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听之一(1)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余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闲。卷轴笔砚,自束发至今,无数十日相离也。三十以前,讲考证之学,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三十以后,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抽黄对白,恒彻夜构思;五十以后,领修秘籍,复折而讲考证。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拈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故已成滦陽消夏录等三书,复有此集。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博辨宏通;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简谈数言,自然妙远。诚不敢妄拟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若怀挟恩怨,颠倒是非,如魏泰、陈善之所为,则自信无是矣。适盛子松云欲为剞劂,因率书数行弁于首,以多得诸传闻也。遂采庄子之语名曰姑妄听之。乾隆癸丑七月二十五日,观弈道人自题。

  冯御史静山家一仆,忽发狂自挝,口作谵语云:我虽落拓以死,究是衣冠。何物小人,傲不避路,今惩尔使知。静山自往视之曰:君白昼现形耶?幽明异路,恐于理不宜;君隐形耶?则君能见此辈,此辈不能见君,又何从而相避。其仆俄如昏睡,稍顷而醒,则已复常矣。门人桐城耿守愚,狷介自好,而喜与人争礼数,余尝与论此事,曰:儒者每盛气凌轹,以邀人敬,谓之自重。不知重与不重,视所自为,苟道德无愧于圣贤,虽王侯拥彗不能荣,虽胥靡版筑不能辱,可贵者在我,则在外者不足计耳。如必以在外为重轻,是待人敬我我乃荣,人不敬我我即辱,舆台仆妾,皆可操我之荣辱,毋乃自视太轻欤?守愚曰:公生长富贵,故持论如斯。寒士不贫贱骄人,则崖岸不立,益为人所贱矣。余曰:此田子方之言,朱子已驳之。其为客气不待辩,即就其说而论,亦谓道德本重,不以贫贱而自屈。非毫无道德,但贫贱即可骄人也。信如君言,则乞丐较君为更贫,奴隶较君为更贱,群起而骄君,君亦谓之能立品乎?先师陈白崖先生,尝手题一联于书室曰: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斯真探本之论,七字可以千古矣。

  龚集生言,乾隆己未,在京师寓灵佑宫与一道士相识,时共杯酌,一日观剧,邀同往,亦欣然相随,薄暮归,道士拱揖曰:承诸君雅意,无以为酬,今夜一观傀儡可乎?入夜至所居室中,惟一大方几,近边略具酒果,中央则陈一棋局,呼童子闭外门,请宾四面围几坐,酒一再行,道士拍界尺一声,即有数小人长八九寸,落局上,合声演剧,呦呦嘤嘤,音如四五岁童子,而男女装饰,音调关目,一一与戏场无异,一出终--传奇以一折为一出,古无是字,始见吴任臣字汇补注,曰读如尺,相沿已久,遂不能废,今亦从俗体书之--瞥然不见,又数人落下,别演一出。众且骇且喜,畅饮至夜分,道士命童子于门外几上,置鸡卵数百,白酒数罂,戛然乐止,惟闻哺啜之声 矣。诘其何术,道士曰:凡得五雷法者,皆可以役狐,狐能大能小,故遣作此戏,为一宵之娱。然惟供驱使则可,若或役之盗物,役之祟人,或摄召狐女荐枕席,则天谴立至矣。众见所未见,乞后夜再观,道士诺之,次夕诣所居,则早起已携童子去。

  卜者童西涧言,尝见有二人对弈,一客预点一弈图,如黑九三白六五之类,封置笥中。弈毕发视,一路不差,竟不知其操何术。按前定录载,开元中宣平坊王生,为李揆卜进取,授以一缄,可数十纸,曰:君除拾遗日发此,后揆以李璆荐,命宰臣试文词,一题为紫丝盛露囊赋,一题为答吐蕃书,一题为代南越献白孔雀表,揆自午至酉而成,凡涂八字,旁注两句。翌日,授左拾遗,旬余,乃发王生之缄,视之,三篇皆在其中,涂注者亦如之,是古有此术,此人偶得别传耳。夫操管运思,临枰布子,虽当局之人,有不能预自主持者,而卜者乃能先知之,是任我自为之事,尚莫逃数。巧取强求,营营然日以心斗者,是亦不可以已乎?

  乌鲁木齐遣犯刚朝荣,言有二人诣西藏贸易,各乘一骡,山行失路,不辨东西,忽十余人自悬崖跃下,疑为夹坝--西番以劫盗为夹坝,犹额鲁特之玛哈沁也,渐近则长皆七八尺,身毵毵有毛,或黄或绿,面目似人非人,语啁哳不可辩,知为妖魅,度必死,皆战栗伏地。十余人乃相向而笑,无抟噬之状,惟挟人于胁下,而驱其骡行,至一山坳,置人于地,二骡一推坠坎中,一抽刃屠割,吹火燔熟,环坐吞啖。亦提二人就坐,各置肉于前,察其似无恶意,方饥困,亦姑食之。既饱之后,十余人皆扪腹仰啸,声类马嘶,中二人仍各挟一人,飞越峻岭三四重,捷如猿鸟,送至官路旁,各予以一石,瞥然竟去。石巨如瓜,皆绿松也,携归货之,得价倍于所丧。事在乙酉丙戌间,朝荣曾见其一人,言之甚悉。此未知为山精,为木魅,观其行事,似非妖物,殆幽岩穹谷之中,自有此一种野人,从古未与世通耳。

  漳州产水晶,云五色皆备,然赤者未尝见,故所贵惟紫。别有所谓金晶者,与黄晶迥殊,最不易得。或偶得之,亦大如豇豆,如瓜种止矣。惟海澄公家有一三足蟾,可为扇坠,视之如精金熔液,洞澈空明,为稀有之宝。杨制府景素,官汀漳龙道时,尝为余言。然亦相传如是,未目睹也,姑录之以广异闻。

  陈来章先生,余姻家也,尝得一古砚,上刻云中仪凤形,梁瑶峰相国为之铭,曰:其鸣锵锵,乘云翱翔,有妫之祥,其鸣归昌,云行四方,以发德光。时癸已闰三月也,至庚子,为人盗去,丁未先生仲子闻之,多方购得,癸丑六月复乞铭于余,余又为之铭曰:失而复得,如宝玉大弓,孰使之然,故物适逢,譬威凤之翀云,翩没影于遥空,及其归也,必仍止于梧桐。故家子孙于祖宗手泽,零落弃掷者多矣。余尝见媒媪携玉佩数事,云某公家求售,外裹残纸,乃北宋椠公羊传四页,为怅惘久之。闻之于先人已失之器,越八载购得,又乞人铭以求其传,人之用心,盖相去远矣。

  董家庄佃户丁锦,生一子曰二牛,又一女赘曹宁为婿,相助工作,甚相得也。二牛生一子曰三宝,女亦生一女,因住母家,遂联名曰四宝,其生也同年同月,差数日耳。姑嫂互相抱携,互相乳哺,襁褓中已结婚姻,三宝四宝又甚相爱,稍长,即跬步不离,小家不知别嫌疑,于二儿嬉戏时每指曰:此汝夫,此汝妇也,二儿虽不知为何语,然闻之则已稔矣。七八岁外,稍稍解事,然俱随二牛之母同卧起,不相避忌。会康熙辛丑至雍正癸卯,岁屡歉,锦夫妇并殁,曹宁先流转至京师,贫不自存,质四宝于陈郎中家,不知其名,惟知为江 南人。二牛继至,会郎中求馆僮,亦质三宝于其家,而诫勿言与四宝为夫妇,郎中家法严,每笞四宝,三宝必暗泣,笞三宝,四宝亦然。郎中疑之,转质四宝于郑氏,或云即貂皮郑也,而逐三宝。三宝仍投旧媒媪,又引与一家为馆僮。久而微闻四宝所在,乃夤缘入郑氏家,数日后,得见四宝相持痛哭,时已十三四矣。郑氏怪之,则诡以兄妹相逢对,郑氏以其名行第相连,遂不疑,然内外隔绝,仅出入时相与目成而已。后岁稔,二牛曹宁并赴京赎子女,辗转寻访至郑氏,郑氏始知其本夫妇,意甚悯恻,欲助之合卺而仍留服役。其馆师严某,讲学家也,不知古今事异,昌言排斥曰:中表为婚礼所禁,亦律所禁,违之且有天诛,主人意虽善,然我辈读书人,当以风化为己任,见悖理乱伦而不沮,是成人 之恶,非君子也。以去就力争,郑氏故良懦,二牛曹宁亦乡愚,闻违法罪重,皆慑而止。后四宝鬻为选人妾,不数月病卒,三宝发狂走出,莫知所终。或曰:四宝虽被迫胁去,然毁容哭泣,实未与选人共房帏,惜不知其详耳,果其如是,则是二人者天上人间,会当相见,定非一瞑不视者矣。惟严某作此恶业,不知何心,亦不知其究竟,然神理昭昭,当无善报。或又曰:是非泥古,亦非好名,殆觊觎四宝欲以自侍耳。若然,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矣。

  乾隆戊午,运河水浅,粮艘衔尾不能进,共演剧赛神。运官皆在,方演荆钗记投江 一出,忽扮钱玉莲者长跪哀号,泪随声下,口喃喃诉不止,语作闽音,啁哳无一字可辨,知为鬼附,诘问其故。鬼又不能解人语,或投以纸笔,摇首似道不识字,惟指天画地,叩额痛哭而已。无可如何,掖于岸上,尚呜咽跳掷,至人散乃已。久而稍苏,自云突见一女子,手携其头自水出,骇极失魂,昏然如醉,以后事皆不知也。此必水底羁魂,见诸官会集,故出鸣冤,然形影不睹,言语不通,遣善泅者求尸,亦无迹。旗丁又无新失女子者,莫可究诘,乃连衔具牒,焚于城隍祠。越四五日,有水手无故自刎死,或即杀此女子者,神谴之欤。

  郑太守慎人,言尝有数友论闽诗,于林子羽颇致不满,夜分就寝,闻笔砚格格有声,以为鼠也。次日见几上有字二行曰:如檄雨古潭暝,礼星寒殿开,似钱郎诸公,都未道及,可尽以为唐摹晋帖乎?时同寝数人,书皆不类,数人以外,又无人能作此语者,知文士争名,死尚未已,郑康成为厉之事,殆不虚乎?

  黄小华言,西城有扶乩者,下坛诗曰:策策西风木叶飞,断肠花谢雁来稀,吴娘日暮幽房冷,犹著玲珑白苎衣。皆不解所云,乩又书曰:顷过某家,见新来稚妾,锁闭空房,流落仳离,自其定命,但饥寒可念,枨触人心,遂恻然咏此。敬告诸公,苟无驯狮调象之才,勿轻举此念,亦陰功也。请问仙号,书曰:无尘。再问之遂不答。按李无尘,明末名妓,祥符人,开封城陷,没于水。有诗集语颇秀拔,其哭王烈女诗曰:自嫌予有泪,敢谓世无人。措词得体,尤为作者所称也。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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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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