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西杂志三(6)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于南溟明经曰:人生苦乐,皆无尽境,人心忧喜,亦无定程,曾经极乐之境,稍不适则觉苦,曾经极苦之境,稍得宽则觉乐矣。尝设帐康宁屯,馆室湫溢,几不可举头,门无帘,床 无帐,院落无树,久旱炎郁,如坐炊甑,解衣午憩,蝇扰扰不得交 睫,烦躁殆不可耐,自谓此猛火地狱也。久之,倦极睡去,梦乘舟去大海中,飓风陡作,天日晦冥,樯断帆摧,心胆碎裂,顷刻覆没,忽似有人提出,掷于岸上,即有人持绳束缚,闭置地窖中,暗不睹物,呼吸亦咽塞不通,恐怖窘急,不可言状。俄闻耳畔唤声,霍然开目,则仍卧三脚木榻上,觉四体舒适,心神开朗,如居蓬莱方丈间也。是夕月明,与弟子散步河干,坐柳下,敷陈此义,微闻草际叹息曰:斯言中理,我辈沉沦 水次,终胜于地狱中人。

  外舅周箓马公家,有老仆曰门世荣,自言尝渡吴桥钩盘河,日巳暮矣,积雨暴涨,沮洳纵横,不知何处可涉,见二人骑马先行,迂回取道,皆得浅处,似熟悉地形者。因随之行,将至河干,一人忽勒马立,待世荣至,小语曰:君欲渡河,当左绕半里许,对岸有枯树一株可行,吾导此人来,此将所有为,君勿与俱败。疑为劫盗,悚然返辔,从所指路别行,而时时回顾,见此人策马先行,后一人随至中流,突然灭顶,人马俱没,前一人亦化旋风去,乃知报冤鬼也。

  田丈耕野,官凉州镇时,携回万年松一片,性温 而活血,煎之,色如琥珀,妇女血枯血闭诸证,服之多验,亲串家递相乞取,久而遂尽。后余至西域,乃见其树,直古松之皮,非别一种也。主人煮以代茶,亦微有香气,其最大者,根在千仞深涧底,枝干亭苕,直出山脊,尚高二三十丈。皮厚者二尺有余,奴子吴玉保尝取其一片为床 ,余谓闽广芭蕉,叶可容一二人卧,再得一片作席,亦一奇观。又尝见一人家,即树孔施门窗,以梯上下,入之俨然一屋,余与呼延化州同登视--名华国,长安人,乙未进士,前化州知州。化州曰:此家以巢居兼穴处矣,盖天山以北,如乌孙突厥,古多行国,不需梁柱之材,故斧斤不至,意其真盘古时物。万年之名,殆不虚矣。

  田白岩曰:名妓月宾,尝来往渔洋山人家,如东坡之于琴操也。苏斗南因言少时见山东一妓,自云月宾之孙女,尚有渔洋所赠扇,索观之,上画一临水草亭,傍倚二柳,题庚寅三月道冲写,不知为谁。左侧有行书一诗曰:烟缕濛濛蘸水青,纤腰相对斗娉婷,樽前试问香山老,柳宿新参第几星。不署名字,一小印已模糊,斗南以为高年耆宿,偶赋闲情,故讳不自著也。余谓诗格风流 ,是新城宗派,然渔洋以辛卯夏卒,庚寅是其前一岁,是时不当有老友。香山老定指何人,如云自指,又不当云试问,且词意轻巧,亦不类老笔,或是维摩丈室,偶留天女散花,他少年代为题扇,以此调之。妓家借托盛名,而不解文义,遂误认颜标耳。

  王觐光言,壬午乡试,与数友共租一小宅读书,觐光所居室中,半夜灯光忽黯碧,剪剔复明。见一人首出地中,对灯嘘气,拍案叱之,急缩入。停刻许,复出,叱之又缩,如是七八度,几四鼓矣,不胜其扰,又素以胆自负,不欲呼同舍,静坐以观其变,乃惟张目怒视,竟不出地,觉其无能为,息灯竟睡。亦不知其何时去,然自此不复睹矣。吴惠叔曰:殆冤鬼欲有所诉,惜未一问也。余谓果为冤鬼,当哀泣不当怒视。粉房琉璃街迤东,皆多年丛冢,居民渐拓,每夷而造屋,此必其骨在屋内,生人陽气薰烁,鬼不能安,故现变怪驱之去。初拍案叱,是不畏也,故不敢出,然见之即叱,是犹有鬼之见存,故亦不肯竟去,至息灯自睡,则全置此事于度外,鬼知其终不可动,遂亦不虚相恐怖矣。东坡书孟德事一篇,即是此义。小时闻巨盗李金梁曰:凡夜至人家,闻声而嗽者,怯也,可攻也;闻声而启户以待者,怯而示勇也,亦可攻也;寂然无声,莫测动静,此必勍敌,攻之,十恒七八败。当量力进退矣,亦此义也。

  列子谓蕉鹿之梦,非黄帝孔子不能知,谅哉斯言。余在西域,从办事大臣巴公履视军台,巴公先归,余以未了事暂留,与前副将梁君同宿,二鼓有急递,台兵皆差出,余从睡中呼梁起,令其驰送,约至中途,遇台兵则使接递,梁去十余里,相遇即还,仍复酣寝。次日告余曰:昨梦遣我赍廷寄,恐误时刻,鞭马狂奔,今日髀肉尚作楚,真大奇事。以真为梦,仆隶皆粲然。余乌鲁木齐杂诗曰:一笑挥鞭马似飞,梦中驰去梦中归,人生事事无痕过(东坡诗:事如春梦 了无痕)蕉鹿何须问是非。即纪此事也。又有以梦为真者,族兄次辰,言静海一人,就寝后,其妇在别屋夜绩,此人忽梦妇为数人劫去,噩而醒,不自知其梦也,遽携挺出门追之,奔十余里,果见旷野数人,携一妇欲肆强暴,妇号呼震耳,怒焰炽腾,力奋死斗,数人皆创被逸去,前近慰问,乃近村别一人妇,为盗所劫者也。素亦相识,姑送还其家。惘惘自返,妇绩未竟,一灯尚荧然也。此则鬼神或使之,又不以梦论矣。

  交 河黄俊生言,折伤骨者,以开通元宝钱--此钱唐初所铸,欧陽询所书其旁,微有偃月形,乃进蜡样时文德皇后误掐一痕,因而未改也。其字当回环读之,俗读为开元通宝,以为元宗之钱,误之甚矣--烧而醋淬,研为末,以酒服下,则铜末自结而为圈,周束折处,曾以一折足鸡试,果续如故。及烹此鸡,验其骨,铜束宛然,此理之不可解者。铜末不过入肠胃,何以能透膜自到筋骨间也?惟仓卒间,此钱不易得。后见张族朝野佥载曰:定州人崔务堕马折足,医令取铜末酒服之,遂痊平,及亡后十余年改葬,视其胫骨折处,铜末束之。然则此本古方,但云铜末,非定用开通元宝钱也。

  招聚博塞,古谓之囊家,见李肇国史补,是自唐已然矣。至藏蓄粉黛,以分夜合之资,则明以前无是事。家有家妓,官有官妓故也。教坊既废,此风乃炽,遂为豪猾之利源,而盬痴之陷阱。律虽明禁,终不能断其根株。然利旁倚刀,贪还自贼。余尝见操此业者,花娇柳瞷,近在家庭,遂不能使其子孙,皆醉眠之阮藉,两儿皆染婬毒,延及一门,疠疾缠绵 ,因绝嗣续,若敖氏之鬼,竟至馁而。

  临清李名儒言,其乡屠者买一牛,牛知为屠也,缒不肯前,鞭之则横逸,气力殆竭,始强曳以行,牛过一钱肆,忽向门屈两膝跪,泪涔涔下,钱肆悯之,问知价钱八千,如数乞赎,屠者恨其狞,坚不肯卖,加以子钱,亦不许,曰:此牛可恶,必剚刃而甘心,虽万贯不易也。牛闻是言,蹶然自起,随之去,屠者煮其肉于釜,然后就寝,五更自起开釜,妻子怪不回,疑而趋视,则已自投釜中,腰以上与牛俱縻矣。凡属含生,无不畏死,不以其畏而悯恻,反以其畏而恚愤,牛之怨毒,加寻常数等矣。厉气所凭,报不旋踵,宜哉。先叔仪南公,尝见屠者许学牵一牛,牛见先叔跪不起,先叔赎之,以与佃户张存,存豢之数年,其驾耒服辕,力作较他牛为倍,然则恩怨之间,物犹如此,人可不深长思哉。

  甲与乙,望衡而居,皆宦裔也。其妇皆以姣丽称,二人相契如弟兄,二妇亦相契如姊妹,乙俄卒,甲妇亦卒,乃百计图谋娶乙妇,士论讥焉。纳币之日,厅事有声登登然,如挝瞸鼓。却扇之夕,风扑花烛灭者再,人知为乙之灵也。一日,甲妇忌辰,悬画像以祀,像旁忽增一人影,立妇侧,左手自后凭其肩,右手戏摩其颊,画像亦侧眸流盼,红晕微生,谛视其形,宛然如乙。似淡墨所渲染,而绝无笔痕,似隐隐隔纸映出,而眉目衣纹,又纤微毕露,心知鬼祟,急裂而焚之。然已众目共睹,万口喧传矣。异哉,岂幽冥恶其薄行,判使取偿于地下,示此变幻,为负死友者戒乎?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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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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