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阳消夏录四(2)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王兰泉少司寇言,胡 中丞文伯之弟妇,死一日复苏,与家人皆不相识,亦不容其夫近前,细询其故,则陈氏女之魂,借尸回生。问所居,相去仅数十里,呼其亲属至,皆历历相认,女不肯留胡 氏,胡 氏持镜使自照,见形容皆非,乃无奈而与胡 为夫妇。此与明史五行志司牡丹事相同。当时官为断案,从形不从魂,盖形为有据,魂则无凭。使从魂之所归,必有诡托售奸者,故防其渐焉。

  有山西商居京师信成客寓,衣服仆马皆华丽,云且援例报捐。一日,有贫叟来访,仆辈不为通,自候于门,乃得见。神意索漠,一茶后别无寒温 。叟徐露求助意。怫然曰:此时捐项且不足,岂复有余力及君。叟不平,因对众具道西商昔穷困,待叟举火者十余年。复助百金,使商贩渐为富人,今罢官流落,闻其来,喜若更生。亦无奢望,或得曩所助之数稍偿负累,归骨乡井足矣。语讫絮泣,西商亦似不闻。忽同舍一江 西人自称姓杨,揖西商而问曰:此叟所言信否?西商面挛曰:是固有之。但力不能报为恨耳。杨曰:君且为官,不忧无借处。倘有人肯借君百金,一年内乃偿,不取分毫利,君肯举以报彼否?西商强应曰:甚愿。杨曰:君但书券,百金在我。西商迫于公论,不得已书券,杨收券,开敝箧,出百金付西商,西商怏怏持付叟。杨更治具,留叟及西商饮。叟欢甚,西商草草终觞而已。叟谢去,杨数日亦移寓去,从此遂不相闻。后西商检箧中少百金,锁封识皆如故,无可致诘。又失一狐皮半臂,而箧中得质票一纸,题钱二千。约符杨置酒所用之数。乃知杨本术士,姑以戏之,同舍皆窃称快。西商惭沮亦移去,莫知所往。

  蒋编修菱溪,赤崖先生子也。喜吟咏。尝作七夕诗曰:一霎人间箫鼓收,羊灯无焰三更碧。又作中元诗曰:两岸红沙多旋舞,惊风不定到三更。赤崖先生见之,愀然曰:何忽作鬼语。果不久下世。故刘文定公作其遗稿序曰:就河鼓以陈词,三更焰碧;会盂兰而说法,两岸沙红。诗讦先成,以君才过终军之岁;诔词安属,顾我适当骑省之年。

  农夫陈四,夏夜在团 焦守瓜田,遥见老柳树下隐隐有数人影,疑盗瓜者,假寐听之。中一人曰:不知陈四已睡未?又一人曰:陈四不过数日,即来从我辈游,何畏之有。昨上直土神祠,见城隍牒矣。又一人曰:君不知耶?陈四延寿矣。众问何故,曰:某家失钱二千文,其婢鞭数百,未承。婢之父亦愤曰:生女如是,不如无。倘果盗,吾必缢杀之。婢曰:是不承死,承亦死也。呼天泣,陈四之母怜之,陰典衣得钱二千,捧还主人曰:老妇昏愦,一时见利,取此钱,意谓主人积钱多,未必遽算出,不料累此婢,心实惶愧。钱尚未用,谨冒死自首,免结来世冤。老妇亦无颜居此,请从此辞。婢因得免,土神嘉其不辞自污以救人,达城隍。城隍达东岳,东岳检籍,此妇当老而丧子,冻饿死。以是功德,判陈四借来生之寿,于今生俾养其母。尔昨下直,未知也。陈四方窃愤母以盗钱见逐,至是乃释然。后九年母死,葬事毕,无疾而逝。

  外舅马公周箓言,东光南乡有廖氏募建义冢,村民相助成其事。越三十余年矣。雍正初,东光大疫,廖氏梦百余人立门外,一人前致词曰:疫鬼且至,从君乞焚纸旗十余,银箔糊木刀百余,我等将与疫鬼战,以报一村之惠。廖故好事,姑制而焚之。数日后,夜闻四野喧呼格斗声,达旦乃止。阖村果无一人染疫者。

  沙河桥张某商贩京师,娶一妇归,举止有大家风,张故有千金产,经理亦甚有次第。一日有尊官骑从甚盛,张杏黄盖,坐八人肩舆,至其门前,问曰:此是张某家否?邻里应曰:是。尊官指挥左右曰:张某无罪,可缚其妇来。应声反接是妇出,张某见势焰赫奕,亦莫敢支吾。尊官命褫妇衣,决臀三十,昂然竟行。村人随观之,至林木陰映处转瞬不见,惟旋风滚滚,向西南去。方妇受杖时,惟叩首称死罪。后人问其故,妇泣曰:吾本侍郎某公妾,公在日,意图固宠 ,曾誓以不再嫁。今精魂昼见,无可复言也。

  王秃子幼失父母,迷其本姓,育于姑家,冒姓王。凶狡无赖,所至童稚皆走匿,鸡犬亦为不宁。一日与其徒自高川醉归,夜经南横子丛冢间,为群鬼所遮,其徒股栗伏地,秃子独奋力与斗。一鬼叱曰:秃子不孝,吾尔父也,敢肆殴!秃子固未识父,方疑惑间,又一鬼叱曰:吾亦尔父也,敢不拜!群鬼又齐呼曰:王秃子不祭尔母,致饥饿流落于此,为吾众人妻 ,吾等皆尔父也。秃子愤怒,挥拳旋舞,所击如中空曩,跳踉至鸡鸣,无气以动,乃自仆丛莽间。群鬼皆嘻笑曰:王秃子英雄尽矣,今日乃为乡党 吐气。如不知悔,他日仍于此待尔。秃子力已竭,竟不敢再语。天晓鬼散,其徒乃掖以归。自是豪气消沮,一夜 携妻子遁去,莫知所终。此事琐屑不足道,然足见悍戾者必遇其敌,人所不能制者,鬼亦忌而共制之。

  戊子夏,京师传言有飞虫夜伤人。然实无受虫伤者,亦未见虫,徒以图相示而已。其状似蚕蛾而大,有钳距,好事者或指为射工。按短蜮含沙射影,不云飞而螫人。其说尤谬。余至西域乃知所画,即辟展之巴蜡虫。此虫秉炎炽之气而生,见人飞逐,以水噀之,则软而伏。或噀不及,为所中,急嚼茜草根,敷疮则瘥。否则毒气贯心死。乌鲁木齐多茜草,山南辟展诸屯,每以官牒移取,为刈获者备此虫云。

  乌鲁木齐虎峰书院,旧有遣犯妇缢窗棱上。山长前巴县令陈执礼,一夜 明烛观书,闻窗内承尘上簌簌有声,仰视,见女子两纤足,自纸罅徐徐垂下,渐露膝,渐露股。陈先知是事,厉声曰:尔自以奸败,愤恚死,将祸我耶?我非尔仇,将魅我耶?我一生不入花柳丛,尔亦不能惑,尔敢下,我且以夏楚扑尔。乃徐徐敛足上,微闻叹息声。俄从纸罅露面下窥,甚姣好。陈仰面唾曰:死尚无耻耶!遂退入。陈灭烛就寝,袖刃以待其来,竟不下。次日仙游陈题桥访之,话及此事,承尘上有声如裂帛。后不再见。然其仆寝于外室,夜恒呓语,久而疾瘵,垂死时,陈以其相从二万里外,哭甚悲。仆挥手曰:有好妇尝私就我,今招我为婿,此去殊乐,勿悲也。陈顿足曰:吾自恃胆力,不移居,祸及汝矣。甚哉!客气之害事也。后同年六安杨君逢源代掌书院,避居他室,曰:孟子有言,不立乎岩墙之下。

  德郎中亨,夏日散步乌鲁木齐城外,因至秀野亭纳凉,坐稍久,忽闻大声语曰:君可归。吾将宴客。狼狈奔回,告余曰:吾其将死乎?乃白昼见鬼,余曰:无故见鬼,自非佳事,若到鬼窟见鬼,犹到人家见人尔,何足怪焉?盖亭在城西深林,万木参天,仰不见日,旅榇之浮厝者,罪人之伏法者,皆在是地。往往能为变怪云。

  武邑某公,与戚友赏花佛寺经阁前。地最豁厂,而阁上时有变怪,入夜即不敢坐阁下。某公以道学自任,夷然弗信也。酒酣耳热,盛谈西铭万物一体之理,满座拱听,不觉入夜。忽阁上厉声叱曰:时方饥疫,百姓颇有死亡,汝为乡宦,既不思早倡义举,施粥舍药,即应趁此良夜,闭户安眠,尚不失为自了汉。乃虚谈高论,在此讲民胞物与,不知讲至天明,还可作饭餐,可作药服否?且击汝一砖,听汝再讲邪不胜正!忽一城砖飞下,声若霹雳,杯盘几案俱碎,某公仓皇走出曰:不信程朱之学,此妖之所以为妖欤。徐步太息而去。

  沧州画工伯魁,字起瞻--其姓是此伯字,自称伯州犁之裔。友人或戏之曰:君力不称二世祖太宰公,近其子孙不识字,竟自称白氏矣--尝画一仕女图,方钩出轮郭,以他事未竟,锁置书室中。越二日欲补成之,则几上设色小碟,纵横狼藉,画笔亦濡染几遍,图已成矣。神采生动,有殊常格。魁大骇,以示先母舅张公梦征,魁所从学画者也。公曰:此非尔所及,亦非吾所及,殆偶遇神仙游戏耶?时城守尉永公宁颇好画,以善价取之,永公后迁四川副都统,携以往。将罢官前数日,画上仕女忽不见,惟隐隐留人影,纸色如新,余树石则仍黯旧,盖败征之先见也。然所以能化去之故,则终不可知。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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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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