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布栾布田叔传

——(两汉班固汉书

  季布,楚人也,为任侠有名。项籍使将兵,数窘汉王。顶籍灭,高祖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布匿濮阳周氏,周氏曰:“汉求将军急,迹且至臣家,能听臣,臣敢进计;即否,愿先自刭。”布许之。乃髡钳布,衣褐,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朱家心知其季布也,买置田舍。乃之雒阳见汝阴侯滕公,说曰:“季布何罪?臣各为其主用,职耳。项氏臣岂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之?”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布匿其所,乃许诺。侍间,果言如朱家指。上乃赦布。当是时,诸公皆多布能摧刚为柔,朱家亦以此名闻当世。布召见,谢,拜郎中。

  孝惠时,为中郎将。单于尝为书嫚吕太后,太后怒,召诸将议之。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诸将皆阿吕太后,以哙言为然。布曰:“樊哙可斩也!夫以高帝兵三十余万,困于平城,哙时亦在其中。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谩!且秦以事胡,陈胜等起。今疮痍未瘳,哙又面谀,欲摇动天下。”是时,殿上皆恐,太后罢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

  布为河东守。孝文时,人有言其贤,召欲以为御史大夫。人又言其勇,使酒难近。至,留邸一月,见罢。布进曰:“臣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毁臣者。夫陛下以一人誉召臣,一人毁去臣,臣恐天下有识者闻之,有以窥陛下。”上默然,惭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布之宫。

  辩士曹丘生数招权顾金钱,事贵人赵谈等,与窦长君善。布闻,寄书谏长君曰:“吾闻曹丘生非长者,勿与通。”及曹丘生归,欲得书请布。窦长君曰:“季将军不说足下,足下无往。”固请书,遂行。使人先发书,布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则揖布曰:“楚人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足下何以得此声梁、楚之间哉?且仆与足下俱楚人,使仆游扬足下名于天下,顾不美乎?何足下距仆之深也!”布乃大说。引入,留数月,为上客,厚送之。布名所以益闻者,曹丘杨之也。

  布弟季心气盖关中,遇人恭谨,为任侠,方数千里,士争为死。尝杀人,亡吴,从爰丝匿,长事爰丝,弟畜灌夫、籍福之属。尝为中司马,中尉郅都不敢加。少年多时时窃借其名以行。当是时,季心以勇,布以诺,闻关中。

  布母弟丁公,为项羽将,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汉王急,顾谓丁公曰:“两贤岂相厄哉!”丁公引兵而还。及项王灭,丁公谒见高祖,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遂斩之,曰:“使后为人臣无效丁公也!”

  栾布,梁人也。彭越为家人时,尝与布游,穷困,卖庸于齐,为酒家保。数岁别去,而布为人所略卖,为奴于燕。为其主家报仇,燕将臧荼举以为都尉。荼为燕王,布为将。及荼反,汉击燕,虏布。梁王彭越闻之,乃言上,请赎布为梁大夫。使于齐,未反,汉召彭越责以谋反,夷三族,枭首雒阳,下诏“有收视者辄捕之”。布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吏捕以闻。上召布骂曰:“若与彭越反邪?吾禁人勿收,若独祠而哭之,与反明矣。趣亨之。”方提趋汤,顾曰:“愿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不能遂西,徙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当是之时,彭王壹顾,与楚则汉破,与汉则楚破。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欲传之万世。今帝征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疑以为反。反形未见,以苟细诛之,臣恐功臣人人之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亨。”上乃释布,拜为都尉。

  孝文时,为燕相,至将军。布称曰:“穷困不能辱身,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于是尝有德,厚报之;有怨,必以法灭之。吴、楚反时,以功封为鄃侯,复为燕相。燕、齐之间皆为立社,号曰“栾公社。”

  布薨,子贲嗣侯,孝武时坐为太常牺牲不如令,国除。

  田叔,赵陉城人也。其先,齐田氏也。叔好俞,学黄老术于乐巨公。为人廉直,喜任侠。游诸公,赵人举之赵相赵午,言之赵王张敖,以为郎中。数岁,赵王贤之,未及迁。

  会赵午、贯高等谋弑上,事发觉,汉下诏捕赵王及群臣反者。赵有敢随王,罪三族。唯田叔、孟舒等十余人赫衣自髡钳,随王至长安。赵王敖事白,得出,废王为宣平侯,乃进言叔等十人。上召见,与语,汉廷臣无能出其右者。上说,尽拜为郡守、诸侯相。叔为汉中守十余年。

  孝文帝初立,召叔问曰:“公知天下长者乎?”对曰:“臣何足以知之!”上曰:“公长者,宜知之。”叔顿道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是时,孟舒坐虏大入云中免。上曰:“先帝置孟舒云中十余年矣,虏常一入,孟舒不能坚守,无故士卒战死者数百人。长者固杀人乎?”叔叩头曰:“夫贯高等谋反,天子下明诏:‘赵有敢随张王者,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钳,随张王,以身死之,岂自知为云中守哉!汉与楚相距,士卒罢敝,而匈奴冒顿新服北夷,来为边寇,孟舒知士卒罢敝,不忍出言,士争临城死敌,如子为父,以故死者数百人,孟舒岂驱之哉!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于是上曰:“贤哉孟舒!”夏召以为云中守。

  后数岁,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杀汉议臣爰盎,景帝召叔案梁,具得其事。还报,上曰:“梁有之乎?”对曰:“有之。”“事安在?”叔曰:“上无以梁事为问也。今梁王不伏诛,是废汉法也;如其伏诛,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于是上大贤之,以为鲁相。

  相初至官,民以王取其财物自言者百余人。叔取其渠率二十人笞,怒之曰:“王非汝主邪?何敢自言主!”鲁王闻之,大惭,发中府钱,使相偿之。相曰:“王自使人偿之,不尔,是王为恶而相为善也。”

  鲁王好猎,相常从入苑中,王辄休相就馆。相常暴坐苑外,终不休,曰:“吾王暴露,独何为舍?”王以故不大出游。

  数年以官卒,鲁以百金祠,少子仁不受,曰:“义不伤先人名。”

  仁以壮勇为卫将军舍人,数从击匈奴。卫将军进言仁为郎中,至二千石、丞相长史,失官。后使刺三河,还,奏事称意,拜为京辅都尉。月余,迁司直。数岁,戾太子举兵,仁部闭城门,令太子得亡,坐纵反者族。

  赞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名楚,身履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及至困厄奴戹,苟活而不变,何也?彼自负其材,受辱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夫婢妾贱人,感概而自杀,非能勇也,其画无俚之至耳。栾布哭彭越,田叔随张敖,赴死如归,彼诚知所处,虽古烈士,何以加哉!

《汉书》
汉书《汉书》,又称《前汉书》,由我国东汉时期的历史学家班固编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二十四史”之一。《汉书》是继《史记》之后我国古代又一部重要史书,与《史记》、《后汉书》、《三国志》并称为“前四史”。 《汉书》全书主要记述了上起西汉的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下至新朝的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共230年的史事。《汉书》包括纪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传七十篇,共一百篇,后人划分为一百二十卷,共八十万字。
《汉书》热门篇章

【班固】简介

  作为东汉最著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班固引赢得了后世学者的广泛赞誉。在史学界,他与司马迁一起被称为“班马”或“马班”;在文学界,他又与扬雄、张衡一起被称为“班扬”、“班张”,也有人将他与马融并称“班马”。可这些人虽与班固齐名,却不与之同时。难道班固的学问在当时真是独步天下,没有对手吗?


  其实不然。与班固同期也有些与之齐名的文人,傅毅就是其一。两人本是太学同学,经历也极为相似,却在文学创作中互不服气,一生中在文学和史学领域有过数次“交锋”。因此,把两人称作“一生之敌”,并不为过。


  据陈其泰先生考证,班固在光武帝建武二十三年(47),即16岁时到洛阳太学求学,与傅毅成为同学。从《后汉书·崔骃传》中崔骃“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同时齐名”的记载来看,这种说法不无依据。当时,班、傅两人已与崔骃一起在太学中崭露头角了。


  后来,由于要为父守丧,班固不得不离开太学,回老家居忧。直到汉明帝永平五年(62),班固以“私改国史”的罪名被逮至洛阳,后被汉明帝赦免,除兰台令史,作《世祖本纪》。之后,班固[3]迁为郎,典校秘书,“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这样,曾经的太学同学又在洛阳相遇。不过,这时的班固,地位已在傅毅之上。据《后汉书·刘复传》记载,刘复“与班固、贾逵共述汉史,傅毅等皆宗事之”。


  傅毅可能无法接受曾与自己齐名的同学位居自己之上,于是写了篇文章发牢骚。对此,《后汉书·傅毅传》作了如实的记载:“(傅)毅以显宗(即汉明帝)求贤不笃,士多隐处,故作《七激》以为讽。”看来,当时傅毅对自己地位低下的不满是众人皆知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和班固的较量自然不少,而汉明帝也给他们创造了不少比试的机会。


  永平十七年,汉明帝召班固、傅毅、贾逵等人诣云龙门,问司马迁在《秦始皇本纪》中所下的赞语有无不对的地方。因编纂《汉书》而对《史记》了如指掌,班固自然大胜。他率先回答,说赞语中引用贾谊《过秦篇》的“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宜绝也”一句是不对的,赢得了汉明帝的认可。


  又据《论衡》记载:“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神爵颂》。百官颂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孝明览焉。”汉明帝时神雀群集只见于永平十七年。班固、傅毅献赋也当在此时。这次,二人的创作均得到了汉明帝的称赞,平分秋色。


  汉明帝时班固曾作《两都赋》,傅毅也作了《洛都赋》、《反都赋》,反对迁都长安,无形中也构成一次“较量”。但史书并没有记载这次“较量”的确切时间,只是班固在《两都赋》中说到,当时东都洛阳修建宫室园林“以备制度”而西土耆老却倡议迁都。不过,当时有一次同样主题、同样背景的创作,为确定这次“较量”的时间提供了线索。


  《后汉书·王景传》记载:“建初七年(82),(王景)迁徐州刺史。先是杜陵杜笃奏上《论都赋》,欲令车驾迁还长安。耆老闻者,皆动怀土之心,莫不眷然伫立西望。景以宫庙已立,恐人情疑惑,会时有神雀诸瑞,乃作《金人论》,颂洛邑之美,天人之符,文有可采。明年,迁庐江太守……卒于官。”


  王景历仕汉明帝、汉章帝两朝。而据《后汉书》记载,神雀诸瑞除见于汉明帝永平十七年外,也见于汉章帝元和二年(85),当时汉章帝正好“改庐江为六安国”。但王景在建初七年任徐州刺史,第二年改任庐江太守并死于任上。所以,《金人论》只能作于永平十七年,与之创作主题和创作背景完全相同的《两都赋》、《洛都赋》、《反都赋》亦然。


  从后世评价来看,《两都赋》被选为《文选》首篇,成为京都大赋的代表,而《洛都赋》和《反都赋》则少有人知,当逊色不少。这样,三次“较量”中班固两胜一平,占尽上风。


  汉章帝即位后,召傅毅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二人又成了同事。这时,傅毅“作《显宗颂》十篇,由是文雅显于朝廷”。傅毅名声大振,让班固心中颇有不平。于是,他在给弟弟班超的信中讥讽傅毅“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引出了“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千古话题。


  实际上,傅毅作为当时的文史学家,却是世人交口称誉,与班固不相上下。《论衡》记载了当时人们的评价:“是以兰台之史,班固、贾逵、杨终、傅毅之徒,名香文美。”所以,曹丕说:“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斯不自见之患也。”


  班固与傅毅同为言语文学之臣侍奉汉章帝,为了“通讽谕”、“尽忠孝”,奉命进行文学创作自是常事,自然也不乏比试机会。傅玄在《连珠序》中就记载了“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连珠)”的事,可惜傅毅的连珠诗今已不存,无法比较。


  汉章帝建初三年,马防拜车骑将军,请傅毅为军司马,待以师友之礼。直到建初八年,马防被免,傅毅才免官归家。在这期间,班固则和与马氏有隙的窦宪交往甚密。汉和帝永元元年(89),窦宪任车骑将军,请傅毅为主记室,崔骃为主簿。不久,窦宪升大将军,又以傅毅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至此,三个太学同学又成为同僚,均作《北征颂》歌颂窦宪北伐的功绩。而在现存作品中,班固还有《竹扇赋》、《白绮扇赋》,傅毅也有《扇赋》,或为同时之作。


  在幕府中,班固和傅毅受到了窦宪的重用,希望有朝一日成就功名。他们的同学崔骃则因屡次劝谏窦宪无效而离开了。不久,傅毅去世,班固也在永元四年,因窦宪谋反案受株连,死在狱中。(作者:关小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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