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容第二

——(清代李渔闲情偶寄

  妇人惟仙姿国色,无俟修容;稍去天工者,即不能免于人力矣。然予所谓“修饰”二字,无论妍媸美恶,均不可少。俗云:“三分人材,七分妆饰。”此为中人以下者言之也。然则有七分人材者,可少三分妆饰乎?即有十分人材者,岂一分妆饰皆可不用乎?曰:不能也。若是,则修容之道不可不急讲矣。今世之讲修容者,非止穷工极巧,几能变鬼为神,我即欲勉竭心神,创为新说,其如人心至巧,我法难工,非但小巫见大巫,且如小巫之徒,往教大巫之师,其不遭喷饭而唾面者鲜矣。然一时风气所趋,往往失之过当。非始初立法之不佳,一人求胜于一人,一日务新于一日,趋而过之,致失其真之弊也。“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楚王好高髻,宫中皆一尺;楚王好大袖,宫中皆全帛。”细腰非不可爱,高髻大袖非不美观,然至饿死,则人而鬼矣。髻至一尺,袖至全帛,非但不美观,直与魑魅魍魉无别矣。此非好细腰、好高髻大袖者之过,乃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全帛者之过也。亦非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全帛者之过,无一人痛惩其失,著为章程,谓止当如此,不可太过,不可不及,使有遵守者之过也。吾观今日之修容,大类楚宫之末俗,著为章程,非草野得为之事。但不经人提破,使知不可爱而可憎,听其日趋日甚,则在生而为魑魅魍魉者,已去死人不远,矧腰成一缕,有饿而必死之势哉!予为修容立说,实具此段婆心,凡为西子者,自当曲体人情,万毋遽发娇嗔,罪其唐突。

  ○盥栉

  盥面之法,无他奇巧,止是濯垢务尽。面上亦无他垢,所谓垢者,油而已矣。油有二种,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自生之油,从毛孔沁出,肥人多而瘦人少,似汗非汗者是也。沾上之油,从下而上者少,从上而下者多,以发与膏沐势不相离,发面交接之地,势难保其不侵。况以手按发,按毕之后,自上而下亦难保其不相挨擦,挨擦所至之处,即生油发亮之处也。生油发亮,于面似无大损,殊不知一日之美恶系焉,面之不白不匀,即从此始。从来上粉着色之地,最怕有油,有即不能上色。倘于浴面初毕,未经搽粉之时,但有指大一痕为油手所污,迨加粉搽面之后,则满面皆白而此处独黑,又且黑而有光,此受病之在先者也。既经搽粉之后,而为油手所污,其黑而光也亦然,以粉上加油,但见油而不见粉也,此受病之在后者也。此二者之为患,虽似大而实小,以受病之处止在一隅,不及满面,闺人尽有知之者。尚有全体受伤之患,从古佳人暗受其害而不知者,予请攻而出之。从来拭面之巾帕,多不止于拭面,擦臂抹胸,随其所至;有腻即有油,则巾帕之不洁也久矣。即有好洁之人,止以拭面,不及其他,然能保其上不及发,将至额角而遂止乎?一沾膏沐,即非无油少腻之物矣。以此拭面,非拭面也,犹打磨细物之人,故以油布擦光,使其不沾他物也。他物不沾,粉独沾乎?凡有面不受妆,越匀越黑;同一粉也,一人搽之而白,一个搽之而不白者,职是故也。以拭面之巾有异同,非搽面之粉有善恶也。故善匀面者,必须先洁其巾。拭面之巾,止供拭面之用,又须用过即浣,勿使稍带油痕,此务本穷源之法也。

  善栉不如善篦,篦者,栉之兄也。发内无法,始得丝丝现相,不则一片如毡,求其界限而不得,是帽也,非髻也,是退光黑漆之器,非乌云蟠绕之头也。故善蓄姬妾者,当以百钱买梳,千钱购篦。篦精则发精,稍俭其值,则发损头痛,篦不数下而止矣。篦之极净,使便用梳。而梳之为物,则越旧越精。“人惟求旧,物惟求新”。古语虽然,非为论梳而论。求其旧而不得,则富者用牙,贫者用角。新木之梳,即搜根剔齿者,非油浸十日,不可用也。

  古人呼髻为“蟠龙”。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随手绾成,皆作蟠龙之势,可见古人之妆,全用自然,毫无造作。然龙乃善变之物,发无一定之形,使其相传至今,物而不化,则龙非蟠龙,乃死龙矣;发非佳人之发,乃死人之发矣。无怪今人善变,变之城是也。但其变之之形,只顾趋新,不求合理;只求变相,不顾失真。凡以彼物肖此物,必取其当然者肖之,必取其应有者肖之,又必取其形色相类者肖之,未有凭空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古人呼发为“乌云”,呼髻为“蟠龙”者,以二物生于天上,宜乎在顶。发之缭绕似云,发之蟠曲似龙,而云之色有乌云,龙之色有乌龙。是色也,相也,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非凭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也。窃怪今之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种种新式,非不穷新极异,令人改观,然于当然应有、形色相类之义,则一无取焉。人之一身,手可生花,江淹之彩笔是也;舌可生花,如来之广长是也;头则未见其生花,生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当然而然也。发上虽有簪花之义,未有以头为花,而身为蒂者;钵盂乃盛饭之器,未有倒贮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象者,此皆事所未闻,闻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应有而有也。群花之色,万紫千红,独不见其有黑。设立一妇人于此,有人呼之为“黑牡丹”、“黑莲花”、“黑钵盂”者,此妇必艴然而怒,怒而继之以骂矣。以不喜呼名之怪物,居然自肖其形,岂非绝不可解之事乎?吾谓美人所梳之髻,不妨日异月新,但须筹为理之所有。理之所有者,其象多端,然总莫妙于云龙二物。仍用其名而变更其实,则古制新裁,并行而不悖矣。勿谓止此二物,变为有限,须知普天下之物,取其千态万状,越变而越不穷者,无有过此二物者矣。龙虽善变,犹不过飞龙、游龙、伏龙、潜龙、戏珠龙、出海龙之数种。至于云之为物,顷刻数迁其位,须臾屡易其形,“千变万化”四字,犹为有定之称,其实云之变相,“千万”二字,犹不足以限量之也。若得聪明女子,日日仰观天象,既肖云而为髻,复肖髻而为云,即一日一更其式,犹不能尽其巧幻,毕其离奇,矧未必朝朝变相乎?若谓天高云远,视不分明,难于取法,则令画工绘出巧云数朵,以纸剪式,衬于发下,俟栉沐既成,而后去之,此简便易行之法也。云上尽可着色,或簪以时花,或饰以珠翠,幻作云端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须位置得宜,使与云体相合,若其中应有此物者,勿露时花珠翠之本形,则尽善矣。肖龙之法:如欲作飞龙、游龙,则先以己发梳一光头于下,后以假发制作龙形,盘旋缭绕,覆于其上。务使离发少许,勿使相粘相贴,始不失飞龙、游龙之义,相粘相贴则是潜龙、伏龙矣。悬空之法,不过用铁线一二条,衬于不见之处,其龙爪之向下者,以发作线,缝于光发之上,则不动矣。戏珠龙法,以发作小龙二条,缀于两旁,尾向后而首向前,前缀大珠一颗,近于龙嘴,名为“二龙戏珠”。出海龙亦照前式,但以假发作波浪纹,缀于龙身空隙之处,皆易为之。是数法者,皆以云龙二物分体为之,是云自云而龙自龙也。予又谓云龙二物势不宜分,“云从龙,风从虎”,《周易》业有成言,是当合而用之。同用一发,同作一假,何不幻作云龙二物,使龙勿露全身,云亦勿作全朵,忽而见龙,忽而见云,令人无可测识,是美人之头,尽有盘旋飞舞之势,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不几两擅其绝,而为阳台神女之现身哉?噫,笠翁于此搜尽枯肠,为此髻者,不可不加尸祝。天年以后,倘得为神,则将往来绣阁之中,验其所制,果有裨于花容月貌否也。

  ○薰陶

  名花美女,气味相同,有国色者,必有天香。天香结自胞胎,非由薰染,佳人身上实实有此一种,非饰美之词也。此种香气,亦有姿貌不甚较艳,而能偶擅其奇者。总之,一有此种,即是夭折摧残之兆,红颜薄命未有捷于此者。有国色而有天香,与无国色而有天香,皆是千中遇一,其余则薰染之力不可少也。其力维何?富贵之家,则需花露。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者也。蔷薇最上,群花次之。然用不须多,每于盥浴之后,挹取数匙入掌,拭体拍面而匀之。此香此味,妙在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无其气息,是以为佳,不似他种香气,或速或沉,是兰是桂,一嗅即知者也。其次则用香皂浴身,香茶沁口,皆是闺中应有之事。皂之为物,亦有一种神奇,人身偶染秽物,或偶沾秽气,用此一擦,则去尽无遗。由此推之,即以百和奇香拌入此中,未有不与垢秽并除,混入水中而不见者矣,乃独去秽而存香,似有攻邪不攻正之别。皂之佳者,一浴之后,香气经日不散,岂非天造地设,以供修容饰体之用者乎?香皂以江南六合县出者为第一,但价值稍昂,又恐远不能致,多则浴体,少则止以浴面,亦权宜丰俭之策也。至于香茶沁口,费亦不多,世人但知其贵,不知每日所需,不过指大一片,重止毫厘,裂成数块,每于饭后及临睡时以少许润舌,则满吻皆香,多则味苦,而反成药气矣。凡此所言,皆人所共知,予特申明其说,以见美人之香不可使之或无耳。别有一种,为值更廉,世人食而但甘其味,嗅而不辨其香者,请揭出言之:果中荔子,虽出人间,实与交梨、火枣无别,其色国色,其香天香,乃果中尤物也。予游闽粤,幸得饱啖而归,庶不虚生此口,但恨造物有私,不令四方皆出。陈不知鲜,夫人而知之矣。殊不知荔之陈者,香气未尝尽没,乃与橄榄同功,其好处却在回味时耳。佳人就寝,止啖一枚,则口脂之香,可以竟夕,多则甜而腻矣。须择道地者用之,枫亭是其选也。人问:沁口之香,为美人设乎?为伴美人者设乎?予曰:伴者居多。若论美人,则五官四体皆为人设,奚止口内之香。

  ○点染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此唐人妙句也。今世讳言脂粉,动称污人之物,有满而是粉而云粉不上面,遍唇皆脂而曰脂不沾唇者,皆信唐诗太过,而欲以虢国夫人自居者也。噫,脂粉焉能污人,人自污耳。人谓脂粉二物,原为中材而设,美色可以不需。予曰:不然。惟美色可施脂粉,其余似可不设。何也?二物颇带世情,大有趋炎附热之态,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使以绝代佳人而微施粉泽,略染腥红,有不增娇益媚者乎?使以媸颜陋妇而丹铅其面,粉藻其姿,有不惊人骇众者乎?询其所以然之故,则以白者可使再白,黑者难使遽白;黑上加之以白,是欲故显其黑,而以白物相形之也。试以一墨一粉,先分二处,后合一处而观之,其分处之时,黑自黑而白自白,虽云各别其性,未甚相仇也;迨其合外,遂觉黑不自安,而白欲求去。相形相碍,难以一朝居者,以天下之物,相类者可使同居,即不相类而相似者,亦可使之同居,至于非但不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之物,则断断勿使同居,同居必为难矣。此言粉之不可混施也。脂则不然,面白者可用,面黑者亦可用。但脂粉二物,其势相依,面上有粉而唇上涂脂,则其色灿然可爱,倘面无粉泽而止丹唇,非但红色不显,且能使面上之黑色变而为紫,以紫之为色,非系天生,乃红黑二色合而成之者也。黑一见红,若逢故物,不求合而自合,精光相射,不觉紫气东来,使乘老子青牛,竟有五色灿然之瑞矣。若是,则脂粉二物,竟与若辈无缘,终身可不用矣,何以世间女子人人不舍,刻刻相需,而人亦未尝以脂粉多施,摈而不纳者?曰:不然。予所论者,乃面色最黑之人,所谓不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者也。若介在黑白之间,则相类而相似矣,既相类而相似,有何不可同居?但须施之有法,使浓淡得宜,则二物争效其灵矣。从来傅粉之面,止耐远观,难于近视,以其不能匀也。画士着色,用胶始匀,无胶则研杀不合。人面非同纸绢,万无用胶之理,此其所以不匀也。有法焉:请以一次分为二次,自淡而浓,由薄而厚,则可保无是患矣。请以他事喻之。砖匠以石灰粉壁,必先上粗灰一次,后上细灰一次;先上不到之处,后上者补之;后上偶遗之处,又有先上者衬之,是以厚薄相均,泯然无迹。使以二次所上之灰,并为一次,则非但拙匠难匀,巧者亦不能遍及矣。粉壁且然,况粉面乎?今以一次所傅之粉,分为二次傅之,先傅一次,俟其稍干,然后再傅第二次,则浓者淡而淡者浓,虽出无心,自能巧合,远观近视,无不宜矣。此法不但能匀,且能变换肌肤,使黑者渐白。何也?染匠之于布帛,无不由浅而深,其在深浅之间者,则非浅非深,另有一色,即如文字之有过文也。如欲染紫,必先使白变红,再使红变为紫,红即白紫之过文,未有由白竟紫者也。如欲染青,必使白变为蓝,再使蓝变为青,蓝即白青之过文,未有由白竟青者也。如妇人面容稍黑,欲使竟变为白,其势实难。今以薄粉先匀一次,是其面上之色已在黑白之间,非若曩时之纯黑矣;再上一次,是使淡白变为深白,非使纯黑变为全白也,难易之势,不大相径庭哉?由此推之,则二次可广为三,深黑可同于浅,人间世上,无不可用粉匀面之妇人矣。此理不待验而始明,凡读是编者,批阅至此,即知湖上笠翁原非蠢物,不止为风雅功臣,亦可谓红裙知己。初论面容黑白,未免立说过严。非过严也,使知受病实深,而后知德医人,果有起死回生之力也。舍此更有二说,皆浅乎此者,然亦不可不知;匀面必须匀项,否则前白后黑,有如戏场之鬼脸。至于点唇之法,又与匀面相反,一点即成,始类樱桃之体;若陆续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长短宽窄之痕,是为成串樱桃,非一粒也。

《闲情偶寄》
闲情偶寄清代人李渔所撰写的《闲情偶寄》,是养生学的经典著作。它共包括《词曲部》、《演习部》、《声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饮馔部》、《种植部》、《颐养部》等八个部分,论述了戏曲、歌舞、服饰、修容、园林、建筑、花卉、器玩、颐养、饮食等艺术和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并阐发了自己的主张,内容极为丰富。其中,《颐养部》总论养生,是一篇重要的养生文献。
《闲情偶寄》热门篇章

【李渔】简介

综述


  李渔出生时,由于其祖辈在如皋创业已久,此时“家素饶,其园亭罗绮甲邑内”,故他一出生就享受了富足生活。其后由于在科举中失利,使肩负以仕途腾达为家庭光耀门户重任的李渔放弃了这一追求,毅然改走“人间大隐”之道。公元1666年(康熙五年)和1667年(康熙六年)先后获得乔、王二姬,李渔在对其进行细心调教后组建了以二姬为台柱的家庭戏班,常年巡回于各地为达官贵人作娱情之乐,收入颇丰,这也是李渔一生中生活得最得意的一个阶段,同时也是李渔文学创作中最丰产的一个时期,《闲情偶寄》一书就是在这一段内完成并付梓的。1672、1673年,随着乔、王二姬的先后离世,支撑李渔富足生活的家庭戏班也土崩瓦解了,李渔的生活从此转入了捉襟见肘的困顿之中,经常靠举贷度日,1680年,古稀之年的李渔于贫病交加中泯然于世。


  说起李渔,一开始几乎是几个男人之间的谈资,稍稍有点隐私,关于如何挑选女人、关于《金瓶梅》的版本,诸如此类,以为都是秘不示人的。可是后来发现,喜欢李渔的人越来越多,不仅男人喜欢,连女人也很欣赏。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喜欢李渔,几乎出于男人的本能。因为李渔是一个热爱生活,并且生活得很艺术的人。而且他能够把生活的经验又很艺术地写成书,这也是他高出许多风流才子的地方。林语堂在谈到《闲情偶寄》这本书时说:“李笠翁的著作中,又一个重要部分,时专门研究生活乐趣,时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从住室与庭院、室内装饰、界壁分隔到妇女梳妆、美容、烹调的艺术和美食的系列。富人穷人寻求乐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闷的途径、性生活的节制、疾病的防治……”


  李渔的戏曲论著存《闲情偶寄》词曲部,以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译、格局六方面论戏曲文学,以选剧、变调、授曲、教自、脱套五方面论戏曲表演,对我国古代戏曲理论有较大的丰富和发展。《闲情偶寄》除戏曲理论外,还有饮食、营造、园艺等方面的内容。李渔在给礼部尚书龚芝麓的信中说:“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托之空言,稍舒蓄积。”可见此书足能反映他的文艺修养和生活情趣。

贫寒家世


  夏李村(下李村)距兰溪县城约五十华里,有四五百户人家全部姓李,其始祖唐时由福建长汀徙居浙江寿昌,南宋时迁移到兰溪夏李。相传,李渔家世贫寒,住在夏李伊山头的一间破旧祠堂里。


  父亲李如松长年在江苏如皋做药材生意,难得回来,母亲在村里做“烧镬娘(女帮工)”。明万历三十八年(1611年),李渔母亲怀胎到了11个月上,肚子痛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有分娩。到了农历八月初七这一天,有个白发长老路过此地,他看了看产妇,又绕着房子转了一圈说,肚里的胎儿是“星宿降地”,住的这间小祠堂屋宇阴暗,按风水相学上说,地盘太轻,是载不住“星宿”的。经长老建议,大家把产妇抬到夏李村的总祠堂里,才得以顺产。长老说,这孩子不是凡胎,是“仙之侣,天之徒”,于是就取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李渔是中年以后改的名字。几世贫寒的李家从此就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三迁有教


  夏李村人多地薄,“流寓于外者几三分之二”,其族中不少人在江苏如皋古城经营药材,有“冠带医生”头衔的李渔伯父李如椿在如皋城内的药铺也开得红红火火。李渔父亲李如松在李渔出生后不久,便举家迁往如皋居住,以助其兄照顾生意。


  自幼聪颖的李渔,襁褓识字,“四书”、“五经”过目不忘,总角之年便能赋诗作文,下笔千言。他每年在自家后院的梧桐树上刻诗一首,以警戒自己不要虚度年华。15岁时在梧桐树上刻的诗是:“小时种梧桐,桐本细如艾。针尖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长亦奚怪。好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
为了让儿子能静心攻读,光宗耀祖,李渔母亲学孟母“三迁教子”,将李渔安置到李堡镇上的一座“老鹳楼”里读书。但正当李渔在书山学海中奋读攻研、学有所成的时候,他父亲因病不幸去世,家庭突然失去顶梁柱,全家人顿陷困境。
迫于生计,也因自己要回原籍浙江参加科举考试,李渔决计扶柩回乡,回到故乡兰溪夏李村,这年,李渔十九岁。同年,娶了距夏李村约十华里的生塘徐村(今属水亭乡)徐氏女为妻,并白头偕老。李渔多次出游,都靠她主持家政有方,得无后顾之忧。李渔在其作品中亲切地叫她“山妻”。


乡试落第


  父亲的去世更坚定了李渔谋取功名的决心,崇祯八年(1635年),李渔去金华参加童子试,一举成为名噪一时的五经童子。


  首战告捷,使李渔尝到了读书成名的甜头,他信心更足,读书也更加刻苦。崇祯十二年(1639年),29岁的李渔稳操胜券赴省城杭州参加乡试,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名落孙山。科场失利的沉重打击,他满腹牢骚,在寄给同试落榜友人的信中写道:“才亦犹人命不遭,词场还我旧时豪。携琴野外投知已,走马街前让俊髦。酒少更宜赊痛饮,愤多姑缓读《离骚》。姓名千古刘蕡在,比拟登科似觉高。”次年元日作《凤凰台上忆吹箫》叹功名不就:“昨夜今朝,只争时刻,便将老幼中分。问年华几许?正满三旬。昨岁未离双十,便余九、还算青春。叹今日虽难称老,少亦难云。闺人,也添一岁,但神前祝我,早上青云。待花封心急,忘却生辰。听我持杯叹息,屈纤指、不觉眉颦。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曛。”


  崇祯十五年(1642年),明王朝举行最后一次乡试,李渔再赴杭州应试,由于局势动荡,李渔途中闻警返回兰溪。不久,社会局势发生了根本变化,清朝的铁骑横扫江南,明王朝已成风雨飘摇之势。国难当头,自己求取功名之路化为泡影,此时的李渔心灰意冷,惆怅不已。这年的清明节,他在祭扫先慈墓时,百感交集,内心愧疚,长歌当哭:“三迁有教亲何愧,一命无荣子不才。人泪桃花都是血,纸钱心事共成灰。”


  不久,受新任婺州司马许檄彩之盛请,做了幕客。后又结识新任知府朱梅溪,两人志趣相投,来往甚为密切。一次,朱梅溪盛邀李渔去城东南隅的八咏楼赏景,并要他为此楼题联,以弥补该楼有诗无联的缺憾。八咏楼原名元畅楼,因齐梁时沈约的一首《元畅楼咏》而得名,唐代后改名,是历代文人墨客吟咏之盛地。南宋李清照曾登临此楼,并作《题八咏楼》。因为有了前人的名篇,后人便不敢轻易吟诗撰联。李渔当即作了“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一联,令人拍案叫绝。朱梅溪命人制匾后悬于楼柱上。三年后,清兵攻入金华,楼遭灾,联遭毁,李渔也被迫离开金华回到了兰溪。


归隐伊园


  清顺治三年(1646)8月,清军攻占金华,“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功名不遂、身经战乱的李渔归隐故乡,回夏李居住。清廷颁布了剃发令,所到之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李渔对这一伤害民族自尊心的暴行虽强烈不满,但为了保命,还是剃了,并自称为“狂奴”,奋笔写道:“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


  李渔自誉为“识字农”,在伊山头的“先人墟墓边”,“新开一草堂”,构筑了自己的乐园-伊山别业(即伊园)。伊园是李渔展示其园林技艺的最初杰作,园内经他独具匠心的设计和安排,构筑有廊、轩、桥、亭等诸景,自誉可与杭州西湖相比,“只少楼台载歌舞,风光原不甚相殊。”并写下《伊园十便》、《伊园十二宜》等诗篇咏之。“此身不作王摩诘,身后还须葬辋川”,他决定学唐代诗人王维,在伊山别业隐居终生,老死于此。在这之前,他还写过《归故乡赋》,里面写道:“至乃鸡犬欢迎,山川相识。农辍锄以来欢,渔投竿而相揖。骚朋韵执,索佳句于奚囊;逸叟闲夫,访新闻于异国。家无主而常扉,草齐腰而没膝。燕迁旧垒之巢,鹊喜新归之客。虫网厚兮如茧,蜗迹纷兮如织。书破蠹肥,花稀棘密。妻颜减红,亲发增白。幸犹归之及今,悔长征之自昔。”“男子生兮,弧矢四方。世莫予宗兮,盍归父母之邦。采兰纫佩兮,观瀔引觞。与鼎食而为萍为梗兮,宁啜菽而为梓为桑者也。”深感行迈之艰,字里行间表露出了归隐之意。


公益事业


  李渔非常关心村上的公益事业,以他为首在村口的大道旁倡建了一座凉亭,取名为“且停亭”,并题联曰:“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此亭此联一直为后人传颂,被列为“中国十大过路凉亭”之一。


  他还倡修水利,积极为首兴建石坪坝等四处堰坝,挖掘伊坑等沟渠六华里,使易旱的黄土丘陵地带形成“自流灌溉”,改善了农田水利,村民至今受益。据《龙门李氏宗谱》载:“伊山后石坪,顺治年间笠翁重完固。彼时笠翁构居伊山之麓,适有李芝芳任金华府刑订厅之职,与笠翁公交好,求出牌晓谕,从石坪处田疏凿起,将田内开凿堰坑一条,直至且停亭,复欲转湾伊山脚宅前绕过。公意欲令田禾使有荫注,更欲乘兴驾舟为适情计也。”石坪坝后人誉为“李渔坝”。


  顺治八年(1651)李渔被推为宗祠总理,手订下李氏宗祠《祠约十三则》,又主持修了《龙门李氏宗谱》,深受村民敬重。这一年,李渔在一次兴修水利过程中介入了与生塘胡村的一场词讼之中,后因“胡姓刁诈,事不如愿,结讼中止”。此事使李渔萌发了到杭州发展自己事业的念头。于是他写下《卖山券》,卖去自己悉心营造、终日游乐其间的伊园,举家移往杭州,去寻找新的创业之路。


萍寄武林


  李渔为其在杭州的寓所题名为“武林小筑”,并在此暂居下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虽美丽如画、胜似天堂,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尽管有朋友的接济,但仍然举日维艰,穷途欲哭,处境十分尴尬。


  然而,李渔并没有气馁,他知道,偌大的杭城,定有他的谋生之道。一段时期,在杭城的大街小巷、戏馆书铺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身影,他在不断接触、不断观察、不断了解中发现,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从豪绅士大夫到一般市民,对戏剧、小说都有着浓厚的兴趣,而自己正好有这方面的专长,“卖赋以糊其口”,一方面可以解决一家人生计,另外一方面还可使自己在杭城立住脚跟,隐逸于市井间。主意一定,他毅然选择了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被时人视为“贱业”的“卖文字”之路,开始了他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卖赋糊口”专业作家的创作生涯。


  他以旺盛的创作力,数年间连续写出了《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等六部传奇及《无声戏》、《十二楼》两部白话短篇小说集。这些通俗文学作品虽在当时被正统文人所不齿,视为末技,但由于通俗易懂,贴近市民生活,寓教于乐,适合观众、读者的欣赏情趣,所以,作品一问世,便畅销于市场,被争购一空。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说集,更是受到读者的欢迎,成为抢手货。


  李渔称自己的作品是“新耳目之书”,一意求新,不依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他努力发现“前人未见之事”,“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故事新鲜,情节奇特,布局巧妙,语言生动。他的小说重在劝善惩恶,同情贫穷的下层人物,歌颂男女青年恋爱婚姻自主,谴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批判假道学为主题,具有一定反封建的进步意义。后人在评论他的小说成就时,称他的《无声戏》、《十二楼》两个短篇小说集是继冯梦龙、凌濛初的“三言”、“二拍”之后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是清代白话短篇小说中的上乘之作。


词坛树帜


  关于李渔的戏剧创作,据他本人和同时代人郭传芳说,有“前后八种”、“内外八种”共十六种,但编写时可以肯定的却只有十种。李渔写作传奇是他生平最大的“癖嗜”,自称是“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他从明代剧作家远离舞台使剧本成为案头之作中发现弊病,开始注重联系观众和舞台效果,重视研究戏曲的演习工作。因此,李渔在戏曲的艺术形式和演唱技巧上,有了很大的发展和创新。独树一帜的戏剧风格使他在当时词坛上一举成名,“北里南曲之中,无不知李十郎者”。李渔的作品因为雅俗共赏,通俗易懂,故遍行于坊间,不少作品还被翻译后流入日本及欧洲国家。从1651至1668年,李渔在流寓杭州、南京等地期间创作了《怜香伴》、《风筝误》、《比目鱼》、《凰求凤》等大量剧本。他把《风筝误》等十个剧本合称《笠翁十种曲》出版发行,此书一经问世,便洛阳纸贵,抢购一空,并被当时的戏剧界推为“所制词曲,为本朝(清朝)第一”。


  《十种曲》的问世,扭转了在李渔之前戏曲创作上重“曲”轻“剧”,重填词轻宾白的风气。为了加强舞台演出效果,李渔十分重视宾白创作和运用,他是中国戏曲史上第一个重视宾白的剧作家,也是宾白创作成就最高的剧作家。他主张“填词之设,专为登场”,“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看,又与不读书之妇女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十种曲》的题材全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而且喜剧色彩十分浓郁,这是李渔传奇最突出的地方。他说:“传奇原为消愁设,费尽枝头歌一阙;何事将钱买哭声,反会变喜成悲咽。唯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举世尽成弥勒佛,度人秃笔始堪投。” 李渔是中国戏剧史上第一个、也是惟一专门从事喜剧创作的作家,被后人推为“世界喜剧大师”。


维权抗争


  李渔在杭州居住数年之后,随着作品的不断问世,“湖上笠翁”成了家喻户晓的文坛新人。他的作品以惊人的速度向各地流传,杭州、苏州、南京等地的一些不法书商千方百计进行私刻翻印以牟取暴利,在缺少交通工具的当时,数日之内,三千里外的地方也能见到笠翁新作。有的就干脆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的作品,挂上“湖上笠翁”的名进行发行,蒙骗读者。
                                                                           
  不法书商不择手段牟取暴利的行径,不仅侵犯了他的著作权,还极大地影响到他的声誉和经济收入。为捍卫著作权,他勇敢地站出来与之进行了不懈的斗争。他一边请求官府为他主持公道,传札布告;一边与女婿沈心友四处奔走,上门交涉。他曾在《闲情偶寄》里说道:“至于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可以说,李渔是中国最早具有版权意识的出版家,也是最早捍卫自己著作权的作家。然而由于当时社会没有形成对知识产权的法律保护,盗版现象仍防不胜防,屡屡发生,使李渔忙于交涉,兴叹不已。而其中以金陵(今南京)的盗版者为最多,为了便于交涉,李渔索性在1662年左右离开了杭州,举家迁往金陵。


五十得子


  清顺治十七年(1660),李渔五十岁,亲朋好友欲为他举行五十岁寿辰,被他谢绝了。李渔联想到自己已年过半百,仍无子无成,顿生感叹。他在《五十初度答贺客》中写道:“尽日为农曲水边,偶因客至罢耘田。穷愁岂复言初度,衰病空穷祝大年。艾不服官今已矣,岁当知命却茫然。纷纷燕贺皆辞绝,止受心交一字怜。”


  此事过后一个月,侧室纪氏为他产下一子,这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晚年得子,为他寥落的生活带来无穷的乐趣。李渔为他取名将舒,大摆宴席以示庆贺,并作七绝《五十生男自题小像志喜》:“年逾四十便萧条,人说愁多面色凋。欢喜若能回老态,十年霜鬓黑今霄。”七律《庚子举第一男,时予五十初度》:“五十生男命不孤,重临水镜照头颅。壮怀已冷因人热,白发催爷待子呼。”
李渔给第一子取名“将舒”,从他所写《名诸子说》中的 “天下事莫妙于将,而莫不妙于既”一句中可以理解其用意,他说:“将者,将然未然之词也。既,则令人观止矣。”又说:“吾欲诸子顾名思义,人各用将,凡事皆然,不独功名富贵。富而不将,则以满致溢;贵而不将,则由高得险。戒之哉。”


  自从李渔五十岁添第一子后,次年,纪氏又生一子取名将开;五十二岁时,纪氏再生一子取名将荣,过了一个月,侧室汪氏也得一子取名将华;后来又得将芬、将芳、将蟠三子,共七子,将荣、将芬早殇,实存五子。


寓居金陵


  大约1662年前后,李渔告别了风景如画的西子湖,来到文人荟萃、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南京,开始了他文化事业上的全新时期。李渔先在金陵闸暂居了一段日子,后来在孝侯(指晋人周处)台边购得一屋,因“地止一丘”,故取名为芥子园,取“芥子虽小,能纳须弥”之意。小小园庭经他精心设计,巧妙安排,倒也别有情趣,有栖云谷、月榭、歌台、浮白轩等诸景,并都题有楹联。如书室联:“雨观瀑布晴观月;朝听鸣琴夜听歌。”月榭联:“有月即登台,无论春秋冬夏;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西东。”等。


  此时,李渔一家连同奴仆少说也有几十口人,为了维持一家人的衣食需求,他不得不与官吏打交道,常常外出“打抽丰”,以寻求保护与馈赠。 “打抽丰”是明清时代风行的一种社会现象,就是一些未曾做官的文人,凭文艺上的某些特长,出入士大夫之门,以求得到馈赠;士大夫也借这班人来获取美名。“我以这才换那财,两厢情愿无不该”,于是李渔常与达官贵人打交道,交朋友,为他们赋诗撰联,谈文说艺,度曲演戏,设计园亭,把他们的书信、文案等选编出版等。出众的才华,加上善于交游,他不但能“混迹公卿大夫间,日食五侯之鲭,夜宴公卿之府”,还经常获得丰厚的馈赠,为他的文化活动提供支持与帮助。


  当时有的正统文人看不起李渔,说他是“有文无行”。面对世俗偏见和世人的不理解,他无由辩白,信誓旦旦地认定:“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生前荣辱谁争得,死后方明过与功”,他相信历史将会对自己作出公正的评判。当然,李渔“打抽丰”也是有自己的原则的,绝不折节自辱。一次,有同学来信说,有个大官要他去见见面,他回信说:“弟虽贫甚贱甚,然枉尺直寻之事,断不敢为。……且此公之欲见贫士,岂以能折节事贵人乎?有缘无缘,听之而已。”


交朋结友


  李渔居金陵期间,结交了很多文友,他们中有雅慕李渔之才者,有自己喜爱舞文弄墨而与李渔相往来者,而当地官吏结交李渔者也不在少数,但绝大部分不过故作风雅,借李渔之名以饰门面的达官贵人为多。居金陵二十年,李渔以文会友,以戏会友,与整个社会有着广泛而频繁的接触,交游面极广。他曾经为时任江宁织造、《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曾祖曹玺撰赠过对联,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成为忘年交;与《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互赠诗词(当时蒲31岁,李61岁);在苏州百花巷、金陵芥子园内,经常可以看到李渔与他的文友、戏友一起观剧切磋技艺。


  清初的吴伟业、钱谦益、龚鼎孳等“江左三大家”, 王士祺、施闰章、宋荔裳、周亮工、严灏亭、尤侗、杜濬、余怀等“海内八大家”以及“燕台七子”、“西泠十子”中的多数都与他有过交往。


  李渔交友有道,深明“君子朋而不党”,“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胶如漆”等古训。他在《交友箴》中写道:“饮酒须饮醇,结交须结真。饮醇代药石,交真类松筠。”还写道:“交道戒纷纭,交情忌稠密。神交千里通,面交九嶷隔。宁寡无滥觞,宁淡无胶漆。”当时有个潘一成,和他一样也是“府痒生”,明亡以后,也不再应试。此人恣情游览,到处题咏而不署名,李渔神交已久。一次,李渔在南昌东湖酒肆中,认出他的题句,经过访问,知他是湖南东安人。1668年,李渔游桂林,特地绕道去东安访潘一成。遍寻不着,一日偶泊林树下,见一蓬门草屋,门上有副对联,李渔笑道:“此有尘外之致,定是他的住处了。”进门相见,果然是他,两人意气相投,言谈融洽,留叙二日方才依依道别。


  在与他交往的、有文字记载的800余人中,上至位高权重的宰相、尚书、大学士,下至三教九流、手工艺人,遍及十七个省,二百余州县,可以说,他是中国古代文化人中交友最多、结交面最广的文人。众多的朋友,使李渔能自由往来于朝野文人之间,也使他增加了不少知识,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更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生动的文学素材。


游历四方


  为丰富知识,陶冶性情,向大自然汲取营养,李渔与古代许多文人一样,不仅读万卷书,而且行万里路。居金陵期间,他一方面为了生计,不得不四处奔走,交结官吏友人,以取得他们的馈赠和资助;另一方面,他每到一地,都要游览山水胜地。“生平锢疾,注在烟霞竹石间”,他把大自然称为“古今第一才人”。他说:“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还说:“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乐。”在古代交通条件十分落后的情况下,他携带家班远途跋涉,走遍了燕、秦、闽、楚、豫、广、陕等省区,“三分天下几遍其二”,“名山大川、十经六七”,“四海历其三,三江五河则俱未尝遗一”,中华大地的奇山秀水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李渔“过一地即览一地之人情,经一方则睹一方之胜概。且食所未食,尝所未尝。”在长期的漫游中,他对大自然作了深入的观察研究,对各地风土人情作了详细的调查,不仅进一步孕育了自己对各方面艺术的情趣,而且获得了大量的第一手创作素材,经过他精炼细微的艺术加工,从而创作了大量的诗、词、曲、赋,既有写实的、抒情的,也有联想的、议论的,语言精炼,韵律优美,深得世人称颂。他还将这些从游历四方获得的素材移植到小说、戏曲创作和造园艺术中去,为后人留下了一批丰富而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


老居层园


  晚年的李渔思乡之情日切。60岁的时候他有一次经富春江逆流而上,回到兰溪故里。在经过桐庐县严子陵钓台时李渔写下一首词《多丽·过子陵钓台》,深刻地剖析了自己的一生。词曰:


  过严陵。钓台咫尺难登。为舟师,计程遥发,不容先辈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执纶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轻!不自量,将身高比,才识敬先生。相去远:君辞厚禄,我钓虚名。


  再批评。一生友道,高卑已隔千层。君全交,未攀衮冕;我累友,不恕簪缨。终日抽风,只愁载月,司天谁奏客为星?羡尔足加帝腹,太史受虚惊。知他日,再过此地,有目羞瞠。


  李渔回到兰溪故里,物是人非,感慨万千,写下了《二十年不返故乡重归志感》:“不到故乡久,归来乔木删。故人多白冢,后辈也苍颜。俗以贫归朴,农由荒得闲。喜听惟涧水,仍是旧潺湲。”当时的兰溪县令赵滚十分敬重李渔的德与才,闻讯后,送去“才名震世”牌匾,并悬挂于夏李村李氏宗祠。


  为了便于儿子回原籍应试,康熙十六年(1677) 67岁的李渔迁回杭州。在当地官员的资助下,李渔买下了吴山东北麓张侍卫的旧宅,开始营建“层园”。由于搬家的劳累,一次失足从楼梯上滚下,伤了筋骨,从此李渔贫病交加,甚至正在修订的《笠翁一家言》也难以继续了。他为此向京师老友写了一封公开信《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要求援助,其所述景况,所兴感慨,无不让人痛心怜悯。许是这封公开信起了作用,李渔在朋友、官员们的资助下,次年层园修成。此园缘山而筑,坐卧之间都可饱赏湖山美景。“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李渔贫中寻乐,准备安享晚年了。
可好景不长,由于长期奔波的劳累,李渔再次病倒。康熙十九年(1680)农历正月十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凌晨,这位奋斗一生、立志创新的老人与世长辞了。李渔死后,被安葬在杭州方家峪九曜山上,钱塘县令梁允植为他题碣:“湖上笠翁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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