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阳消夏录四(3)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佃户张天锡,尝于野田见髑髅,戏溺其口中,髑髅忽跃起作声曰:人鬼异路,奈何欺我!且我一妇人,汝男子,乃无礼辱我,是尤不可。渐跃渐高,直触其面,天锡惶骇奔归,鬼乃随至其家。夜辄在墙头檐际责詈不已,天锡遂大发寒热,昏瞀不知人。阖家拜祷,怒似少解。或叩其生前姓氏里居,鬼具自道,众叩首曰:然则当是高祖母,何为祸于子孙?鬼似凄咽曰:此故我家耶,几时迁此?汝辈皆我何人?众陈始末,鬼不胜太息,曰:我本无意来此,众鬼欲借此求食,怂恿我来耳。渠有数辈在病者旁,数辈在门外,可具浆水一瓢,待我善遣之。大凡鬼恒苦饥,若无故作灾,又恐神责,故遇事辄生衅,求祭赛。尔等后见此等,宜谨避,勿中其机械。众如所教,鬼曰:已散去矣,我口中秽气不可忍,可至原处寻吾骨,洗而埋之。遂呜咽数声而寂。

  又佃户何大金,夜守麦田。有一老翁来共坐,大金念村中无是人,意是行路者偶憩,老翁求饮,以罐中水与之。因问大金姓氏,并问其祖父,恻然曰:汝勿怖。我即汝曾祖。不祸汝也。细询家事,忽喜忽悲,临行嘱大金曰:鬼自伺放焰口求食外,别无他事。惟子孙念念不能忘,愈久愈切,但苦幽明阻隔,不得音问。或偶闻子孙炽盛,辄跃然以喜者数日。群鬼皆来贺;偶闻子孙零替,亦悄然以悲者数日,群鬼皆来唁。较生人之望子孙,殆切十倍。今闻汝等尚温 饱,吾又歌舞数日矣。回顾再四,丁宁勉励而去。先姚安公曰:何大金蠢然一物,必不能伪造斯言。闻之,使人追远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丙子,有闽士赴公车。岁暮抵京,仓卒不得栖止,乃于先农坛北破寺中僦一老屋。越十余日,夜半,窗外有人语曰:某先生且醒,吾有一言。吾居此室久,初以公读书人,数千里辛苦求名,是以奉让,后见先生日外出,以新到京师,当寻亲访友,亦不相怪。近见先生多醉归,稍稍疑之,顷闻与僧言,乃日在酒楼观剧,是一浪子耳。吾避居佛座后,起居出入,皆不相适,实不能隐忍让浪子,先生明日不迁居,吾瓦石已备矣。僧在对屋,亦闻此语,乃劝士他徙。自是不敢租是屋。有来问者,辄举此事以告云。

  由苍岭先生名丹,谦居先生弟也。谦居先生性和易,先生性爽豪,而立身端,介则如一。里有妇为姑虐而缢者,先生以两家皆士族,劝妇父兄勿涉讼。是夜闻有哭声远远至,渐入门,渐至窗外,且哭且诉,词甚凄楚,深怨先生之息讼。先生叱之曰:姑虐妇死,律无抵法,即讼亦不能快汝意。且讼必检验,检验必裸露,不更辱两家门户乎?鬼仍絮泣不已。先生曰:君臣无狱,父子无狱,人怜汝枉死,责汝姑之暴戾则可。汝以妇而欲讼姑,此一念已干名犯义矣。任汝诉诸明神,亦决不直汝也。鬼竟寂然去。谦居先生曰:苍岭斯言,告天下之为妇者可,告天下之为姑者则不可。先姚安公曰:苍岭之言,子与子言孝;谦居之言,父与父言慈。

  董曲江 游京师时,与一友同寓,非其侣也,姑省宿食之赀云尔。友征逐富贵,多外宿。曲江 独睡斋中,夜或闻翻动书册,摩弄器玩声。知京师多狐,弗怪也。一夜 以未成诗稿置几上,乃似闻吟哦声,问之弗答,比晓视之,稿上已圈点数句矣。然屡呼之,终不应。至友归寓,则竟夕寂然,友颇自诧有禄相,故邪不敢干。偶日照李庆子借宿,酒阑以后,曲江 与友皆就寝。李乘月散步空圃,见一翁携童子立树下。心知是狐,翳身窃睨其所为。童子曰:寒甚且归房。翁摇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碍,此君俗气逼人,那可共处。宁且坐凄风冷月间耳。李后泄其语于他友,遂渐为其人所闻。衔李次骨,竟为所排挤,狼狈负笈返。

  余长女适德州卢氏。所居曰纪家庄。尝见一人卧溪畔,衣败絮,呻吟。视之则一毛孔中有一虱,喙皆向内,后足皆钩于败絮,不可解,解之则痛彻心髓。无可如何,竟坐视其死,此殆夙孽所报欤。

  汪阁学晓园,僦居阎王庙街一宅,庭有枣树,百年以外物也。每月明之夕,辄见斜柯上,一红衣女子垂足坐,翘着向月,殊不顾人。迫之则不见,退而望之,则仍在故处。尝使二人一立树下,一在室中,室中人见树下人,手及其足,树下人固无所睹也。当望见时,俯视地上树有影,而女子无影。投以瓦石,虚空无碍,击以铳,应声散灭,烟焰一过,旋复本形。主人云,自买是宅即有是怪,然不为人害,故人亦相安。夫木魅花妖,事所恒有。大抵变幻者居多,兹独不动不言,枯坐一枝之上,殊莫明其故。晓园虑其为患,移居避之,后主人伐树,其怪乃绝。

  廖姥,青县人,母家姓朱,为先太夫人乳母。年未三十而寡,誓不再适,依先太夫人终其身。殁时年九十有六。性严正,遇所当言,必侃侃与先太夫人争。先姚安公亦不以常媪遇之。余及弟妹,皆随之眠食,饥饱寒暑,无一不体察周至,然稍不循礼,即遭呵禁。约束仆婢,尤不少假借,故仆婢莫不陰憾之。顾司莞钥,理庖厨,不能得其毫发私,亦竟无如何也。尝携一童子,自亲串家通问归,已薄暮矣,风雨骤至,驱避于废圃破屋中,雨入夜未止,遥闻墙外人语曰:我方投汝屋避雨,汝何以冒雨坐树下?又闻树下人应曰:汝毋多言,廖家节妇在屋内。遂寂然。后童子偶述其事,诸仆婢皆曰:人不近情,鬼亦恶而避之也。嗟乎!鬼果恶而避之哉?

  安氏表兄,忘其名字,与一狐为友。恒于场圃间对谈。安见之,他人弗见也。狐自称生于北宋初,安叩以宋代史事,曰:皆不知也。凡学仙者,必游方之外,使万缘断绝,一意精修,如于世有所闻见,于心必有所是非。有所是非必有所爱憎,有所爱憎,则喜怒哀乐之情必迭起循生,以消铄其精气,神耗而形亦敝矣。乌能至今犹在乎?迨道成以后,来往人间,视一切机械变诈,皆如戏剧;视一切得失胜败,以至于治乱兴亡,皆如泡影。当时即不留意,又焉能一一而记之?即与君相遇,是亦前缘。然数百年来,相遇如君者不知凡几,大都萍水相逢,烟云倏散。夙昔笑言,亦多不记忆。则身所未接者,从可知矣。时八里庄三官庙有雷击蝎虎一事。安问以物久通灵,多撄雷斧,岂长生亦造物所忌乎?曰:是有二端,夫内丹导引,外丹服饵,皆艰难辛苦以证道,犹力田以致富,理所宜然;若媚惑梦魇,盗采精气,损人之寿,延己之年,事与劫盗无异,天律不容也。又惑恣为妖幻,贻祸生灵,天律亦不容也;若其葆养元神,自全生命,与人无患,于世无争,则老寿之物,正如老寿之人耳,何至犯造物之忌乎?舅氏实斋先生闻之曰:此狐所言,皆老氏之粗浅者也,然用以自养,亦足矣。

  浙江 有士人,夜梦至一官府,云都城隍庙也。有冥吏语之曰:今某公控其友负心,牵君为证。君试思尝有是事否?士人追忆之,良是。俄闻都城隍升坐,冥吏白,某控某负心事,证人已至,请勘断。都城隍举案示士人,士人以实对,都城隍曰:此辈结党 营私,朋求进取。以同异为爱恶,以爱恶为是非,势孤则攀附以求援,力敌则排挤以互噬;翻云覆雨,倏忽万端,本为小人之交 ,岂能责以君子之道;操戈入室,理所必然,根勘已明,可驱之去。顾士人曰:得无谓负心者有佚罚耶?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之相偿也。花既结子,子又开花,因果之相生也。彼负心者,又有负心人蹑其后,不待鬼神之料理矣。士人霍然而醒,后阅数载,竟如神之所言。

  闽中某夫人喜食猫。得猫则先贮石灰于罂,投猫于内,而灌以沸汤,猫为灰气所蚀,毛尽脱落,不烦癷治,血尽归于脏腑,肉莹如玉,云味胜鸡雏十倍也。日日张网设机,所捕杀无算。后夫人病危,呦呦作猫声,越十余日乃死。卢观察癹吉子荫文,余婿也,尝为余言之。因言景州一宦家子,好取猫犬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発孑跳号以为戏,所杀亦多。后生子女皆足躔反向前。又余家奴子王发,善鸟铳,所击无不中,日恒杀鸟数十,惟一子名济宁州--其往济宁州时所生也,年已十一二,忽遍体生疮,如火烙痕,每一疮内有一铁子,竟不知何由而入,百药不痊,竟以绝嗣。杀业至重,信夫。余尝怪修善果者,皆按日持斋,如奉律令,而居恒则不能戒杀。夫佛氏之持斋,岂以菇蔬啖果,即为功德乎?正以菇蔬啖果,即不杀生耳。今徒曰某日某日观者斋期,某日某日准提斋期,是日持斋,佛大欢喜。非是日也,烹宰溢乎庖,肥甘罗乎俎,屠割惨酷,佛不问也。天下有是事理乎?且天子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礼也。儒者遵圣贤之教,固万万无断肉理。然自宾祭以外,时杀亦万万不宜。以一脔之故,遽戕一命;以一羹之故,遽戕数十命,或数百命;以众生无限怖苦,无限惨毒,供我一瞬之适口。与按日持斋之心,无乃稍左乎?东坡先生向持此论,窃以为酌中之道,愿与修善果者一质之。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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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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