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听之三(4)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天下有极细之事,而皋陶亦不能断者。门人折生遇兰,健令也。官安定日,有两家争一坟山,讼四五十年,阅两世矣。其地广阔不盈亩,中有二冢,两家各以为祖茔,问邻证则万山之中,裹粮挈水乃能至,四无居人;问契券则皆称前明兵燹,已不存;问地粮串票,则两造具在。其词皆曰:此地万不足耕,无锱铢之利,而有地丁之额,所以百控不已者,徒以祖宗丘陇,不欲为他人占耳。又皆曰:苟非先人之体魄,谁肯涉讼数十年,认他人为祖宗者。或疑为谋占吉地,则又皆曰:秦陇素不讲此事,实无此心,亦彼此不疑有此心,且四周皆石,不能再容一棺,如得地之后,掘而别葬,是反授不得者以间,谁敢为之。竟无以折服,又无均分理,无入官理,亦莫能判定。大抵每祭必斗,每斗必讼,官惟就斗论斗,更不问其所因矣。后蔡西斋为甘肃藩司,闻之曰:此争祭,非争产也,盍以理喻之曰:尔既自以为祖墓,应听尔祭。其来争祭者,既愿以尔祖为祖,于尔祖无损,于尔亦无损也,听其享荐亦大佳,何必拒乎?亦不得已之权词,然迄不知其遵否也。

  胡 牧亭言,其乡一富室,厚自奉养,闭门不与外事,人罕得识其面。不善治生而财终不耗,不善调摄而终无疾病,或有祸患亦意外得解。尝一婢自缢死,里胥大喜,张其事报官,官亦欣然即日来,比陈尸检验,忽手足蠕蠕动,方共骇怪,俄欠伸,俄转侧,俄起坐,已复苏矣。官尚欲以逼污投缳锻炼罗织,微以语导之,婢叩首曰:主人妾媵如神仙,宁有情到我,设其到,我方欢喜不暇,宁肯自戕?实闻父不知何故,为官所杖杀,悲痛难释,愤恚求死耳,无他故也。官乃大沮去,其他往往多类此,乡人皆言其蠢然一物,乃有此福,理不可明。偶扶乩召仙,以此叩之,乩判曰:诸公误矣,其福正以其蠢也,此翁过去生中,乃一村叟,其人淳淳闷闷无计较心,悠悠忽忽无得失心,落落漠漠无爱憎心,坦坦平平无偏私心,人或凌侮无争竞心,人或欺绐无机械心,人或谤詈无嗔怒心,人或瞭害无报复心,故虽槁死牖下,无大功德,而独以是心为神所福,使之食报于今生。其蠢无知识,正其身异性存,未昧前世善根也。诸君乃以为疑,不亦误耶?时在侧者信不信参半,吾窃有味斯言也。余曰:此先生自作传赞,托诸斯人耳。然理固有之。

  刘约斋舍人,言刘生名寅--此在刘景南家酒间话及,南北乡音各异,不知是此寅字否也。家酷贫,其父早年与一友订婚姻,一诺为定,无媒妁,无婚书庚帖,亦无聘币,然子女则并知之也。刘生父卒,友亦卒,刘生少不更事,窭益甚,至寄食僧寮。友妻谋悔婚,刘生无如之何,女竟郁郁死,刘生知之,痛悼而已。是夕,灯下独坐,悒悒不宁,忽闻窗外啜泣声,问之不应,而泣不已。固问之,仿佛似答一我字,刘生顿悟曰:是子也耶?吾知之矣,事已至此,来生相聚可也。语讫遂寂,后刘生亦夭死,惜无人好事,竟不能合葬华山。长恨歌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了期,此之谓乎?虽悔婚无迹,不能名以贞,又以病终,不能名以烈,然其志则贞烈兼矣。说是事时满座太息,而忘问刘生里贯。约斋家在苏州,意其乡里欤。

  河间有游僧,卖药于市,以一铜佛置案上,而盘贮药丸,佛作引手取物状。有买者先祷于佛,而捧盘进之,病可治者,则丸跃入佛手。其难治者,则丸不跃。举国信之。后有人于所寓寺内,见其闭户研铁屑,乃悟其盘中之丸,必半有铁屑,半无铁屑,其佛手必磁石为之,而装金于外,验之信然,其术乃败。会有讲学者,陰作讼牒,为人所讦,到官昂然不介意,侃侃而争,取所批性理大全核对,笔迹皆相符,乃叩额伏罪。太守徐公讳景曾,通儒也,闻之笑曰:吾平生信佛不信僧,信圣贤不信道学,今日观之,灼然不谬。

  杨槐亭前辈,有族叔夏日读书山寺中,至夜半,弟子皆睡,独秉烛咿唔,倦极假寐,闻叩窗语曰:敢敬问先生,此往某村当从何路?怪问为谁,曰:吾鬼也,迴谷重复,独行失路。空山中鬼本稀疏,偶一二无赖贱鬼,不欲与言,即问之亦未必肯相告,与君幽明虽隔,气类原同,故闻书声而至也。具以告之,谢而去。后以语槐亭,槐亭怃然曰:吾乃知孤介寡合,即作鬼亦难。

  李秋崖与金谷村,尝秋夜坐济南历下亭,时微雨新霁,片月初生,秋崖曰:韦苏州流云吐华月句,气象天然,觉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句,便多少著力。谷村未答,忽暗中人语曰:岂但著力不著力意境迥殊,一是诗语,一是词语,格调亦迥殊也。即如花间集细雨湿流光句,在词家为妙语,在诗家则靡靡矣。愕然惊顾,寂无一人。

  胶州法南墅,尝偕一友登日观,先有一道士倚石坐,傲不为礼,二人亦弗与言。俄丹曦欲吐,海天硙耀,千汇万状,不可端倪,南墅吟元人诗曰:万古齐州烟九点,五更沧海日三竿,不信然乎!道士忽哂曰:昌谷用作梦天诗,故为奇语,用之泰山,不太假借乎?南墅回顾,道士即不再言。既而硚乌涌上,南墅谓其友曰:太陽真火,故入水不濡也。道士又哂曰:公谓日自海出乎?此由不知天形,故不知地形,不知地形,故不知水形也。盖天椭圆如鸡卵,地浑圆如弹丸,水则附地而流,如核桃之皴皱。椭圆者东西远而上下近,凡有九重,最上曰宗动,元气之表,无象可窥;次为恒星,高不可测;次七重,则日月五星各占一重,随大气旋转,去地且二百余万里,无论海也。浑圆者地无正顶,身所立处皆为顶,地无正平,目所见处皆为平,至广漠之野,四望天地相接处,其圆中规,中高而四硚之证也。是为地平,圆规以外,目所不见者,则地平下矣。湖海之中,四望天水相合处,亦圆中规,是又水随地形,中高四硚之证也。然江 河之水狭且浅,夹以两岸,行于地中。故日出地上,始受日光,惟海至广至深,附于地面,无所障蔽,故中高四硚之处,如水晶球之半。日未至地平,倒影上射,则初见如一线;日将近地平,则斜影横穿,未明先睹。今所见者,是日之影,非日之形,是天上之日影隔水而映,非海中之日影浴水而出也。至日出地平,则影斜落海底,转不能见矣。儒家盖尝见此景,故以为天包水,水浮地,日出入于水中,而不知日自附天,水自附地;佛家未见此景,故以须弥山四面为四州,日环绕此山,南昼则北夜,东暮则西朝,是日常旋转,平行竟不入地,证以今日所见,其谬更无庸辩矣。南墅惊其博辩,欲与再言。道士笑曰:更竟其说,子不知九万里之围圆,以渐而迤,以渐而转,渐迤渐转,遂至周环。必以为人能正立,不能倒立,拾杨光先之说苦相诘难。老夫慵惰,不能与子到大郎山上看南斗--大郎山在亚禄国,与中国上下反对,其地南极出地三十五度,北极入地三十五度--不如其已也。振衣径去,竟莫测其何许人。

  大学士温 公言,征乌什时,有骁骑校腹中数刃,医不能缝,适生俘数回妇,医曰:得之矣。择一年壮肥白者,生刳腹皮,幂于创上,以匹帛缠束,竟获无恙。创愈后,浑合为一,痛痒亦如一。公谓非战阵无此病,非战阵亦无此药。信然。然叛徒逆党 法本应诛,即不剥肤,亦即断脰,用救忠义之士,固异于杀人,以活人尔。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阅微草堂笔记》热门篇章

【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更多纪昀作品
微信公众号 微信客服号 APP下载 返回顶部
顾文姬微信公众号

微信扫描关注

顾文姬微信客服号

微信扫描加好友

顾文姬app下载

扫描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