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听之三(2)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蒙古以羊骨卜,烧而观其坼兆,犹蛮峒鸡卜也。霍丈易书,在葵苏图军台时,有老妇解此术,使卜归期,妇侧睨良久曰:马未鞍,人未冠,是不行也,然鞍与冠皆已具,行有兆矣。越数月,又使卜,妇一视即拜,曰:马已鞍,人已冠矣,公不久其归乎?既而果赐环。又大学士温 公言,曩征乌什,俘回部十余人,禁地窖中,一日指口诉饥,投以杏,众分食讫,一年老者握其核,喃喃密祝掷于地上,观其纵横奇偶,忽失声哭,其党 环视,亦皆哭。既而骈诛之牒至。疑其法如火珠林钱卜也,是与蓍龟虽不同,然以骨取象者龟之变,以物取数者蓍之变,其藉人精神,以有灵理则一耳。

  康熙癸已秋,宋村厂佃户周甲,不胜其妇之捶楚,夜伺妇寝,逃匿破庙,将待晓,介邻里乞怜。妇觉之,追迹至庙,对神像数其罪,叱使伏受鞭,庙故有狐,鞭甫十余,方哀呼,群狐合噪而出曰:世乃有此不平事!齐夺甲置墙隅,执其妇,褫无寸缕,即以其鞭鞭之,至流血未释,突狐妇又合噪而出,曰:男子但解护男子,渠背妻私匿某家女,不应死耶?亦夺其妇置墙隅,而相率执甲。群狐格斗争救,喧哄良久,守田者疑为劫盗,大呼呜铳为声援,狐乃各散。妇已委顿,甲竭蹶负以归。王得庵先生时设帐于是,见妇在途中犹喃喃骂也。先生尝曰:快哉诸狐,可谓礼失而求野,狐妇乃恶伤其类,又别执一理,操同室之戈,盖门户分而朋党 起,朋党 盛而公论淆,眃眅纷纭,是非蜂起,其相轧也久矣。

  张铉耳先生家,一夕觅一婢不见,意其逋逃,次日乃醉卧宅后积薪下,空房锁闭,不知其何从入也。沃发渍面,至午乃苏。言昨晚闻后院嬉笑声,稔知狐魅,习惯不惧,窃从门隙窥之,见酒炙罗列,数少年方聚饮,俄为所觉,遽跃起拥我逾墙入,恍惚间如睡如梦,噤不能言,遂被逼入坐,陈酿醇浓,加以苛罚,遂至沉酣,不记几时眠,亦不知其几时去也。铉耳先生素刚正,自往数之曰:相处多年,除日日取柴外两无干犯,何突然越礼,以良家婢子,作娼女侑觞?子弟猖狂,父兄安在,为家长者,宁不愧乎!至夜半窗外语曰:儿辈冶荡,业已笞之,然其间有一线乞原者,此婢先探手入门,作谑词乞肉,非出强牵。且其月下花前,采兰赠芍,阅人非一,碎璧多年,故儿辈敢通款曲。不然则某婢某婢,色岂不佳,何终不敢犯乎?防范之疏,仆与先生似当两分其过,惟俯察之。先生曰:君既笞儿,此婢吾亦当痛笞。狐哂曰:过砮梅之年,而不为之择配偶,郁而横决,罪岂独在此婢乎?先生默然。次日呼媒媪至,凡年长数婢尽嫁之。

  邱县丞天锦言,西商有杜奎者,不知其乡贯,其语似泽潞人也,刚劲有胆,不畏鬼神。空宅荒祠,所至恒眠被独宿,亦无所见闻。偶行经六盘山麓,日已曛黑,遂投止废堡破屋,荒烟蔓草,四无人踪,度万万无寇盗,解装绊马,拾枯枝磠火御寒,竟展衾安卧。方欲睡间,闻有哭声,谛听之,似在屋后,似出地下。时硍硏方然,室明如昼,因侧眠,握刀以待之。俄声渐近,已在窗外黑处呜呜不已,然终不露形。杜叱问曰:平生未曾见尔辈是何鬼物,可出面言。暗中有应者曰:身是女子,裸无寸缕,愧难相见,如不见弃,许入被中,则有物蔽形,可以对语。杜知其欲相媚惑,亦不惧之,微晒曰:欲入即入。陰风飒然,已一好女共枕矣。羞容腼碘,掩面泣曰:一语才通,遽相偎倚,人虽冶荡,何至于斯,缘有苦情,迫于陈诉,虽嫌造次,勿讶婬奔。此堡故群盗所居,妾偶独行,为其所劫,尽褫衣裳簪珥,缚弃涧中,夏浸寒泉,冬埋积雪,沉陰冱冻,万苦难名,后恶党 伏诛,废为墟莽,无人可告,茹痛至今。幸空谷足音,得见君子,机缘难再,千载一时,故忍耻相投,不辞自献,拟以一宵之爱,乞市薄砇,移骨平原。庶地气少温 ,得安营魄,倘更作佛事,超拔转轮,则再造之恩,誓世世长执巾栉。语讫拭泪,纵体入怀。杜慨然曰:本谓尔为妖,乃沉冤如是,吾虽耽花柳,然乘人窘急,挟制求欢,则落落丈夫义不出此。汝既畏冷,无妨就我取温 ,如讲幽期,则不如径去。女伏枕叩额,亦不再言。杜拥之酣眠,帖然就抱,天晓已失所在。乃留数日,为营葬营斋。越数载归里,有邻家小女,见杜辄恋恋相随,后老而无子,求为侧室。父母不肯,女自请相从,竟得一男。知其事者,皆疑为此鬼后身也。

  宋书符瑞志曰:珊瑚钩,王者恭信则见,然不言其形状。盖自然之宝也。杜工部诗曰:飘飘青琐郎,文采珊瑚钩,似即指此。萧铨诗曰:珠帘半上珊瑚钩,则以珊瑚为钩耳。余见故大学士杨公一带钩,长约四寸余,围约一寸六七分,其钩就倒垂桠杈,截去附枝,作一螭头。其系缎环柱,亦就一横出之瘿瘤,作一芝草,其干天然弯曲,脉理分明,无一毫斧凿迹。色迹纯作樱桃红,殆为奇绝。其挂钩之环,则以交 柯连理之枝,去其外歧,而存其周围相属者,亦似天成。然珊瑚连理者多,佩环似此者亦多,不为异也。云以千四百金,得诸洋舶。此在壬午癸未间,其时珊瑚易致价,尚未昂云。

  又余在乌鲁木齐时,见故大学士温 公有玉一片,如掌大,可作臂阁,质理莹白,面有红斑四点,皆大如指顶,鲜活如花片,非血浸,非油炼,非琥珀烫,深入腠理,而晕脚四散,渐远渐淡,以至于无,盖天成也。公恒以自随。木果木之战,公理轮絷马,慷慨捐身,此物想流落蛮烟瘴雨间矣。

  又尝见贾人持一玉簪,长五寸余,圆如画笔之管,上半纯白,下半莹澈如琥珀,为目所未睹。有酬以九百金者,坚不肯售,余终疑为药炼也。

  五十年前,见董文恪公一玉蟹,质不甚巨,而纯白无点瑕,独视之亦常玉,以他白玉相比,则非隐青,即隐黄隐赭,无一正白者,乃知其可贵。顷与柘林司农话及,司农曰:公在日偶值匮乏,以六百金转售之矣。

  益都有书生,才气飚发,颇为隽上。一日,晚凉散步,与村女目成,密遣仆妇通词,约某夕虚掩后门待。生潜踪匿影,方暗中扪壁窃行,突火光一掣,朗若月明,见一厉鬼当户立,狼狈奔回,几失魂魄。次日至塾,塾师忽端坐大言曰:吾辛苦积得小陰骘,当有一孙登第,何逾墙钻穴,自败成功?幸我变形阻之,未至削籍,然亦殿两举矣。尔受人硑脯,教人子弟,何无约束至此耶?自批其颊十余,昏然仆地。方灌治间,宅内仆妇亦自批其颊曰:尔我家三世奴,岂朝秦暮楚者耶?幼主妄行,当劝戒,不从则当告主人,乃献媚希赏,几误其终身,岂非负心耶?后再不悛,且褫尔魄。语讫亦昏仆。并久之乃苏。门人李南涧曾亲见之。盖祖父之积累如是其难,子孙之败坏如是其易也。祖父之于子孙如是,其死尚不忘也,人可不深长思乎?然南涧言,此生终身不第,硓颔以终。殆流荡不返,其祖亦无如何欤?抑或附形于塾师,附形于仆妇,而不附形于其孙,亦不附形于其子,犹有溺爱者存,故终不知惩欤?

  狐魅人之所畏也。里有罗生者,读小说杂记,稔闻狐女之姣丽,恨不一遇。近郊古冢,人云有狐,又云时或有人与狎昵,乃指其窟穴,具贽币牲醴,投书求婚姻。且云或香闺娇女,并已乘龙;或鄙弃樗材,不堪倚玉,则乞赐一艳婢,用充贵媵。衔感亦均,再拜置之而返。数日寂然。一夕独坐凝思,忽有好女出灯下,嫣然笑曰:主人感君盛意,卜今吉日,遣小婢三秀来充下陈,幸见收录。因叩谒如礼。凝眸侧立,妖媚横生,生大欣慰,即于是夜定情,自以为彩鸾甲帐,不是过也。婢善隐形,人不能见,虽远行别宿,亦复相随。益惬生所愿,惟性饕餮,家中食物多被窃食,物不足则盗衣裳器具,鬻钱以买,亦不知谁为料理。意有徒党 同来也。以是稍谯责之,然媚态柔情,摇魂动魄,低眉一盼,亦复回嗔。又冶荡殊常,蛊惑万状,卜夜卜昼,靡有已时。尚皁皁不足,以是家为之凋,体亦为之敝,久而疲于奔命,怨詈时闻,渐起衅端,遂成仇隙,呼朋引类,妖祟大兴,日不聊生。延正一真人劾治,婢现形抗辩曰:始缘祈请,本异私奔,继奉主命,不为苟合,手扎具存,非无故为魅也;至于盗窃婬佚,狐之本性,振古如是,彼岂不知,既以耽色之故,舍人而求狐,乃又责狐以人理,毋乃硔欤?即以人理而论,图声色之娱者,不能惜畜养之费,既充妾媵,即当仰食于主人,所给不敷,即不免私有所取。家庭之内,似此者多,较攘窃他人,终为有间;若夫闺房燕昵,何所不有,圣人制礼,亦不能立以程限,帝王定律,亦不能设以科条,在嫡配尚属常情,在姬侍又其本分。录以为罪,窃有未甘。真人曰:鸠众肆扰,又何理乎?曰:嫁女与人,意图求取,不满所欲,聚党 喧哄者,不知凡几,未闻有人科其罪,乃科罪于狐欤?真人癱思良久,顾罗生笑曰:君所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老夫耄矣,不能驱役鬼神,预人家儿女事。后罗生家贫如洗,竟以瘵终。

  从侄秀山言,奴子吴士俊尝与人斗,不胜,恚而求自尽,欲于村外觅僻地。甫出栅,即有二鬼邀之,一鬼言投井佳,一鬼言自缢更佳,左右牵制,莫知所适。俄有旧识丁文奎者从北来,挥拳击二鬼遁去,而自送士俊归。士俊惘惘如梦醒,自尽之心顿息,文奎亦先以缢死者,盖二人同役于叔父栗甫公家,文奎殁后,其母婴疾困卧,士俊尝助以钱五百,故以是报之。此余家近岁事,与新齐谐所记针工遇鬼略相似,信凿然有之。而文奎之求代而来,报恩而去,尤足以激薄俗矣。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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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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