱,不扭捏而能行之大脚乎?

  古人取义命名,纤毫不爽,如前所云,以“蟠龙”名髻,“乌云”为发之类是也。独于妇人之足,取义命名,皆与实事相反。何也?足者,形之最小者也;莲者,花之最大者也;而名妇人之足者,必曰“金莲”,名最小之足者,则曰“三寸金莲”。使妇人之足,果如莲瓣之为形,则其阔而大也,尚可言乎?极小极窄之莲瓣,岂止三寸而已乎?此“金莲”之义之不可解也。从来名妇人之鞋者,必曰“凤头”。世人顾名思义,遂以金银制凤,缀于鞋尖以实之。试思凤之为物,止能小于大鹏;方之众鸟,不几洋洋乎大观也哉?以之名鞋,虽曰赞美之词,实类讥讽之迹。如曰“凤头”二字,但肖其形,凤之头锐而身大,是以得名;然则众鸟之头,尽有锐于凤者,何故不以命名,而独有取于凤?且凤较他鸟,其首独昂,妇人趾尖,妙在低而能伏,使如凤凰之昂首,其形尚可观乎?此“凤头”之义之不可解者也。若是,则古人之命名取义,果何所见而云然?岂终不可解乎?曰:有说焉。妇人裹足之制,非由前古,盖后来添设之事也。其命名之初,妇人之足亦犹男子之足,使其果如莲瓣之稍尖,凤头之稍锐,亦可谓古之小脚。无其制而能约小其形,较之今人,殆有过焉者矣。吾谓“凤头”、“金莲”等字相传已久,其名未可遽易,然止可呼其名,万勿肖其实;如肖其实,则极不美观,而为前人所误矣。不宁惟是,凤为羽虫之长,与龙比肩,乃帝王饰衣饰器之物也,以之饰足,无乃大亵名器乎?尝见妇人绣袜,每作龙凤之形,皆昧理僭分之大者,不可不为拈破。近日女子鞋头,不缀凤而缀珠,可称善变。珠出水底,宜在凌波袜下,且似粟之珠,价不甚昂,缀一粒于鞋尖,满足俱呈宝色。使登歌舞之氍毹,则为走盘之珠;使作阳台之云雨,则为掌上之珠。然作始者见不及此,亦犹衣色之变青,不知其然而然,所谓暗合道妙者也。予友余子澹心,向著《鞋袜辨》一篇,考缠足之从来,核妇履之原制,精而且确,足与此说相发明,附载于后。

  ○妇人鞋袜辨

  古妇人之足,与男子无异。《周礼》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纟意、黄纟意、青勾素履、葛履,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屦、命屦、散屦。可见男女之履,同一形制,非如后世女子之弓弯细纤,以小为贵也。考之缠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嫔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纟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娘以帛缠足,屈上作新月状,着素袜,行舞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唐以前未开此风,故词客诗人,歌咏美人好女,容态之殊丽,颜色之天姣,以至面妆首饰、衣褶裙裾之华靡,鬓发、眉眼,唇齿、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洁,无不津津乎其言之,而无一语及足之纤小者。即如古乐府之《双行缠》云:“新罗绣白胫,足趺如春妍。”曹子建云:“践远游之文履”,李太白诗云:“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韩致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杜牧之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汉《杂事秘辛》云:“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夫六寸八寸,素白丰妍,可见唐以前妇人之足,无屈上作新月状者也。即东昏潘妃,作金莲花帖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花”,非谓足为金莲也。崔豹《古今注》:“东晋有凤头重台之履”,不专言妇人也。宋元丰以前,缠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将四百年,矫揉造作亦泰甚矣。古妇人皆着袜。杨太真死之日,马嵬媪得锦衤幼袜一只,过客一玩百钱。李太白诗云:“溪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袜一名“膝裤”。宋高宗闻秦桧死,喜曰:“今后免膝裤中插匕首矣。”则袜也,膝裤也,乃男女之通称,原无分别。但古有底,今无底耳。古有底之袜,不必着鞋,皆可行地;今无底之袜,非着鞋,则寸步不能行矣。张平子云:“罗袜凌蹑足容与”。曹子建云:“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李后主词云:“划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古今鞋袜之制,其不同如此。至于高底之制,前古未闻,于今独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此则服妖,宋元以来,诗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赋“香奁”、咏“玉台”者。

  袜色与鞋色相反,袜宜极浅,鞋宜极深,欲其相形而始露也。今之女子,袜皆尚白,鞋用深红深青,可谓尽制。然家家若是,亦忌雷同。予欲更翻置色,深其袜而浅其鞋,则脚之小者更露。盖鞋之为色,不当与地色相同。地色者,泥土砖石之色是也。泥土砖石其为色也多深,浅者立于其上,则界限分明,不为地色所掩。如地青而鞋亦青,地绿而鞋亦绿,则无所见其短长矣。脚之大者则应反此,宜视地色以为色,则藏拙之法,不独使高底居功矣。鄙见若此,请以质之金屋主人,转询阿娇,定其是否。

《闲情偶寄》
闲情偶寄清代人李渔所撰写的《闲情偶寄》,是养生学的经典著作。它共包括《词曲部》、《演习部》、《声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饮馔部》、《种植部》、《颐养部》等八个部分,论述了戏曲、歌舞、服饰、修容、园林、建筑、花卉、器玩、颐养、饮食等艺术和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并阐发了自己的主张,内容极为丰富。其中,《颐养部》总论养生,是一篇重要的养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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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简介

综述


  李渔出生时,由于其祖辈在如皋创业已久,此时“家素饶,其园亭罗绮甲邑内”,故他一出生就享受了富足生活。其后由于在科举中失利,使肩负以仕途腾达为家庭光耀门户重任的李渔放弃了这一追求,毅然改走“人间大隐”之道。公元1666年(康熙五年)和1667年(康熙六年)先后获得乔、王二姬,李渔在对其进行细心调教后组建了以二姬为台柱的家庭戏班,常年巡回于各地为达官贵人作娱情之乐,收入颇丰,这也是李渔一生中生活得最得意的一个阶段,同时也是李渔文学创作中最丰产的一个时期,《闲情偶寄》一书就是在这一段内完成并付梓的。1672、1673年,随着乔、王二姬的先后离世,支撑李渔富足生活的家庭戏班也土崩瓦解了,李渔的生活从此转入了捉襟见肘的困顿之中,经常靠举贷度日,1680年,古稀之年的李渔于贫病交加中泯然于世。


  说起李渔,一开始几乎是几个男人之间的谈资,稍稍有点隐私,关于如何挑选女人、关于《金瓶梅》的版本,诸如此类,以为都是秘不示人的。可是后来发现,喜欢李渔的人越来越多,不仅男人喜欢,连女人也很欣赏。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喜欢李渔,几乎出于男人的本能。因为李渔是一个热爱生活,并且生活得很艺术的人。而且他能够把生活的经验又很艺术地写成书,这也是他高出许多风流才子的地方。林语堂在谈到《闲情偶寄》这本书时说:“李笠翁的著作中,又一个重要部分,时专门研究生活乐趣,时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从住室与庭院、室内装饰、界壁分隔到妇女梳妆、美容、烹调的艺术和美食的系列。富人穷人寻求乐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闷的途径、性生活的节制、疾病的防治……”


  李渔的戏曲论著存《闲情偶寄》词曲部,以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译、格局六方面论戏曲文学,以选剧、变调、授曲、教自、脱套五方面论戏曲表演,对我国古代戏曲理论有较大的丰富和发展。《闲情偶寄》除戏曲理论外,还有饮食、营造、园艺等方面的内容。李渔在给礼部尚书龚芝麓的信中说:“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托之空言,稍舒蓄积。”可见此书足能反映他的文艺修养和生活情趣。

贫寒家世


  夏李村(下李村)距兰溪县城约五十华里,有四五百户人家全部姓李,其始祖唐时由福建长汀徙居浙江寿昌,南宋时迁移到兰溪夏李。相传,李渔家世贫寒,住在夏李伊山头的一间破旧祠堂里。


  父亲李如松长年在江苏如皋做药材生意,难得回来,母亲在村里做“烧镬娘(女帮工)”。明万历三十八年(1611年),李渔母亲怀胎到了11个月上,肚子痛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有分娩。到了农历八月初七这一天,有个白发长老路过此地,他看了看产妇,又绕着房子转了一圈说,肚里的胎儿是“星宿降地”,住的这间小祠堂屋宇阴暗,按风水相学上说,地盘太轻,是载不住“星宿”的。经长老建议,大家把产妇抬到夏李村的总祠堂里,才得以顺产。长老说,这孩子不是凡胎,是“仙之侣,天之徒”,于是就取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李渔是中年以后改的名字。几世贫寒的李家从此就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三迁有教


  夏李村人多地薄,“流寓于外者几三分之二”,其族中不少人在江苏如皋古城经营药材,有“冠带医生”头衔的李渔伯父李如椿在如皋城内的药铺也开得红红火火。李渔父亲李如松在李渔出生后不久,便举家迁往如皋居住,以助其兄照顾生意。


  自幼聪颖的李渔,襁褓识字,“四书”、“五经”过目不忘,总角之年便能赋诗作文,下笔千言。他每年在自家后院的梧桐树上刻诗一首,以警戒自己不要虚度年华。15岁时在梧桐树上刻的诗是:“小时种梧桐,桐本细如艾。针尖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长亦奚怪。好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
为了让儿子能静心攻读,光宗耀祖,李渔母亲学孟母“三迁教子”,将李渔安置到李堡镇上的一座“老鹳楼”里读书。但正当李渔在书山学海中奋读攻研、学有所成的时候,他父亲因病不幸去世,家庭突然失去顶梁柱,全家人顿陷困境。
迫于生计,也因自己要回原籍浙江参加科举考试,李渔决计扶柩回乡,回到故乡兰溪夏李村,这年,李渔十九岁。同年,娶了距夏李村约十华里的生塘徐村(今属水亭乡)徐氏女为妻,并白头偕老。李渔多次出游,都靠她主持家政有方,得无后顾之忧。李渔在其作品中亲切地叫她“山妻”。


乡试落第


  父亲的去世更坚定了李渔谋取功名的决心,崇祯八年(1635年),李渔去金华参加童子试,一举成为名噪一时的五经童子。


  首战告捷,使李渔尝到了读书成名的甜头,他信心更足,读书也更加刻苦。崇祯十二年(1639年),29岁的李渔稳操胜券赴省城杭州参加乡试,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名落孙山。科场失利的沉重打击,他满腹牢骚,在寄给同试落榜友人的信中写道:“才亦犹人命不遭,词场还我旧时豪。携琴野外投知已,走马街前让俊髦。酒少更宜赊痛饮,愤多姑缓读《离骚》。姓名千古刘蕡在,比拟登科似觉高。”次年元日作《凤凰台上忆吹箫》叹功名不就:“昨夜今朝,只争时刻,便将老幼中分。问年华几许?正满三旬。昨岁未离双十,便余九、还算青春。叹今日虽难称老,少亦难云。闺人,也添一岁,但神前祝我,早上青云。待花封心急,忘却生辰。听我持杯叹息,屈纤指、不觉眉颦。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曛。”


  崇祯十五年(1642年),明王朝举行最后一次乡试,李渔再赴杭州应试,由于局势动荡,李渔途中闻警返回兰溪。不久,社会局势发生了根本变化,清朝的铁骑横扫江南,明王朝已成风雨飘摇之势。国难当头,自己求取功名之路化为泡影,此时的李渔心灰意冷,惆怅不已。这年的清明节,他在祭扫先慈墓时,百感交集,内心愧疚,长歌当哭:“三迁有教亲何愧,一命无荣子不才。人泪桃花都是血,纸钱心事共成灰。”


  不久,受新任婺州司马许檄彩之盛请,做了幕客。后又结识新任知府朱梅溪,两人志趣相投,来往甚为密切。一次,朱梅溪盛邀李渔去城东南隅的八咏楼赏景,并要他为此楼题联,以弥补该楼有诗无联的缺憾。八咏楼原名元畅楼,因齐梁时沈约的一首《元畅楼咏》而得名,唐代后改名,是历代文人墨客吟咏之盛地。南宋李清照曾登临此楼,并作《题八咏楼》。因为有了前人的名篇,后人便不敢轻易吟诗撰联。李渔当即作了“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一联,令人拍案叫绝。朱梅溪命人制匾后悬于楼柱上。三年后,清兵攻入金华,楼遭灾,联遭毁,李渔也被迫离开金华回到了兰溪。


归隐伊园


  清顺治三年(1646)8月,清军攻占金华,“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功名不遂、身经战乱的李渔归隐故乡,回夏李居住。清廷颁布了剃发令,所到之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李渔对这一伤害民族自尊心的暴行虽强烈不满,但为了保命,还是剃了,并自称为“狂奴”,奋笔写道:“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


  李渔自誉为“识字农”,在伊山头的“先人墟墓边”,“新开一草堂”,构筑了自己的乐园-伊山别业(即伊园)。伊园是李渔展示其园林技艺的最初杰作,园内经他独具匠心的设计和安排,构筑有廊、轩、桥、亭等诸景,自誉可与杭州西湖相比,“只少楼台载歌舞,风光原不甚相殊。”并写下《伊园十便》、《伊园十二宜》等诗篇咏之。“此身不作王摩诘,身后还须葬辋川”,他决定学唐代诗人王维,在伊山别业隐居终生,老死于此。在这之前,他还写过《归故乡赋》,里面写道:“至乃鸡犬欢迎,山川相识。农辍锄以来欢,渔投竿而相揖。骚朋韵执,索佳句于奚囊;逸叟闲夫,访新闻于异国。家无主而常扉,草齐腰而没膝。燕迁旧垒之巢,鹊喜新归之客。虫网厚兮如茧,蜗迹纷兮如织。书破蠹肥,花稀棘密。妻颜减红,亲发增白。幸犹归之及今,悔长征之自昔。”“男子生兮,弧矢四方。世莫予宗兮,盍归父母之邦。采兰纫佩兮,观瀔引觞。与鼎食而为萍为梗兮,宁啜菽而为梓为桑者也。”深感行迈之艰,字里行间表露出了归隐之意。


公益事业


  李渔非常关心村上的公益事业,以他为首在村口的大道旁倡建了一座凉亭,取名为“且停亭”,并题联曰:“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此亭此联一直为后人传颂,被列为“中国十大过路凉亭”之一。


  他还倡修水利,积极为首兴建石坪坝等四处堰坝,挖掘伊坑等沟渠六华里,使易旱的黄土丘陵地带形成“自流灌溉”,改善了农田水利,村民至今受益。据《龙门李氏宗谱》载:“伊山后石坪,顺治年间笠翁重完固。彼时笠翁构居伊山之麓,适有李芝芳任金华府刑订厅之职,与笠翁公交好,求出牌晓谕,从石坪处田疏凿起,将田内开凿堰坑一条,直至且停亭,复欲转湾伊山脚宅前绕过。公意欲令田禾使有荫注,更欲乘兴驾舟为适情计也。”石坪坝后人誉为“李渔坝”。


  顺治八年(1651)李渔被推为宗祠总理,手订下李氏宗祠《祠约十三则》,又主持修了《龙门李氏宗谱》,深受村民敬重。这一年,李渔在一次兴修水利过程中介入了与生塘胡村的一场词讼之中,后因“胡姓刁诈,事不如愿,结讼中止”。此事使李渔萌发了到杭州发展自己事业的念头。于是他写下《卖山券》,卖去自己悉心营造、终日游乐其间的伊园,举家移往杭州,去寻找新的创业之路。


萍寄武林


  李渔为其在杭州的寓所题名为“武林小筑”,并在此暂居下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虽美丽如画、胜似天堂,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尽管有朋友的接济,但仍然举日维艰,穷途欲哭,处境十分尴尬。


  然而,李渔并没有气馁,他知道,偌大的杭城,定有他的谋生之道。一段时期,在杭城的大街小巷、戏馆书铺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身影,他在不断接触、不断观察、不断了解中发现,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从豪绅士大夫到一般市民,对戏剧、小说都有着浓厚的兴趣,而自己正好有这方面的专长,“卖赋以糊其口”,一方面可以解决一家人生计,另外一方面还可使自己在杭城立住脚跟,隐逸于市井间。主意一定,他毅然选择了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被时人视为“贱业”的“卖文字”之路,开始了他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卖赋糊口”专业作家的创作生涯。


  他以旺盛的创作力,数年间连续写出了《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等六部传奇及《无声戏》、《十二楼》两部白话短篇小说集。这些通俗文学作品虽在当时被正统文人所不齿,视为末技,但由于通俗易懂,贴近市民生活,寓教于乐,适合观众、读者的欣赏情趣,所以,作品一问世,便畅销于市场,被争购一空。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说集,更是受到读者的欢迎,成为抢手货。


  李渔称自己的作品是“新耳目之书”,一意求新,不依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他努力发现“前人未见之事”,“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故事新鲜,情节奇特,布局巧妙,语言生动。他的小说重在劝善惩恶,同情贫穷的下层人物,歌颂男女青年恋爱婚姻自主,谴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批判假道学为主题,具有一定反封建的进步意义。后人在评论他的小说成就时,称他的《无声戏》、《十二楼》两个短篇小说集是继冯梦龙、凌濛初的“三言”、“二拍”之后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是清代白话短篇小说中的上乘之作。


词坛树帜


  关于李渔的戏剧创作,据他本人和同时代人郭传芳说,有“前后八种”、“内外八种”共十六种,但编写时可以肯定的却只有十种。李渔写作传奇是他生平最大的“癖嗜”,自称是“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他从明代剧作家远离舞台使剧本成为案头之作中发现弊病,开始注重联系观众和舞台效果,重视研究戏曲的演习工作。因此,李渔在戏曲的艺术形式和演唱技巧上,有了很大的发展和创新。独树一帜的戏剧风格使他在当时词坛上一举成名,“北里南曲之中,无不知李十郎者”。李渔的作品因为雅俗共赏,通俗易懂,故遍行于坊间,不少作品还被翻译后流入日本及欧洲国家。从1651至1668年,李渔在流寓杭州、南京等地期间创作了《怜香伴》、《风筝误》、《比目鱼》、《凰求凤》等大量剧本。他把《风筝误》等十个剧本合称《笠翁十种曲》出版发行,此书一经问世,便洛阳纸贵,抢购一空,并被当时的戏剧界推为“所制词曲,为本朝(清朝)第一”。


  《十种曲》的问世,扭转了在李渔之前戏曲创作上重“曲”轻“剧”,重填词轻宾白的风气。为了加强舞台演出效果,李渔十分重视宾白创作和运用,他是中国戏曲史上第一个重视宾白的剧作家,也是宾白创作成就最高的剧作家。他主张“填词之设,专为登场”,“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看,又与不读书之妇女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十种曲》的题材全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而且喜剧色彩十分浓郁,这是李渔传奇最突出的地方。他说:“传奇原为消愁设,费尽枝头歌一阙;何事将钱买哭声,反会变喜成悲咽。唯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举世尽成弥勒佛,度人秃笔始堪投。” 李渔是中国戏剧史上第一个、也是惟一专门从事喜剧创作的作家,被后人推为“世界喜剧大师”。


维权抗争


  李渔在杭州居住数年之后,随着作品的不断问世,“湖上笠翁”成了家喻户晓的文坛新人。他的作品以惊人的速度向各地流传,杭州、苏州、南京等地的一些不法书商千方百计进行私刻翻印以牟取暴利,在缺少交通工具的当时,数日之内,三千里外的地方也能见到笠翁新作。有的就干脆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的作品,挂上“湖上笠翁”的名进行发行,蒙骗读者。
                                                                           
  不法书商不择手段牟取暴利的行径,不仅侵犯了他的著作权,还极大地影响到他的声誉和经济收入。为捍卫著作权,他勇敢地站出来与之进行了不懈的斗争。他一边请求官府为他主持公道,传札布告;一边与女婿沈心友四处奔走,上门交涉。他曾在《闲情偶寄》里说道:“至于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可以说,李渔是中国最早具有版权意识的出版家,也是最早捍卫自己著作权的作家。然而由于当时社会没有形成对知识产权的法律保护,盗版现象仍防不胜防,屡屡发生,使李渔忙于交涉,兴叹不已。而其中以金陵(今南京)的盗版者为最多,为了便于交涉,李渔索性在1662年左右离开了杭州,举家迁往金陵。


五十得子


  清顺治十七年(1660),李渔五十岁,亲朋好友欲为他举行五十岁寿辰,被他谢绝了。李渔联想到自己已年过半百,仍无子无成,顿生感叹。他在《五十初度答贺客》中写道:“尽日为农曲水边,偶因客至罢耘田。穷愁岂复言初度,衰病空穷祝大年。艾不服官今已矣,岁当知命却茫然。纷纷燕贺皆辞绝,止受心交一字怜。”


  此事过后一个月,侧室纪氏为他产下一子,这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晚年得子,为他寥落的生活带来无穷的乐趣。李渔为他取名将舒,大摆宴席以示庆贺,并作七绝《五十生男自题小像志喜》:“年逾四十便萧条,人说愁多面色凋。欢喜若能回老态,十年霜鬓黑今霄。”七律《庚子举第一男,时予五十初度》:“五十生男命不孤,重临水镜照头颅。壮怀已冷因人热,白发催爷待子呼。”
李渔给第一子取名“将舒”,从他所写《名诸子说》中的 “天下事莫妙于将,而莫不妙于既”一句中可以理解其用意,他说:“将者,将然未然之词也。既,则令人观止矣。”又说:“吾欲诸子顾名思义,人各用将,凡事皆然,不独功名富贵。富而不将,则以满致溢;贵而不将,则由高得险。戒之哉。”


  自从李渔五十岁添第一子后,次年,纪氏又生一子取名将开;五十二岁时,纪氏再生一子取名将荣,过了一个月,侧室汪氏也得一子取名将华;后来又得将芬、将芳、将蟠三子,共七子,将荣、将芬早殇,实存五子。


寓居金陵


  大约1662年前后,李渔告别了风景如画的西子湖,来到文人荟萃、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南京,开始了他文化事业上的全新时期。李渔先在金陵闸暂居了一段日子,后来在孝侯(指晋人周处)台边购得一屋,因“地止一丘”,故取名为芥子园,取“芥子虽小,能纳须弥”之意。小小园庭经他精心设计,巧妙安排,倒也别有情趣,有栖云谷、月榭、歌台、浮白轩等诸景,并都题有楹联。如书室联:“雨观瀑布晴观月;朝听鸣琴夜听歌。”月榭联:“有月即登台,无论春秋冬夏;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西东。”等。


  此时,李渔一家连同奴仆少说也有几十口人,为了维持一家人的衣食需求,他不得不与官吏打交道,常常外出“打抽丰”,以寻求保护与馈赠。 “打抽丰”是明清时代风行的一种社会现象,就是一些未曾做官的文人,凭文艺上的某些特长,出入士大夫之门,以求得到馈赠;士大夫也借这班人来获取美名。“我以这才换那财,两厢情愿无不该”,于是李渔常与达官贵人打交道,交朋友,为他们赋诗撰联,谈文说艺,度曲演戏,设计园亭,把他们的书信、文案等选编出版等。出众的才华,加上善于交游,他不但能“混迹公卿大夫间,日食五侯之鲭,夜宴公卿之府”,还经常获得丰厚的馈赠,为他的文化活动提供支持与帮助。


  当时有的正统文人看不起李渔,说他是“有文无行”。面对世俗偏见和世人的不理解,他无由辩白,信誓旦旦地认定:“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生前荣辱谁争得,死后方明过与功”,他相信历史将会对自己作出公正的评判。当然,李渔“打抽丰”也是有自己的原则的,绝不折节自辱。一次,有同学来信说,有个大官要他去见见面,他回信说:“弟虽贫甚贱甚,然枉尺直寻之事,断不敢为。……且此公之欲见贫士,岂以能折节事贵人乎?有缘无缘,听之而已。”


交朋结友


  李渔居金陵期间,结交了很多文友,他们中有雅慕李渔之才者,有自己喜爱舞文弄墨而与李渔相往来者,而当地官吏结交李渔者也不在少数,但绝大部分不过故作风雅,借李渔之名以饰门面的达官贵人为多。居金陵二十年,李渔以文会友,以戏会友,与整个社会有着广泛而频繁的接触,交游面极广。他曾经为时任江宁织造、《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曾祖曹玺撰赠过对联,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成为忘年交;与《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互赠诗词(当时蒲31岁,李61岁);在苏州百花巷、金陵芥子园内,经常可以看到李渔与他的文友、戏友一起观剧切磋技艺。


  清初的吴伟业、钱谦益、龚鼎孳等“江左三大家”, 王士祺、施闰章、宋荔裳、周亮工、严灏亭、尤侗、杜濬、余怀等“海内八大家”以及“燕台七子”、“西泠十子”中的多数都与他有过交往。


  李渔交友有道,深明“君子朋而不党”,“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胶如漆”等古训。他在《交友箴》中写道:“饮酒须饮醇,结交须结真。饮醇代药石,交真类松筠。”还写道:“交道戒纷纭,交情忌稠密。神交千里通,面交九嶷隔。宁寡无滥觞,宁淡无胶漆。”当时有个潘一成,和他一样也是“府痒生”,明亡以后,也不再应试。此人恣情游览,到处题咏而不署名,李渔神交已久。一次,李渔在南昌东湖酒肆中,认出他的题句,经过访问,知他是湖南东安人。1668年,李渔游桂林,特地绕道去东安访潘一成。遍寻不着,一日偶泊林树下,见一蓬门草屋,门上有副对联,李渔笑道:“此有尘外之致,定是他的住处了。”进门相见,果然是他,两人意气相投,言谈融洽,留叙二日方才依依道别。


  在与他交往的、有文字记载的800余人中,上至位高权重的宰相、尚书、大学士,下至三教九流、手工艺人,遍及十七个省,二百余州县,可以说,他是中国古代文化人中交友最多、结交面最广的文人。众多的朋友,使李渔能自由往来于朝野文人之间,也使他增加了不少知识,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更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生动的文学素材。


游历四方


  为丰富知识,陶冶性情,向大自然汲取营养,李渔与古代许多文人一样,不仅读万卷书,而且行万里路。居金陵期间,他一方面为了生计,不得不四处奔走,交结官吏友人,以取得他们的馈赠和资助;另一方面,他每到一地,都要游览山水胜地。“生平锢疾,注在烟霞竹石间”,他把大自然称为“古今第一才人”。他说:“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还说:“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乐。”在古代交通条件十分落后的情况下,他携带家班远途跋涉,走遍了燕、秦、闽、楚、豫、广、陕等省区,“三分天下几遍其二”,“名山大川、十经六七”,“四海历其三,三江五河则俱未尝遗一”,中华大地的奇山秀水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李渔“过一地即览一地之人情,经一方则睹一方之胜概。且食所未食,尝所未尝。”在长期的漫游中,他对大自然作了深入的观察研究,对各地风土人情作了详细的调查,不仅进一步孕育了自己对各方面艺术的情趣,而且获得了大量的第一手创作素材,经过他精炼细微的艺术加工,从而创作了大量的诗、词、曲、赋,既有写实的、抒情的,也有联想的、议论的,语言精炼,韵律优美,深得世人称颂。他还将这些从游历四方获得的素材移植到小说、戏曲创作和造园艺术中去,为后人留下了一批丰富而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


老居层园


  晚年的李渔思乡之情日切。60岁的时候他有一次经富春江逆流而上,回到兰溪故里。在经过桐庐县严子陵钓台时李渔写下一首词《多丽·过子陵钓台》,深刻地剖析了自己的一生。词曰:


  过严陵。钓台咫尺难登。为舟师,计程遥发,不容先辈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执纶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轻!不自量,将身高比,才识敬先生。相去远:君辞厚禄,我钓虚名。


  再批评。一生友道,高卑已隔千层。君全交,未攀衮冕;我累友,不恕簪缨。终日抽风,只愁载月,司天谁奏客为星?羡尔足加帝腹,太史受虚惊。知他日,再过此地,有目羞瞠。


  李渔回到兰溪故里,物是人非,感慨万千,写下了《二十年不返故乡重归志感》:“不到故乡久,归来乔木删。故人多白冢,后辈也苍颜。俗以贫归朴,农由荒得闲。喜听惟涧水,仍是旧潺湲。”当时的兰溪县令赵滚十分敬重李渔的德与才,闻讯后,送去“才名震世”牌匾,并悬挂于夏李村李氏宗祠。


  为了便于儿子回原籍应试,康熙十六年(1677) 67岁的李渔迁回杭州。在当地官员的资助下,李渔买下了吴山东北麓张侍卫的旧宅,开始营建“层园”。由于搬家的劳累,一次失足从楼梯上滚下,伤了筋骨,从此李渔贫病交加,甚至正在修订的《笠翁一家言》也难以继续了。他为此向京师老友写了一封公开信《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要求援助,其所述景况,所兴感慨,无不让人痛心怜悯。许是这封公开信起了作用,李渔在朋友、官员们的资助下,次年层园修成。此园缘山而筑,坐卧之间都可饱赏湖山美景。“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李渔贫中寻乐,准备安享晚年了。
可好景不长,由于长期奔波的劳累,李渔再次病倒。康熙十九年(1680)农历正月十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凌晨,这位奋斗一生、立志创新的老人与世长辞了。李渔死后,被安葬在杭州方家峪九曜山上,钱塘县令梁允植为他题碣:“湖上笠翁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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