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西杂志三(1)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丁卯同年郭彤纶,戊辰上公车,宿新中驿旅舍。灯下独坐吟哦,闻窗外曰:公是文士,西壁有一诗请教。出视无所睹,至西壁拂尘寻视,有旅邸卧病诗八句,诗甚凄苦,而鄙俚不甚成句,岂好疥壁人,死尚结习 未忘耶?抑欲彤纶传其姓名,俾人知某甲旅卒于是,冀家人归其骨也?

  奴子宋遇,凡三娶,第一妻,自合卺即不同榻,后竟仳离。第二妻子必孪生,恶其提携之烦,乳哺之不足,乃求药使断产,误信一王媪言,舂睼石为末,服之,石结聚肠胃死。后遇病革时,口喃喃如与人辩,稍苏,私语其第三妻曰:吾出初妻时,吾父母已受人聘,约日迎娶,妻尚未知,吾先一夕,引与狎,妻以为意转,欣然相就,五更尚拥被共眠。鼓吹已至,妻恨恨去,然媒氏早以未尝同寝告后夫,吾母兄亦皆云尔,及至彼非完璧,大遭疑诟,竟郁郁卒;继妻本不肯服石,吾痛捶使瞁尽,殁后惧为厉,又贿巫斩殃,今并恍惚见之,吾必不起矣。已而果然。又奴子王成,性乖僻,方与妻嬉笑,忽叱使伏受鞭,鞭已,仍与嬉笑,或方鞭时,忽引起与嬉笑,既而曰:可补鞭矣。仍叱使伏受鞭。大抵一日夜中,喜怒反复者数次,妻畏之如虎。喜时不敢不强欢,怒时不敢不顺受也。一日泣诉先太夫人,呼成问故,成跪启曰:奴不自知,亦不自由 ,但忽觉其可爱,忽觉其可憎耳。先太夫人曰:此无人理,殆佛氏所谓夙冤耶?虑其妻或轻生,并遣之去。后闻成病死,其妻竟著红衫。夫夫为妻纲,天之经也,然尊究不及君,亲究不及父,故妻又训齐,有敌体之义焉。则其相与,宜各得情理之平。宋遇第二妻,误殁也,罪止太悍。其第一妻,既已被出而受聘,则恩义已绝,不当更以夫妇论,直诱污他人未婚妻耳。因而致死,其取偿也宜矣。王成酷暴,然未致妇于死也,一日居其室,则一日为所天,殁不制服 ,反而从吉,其悖理乱常也,其受虐固无足悯焉。

  吴惠叔言,太湖有渔户嫁女者,舟至波心,风浪陡作,舵师失措,已欹仄欲沉,众皆相抱哭,突新妇破帘出,一手把舵,一手牵篷索,折瞂飞行,直抵婿家,吉时犹未过也。洞庭人传以为奇,或有以越礼讥者,惠叔曰:此本渔户女,日日船头持篙橹,不能责以必为宋伯姬也。又闻吾郡有焦氏女,不记何县人,已受聘矣,有谋为媵者,中以蜚语,婿家欲离婚,父讼于官,而谋者陷阱已深,非惟证佐凿凿,且有自承为所欢者,女见事急,竟倩邻媪导至婿家,升堂拜姑曰:女非妇比,贞不贞有明证也,儿与其献丑于官媒,仍为所诬,不如献丑于母前。遂阖户弛服,请姑验,讼立解。此较操舟之新妇更越礼矣。然危急存亡之时,有不得不如是者,讲学家动以一死责人,非通论也。

  杨雨亭言,劳山深处,有人兀坐木石间,身已与木石同色矣,然呼吸不绝,目炯炯尚能视。此婴儿炼成,而闭不能出者也。不死不生,亦何贵于修道,反不如鬼之逍遥矣。大抵仙有仙骨,质本清虚,仙有仙缘,诀逢指授,不得真传,而妄意冲举,因而致害者不一。此人亦其明鉴也。或曰:以刀破其顶,当兵解去。此亦臆度之词,谈何容易乎。

  古者大夫祭五祀,今人家惟祭灶神,若门神,若井神,若厕神,若中癲神,或祭或不祭矣。但不识天下一灶神欤,一城一乡一灶神欤,抑一家一灶神欤?如天下一灶神,如火神之类,必在祀典,今无此祀典也;如一城一乡一灶神,如城隍社公之类,必有专祀,今未见处处有专祀也;然则一家一灶神耳,又不识天下人家如恒河沙数,天下灶神亦当如恒河沙数,此恒河沙数之灶神,何人为之,何人命之,神不太多耶?人家迁徙不常,兴废亦不常,灶神之闲旷者何所归,灶神之新增者何自来,日日铨除移改,神不又太烦耶?此诚不可以理解,然而遇灶神者,乃时有之。余小时见外祖雪峰张公家,一司爨姬好以秽物扫入灶,夜梦乌衣人呵之,且批其颊,觉而颊肿成痈,数日巨如杯,脓液内溃,从口吐出,稍一呼吸辄入喉,呕哕欲死,立誓虔祷乃愈。是又何说欤?或曰:人家立一祀必有一鬼凭之,祀在则神在,祀废则神废,不必一一帝所命也。是或然矣。

  孙叶飞先生,夜宿山家,闻了鸟--了鸟,门上铁系也,李义山记作此二字--丁东声,问为谁,门外小语曰:我非鬼非魅,邻女欲有所白也。先生曰:谁呼汝为鬼魅,而先辨非鬼非魅也,非欲盖弥彰乎?再听之寂无声矣。

  崔崇屽,汾陽人,以卖丝为业,往来于上谷云中有年矣。一岁,折阅十余金,其曹偶有怨言,崇屽恚愤,以刀自剖其腹,肠出数寸,气垂绝,主人及其未死,急呼里胥与其妻至,问有冤耶?曰:吾拙于贸易,致亏主人资本,我实自愧,故不欲生,与人无预也。其速移我返,毋以命案为人累。主人感之,赠数十金为棺敛费。奄奄待尽而已。有医缝其肠纳之腹中,敷药结痂,竟以渐愈,惟遗矢从刀伤处出,谷道闭矣。后贫甚,至鬻其妻,旧共卖丝者怜之,各赠以丝,俾撚线自给,渐以小康,复娶妻生子。至乾隆癸巳甲午间,年七十乃终。其乡人刘炳为作传,曹受之侍御录以示余,因撮其大略。夫贩鬻丧资常事也,以十余金而自戕,崇屽可谓轻生矣。然其本志,则以本无毫发私,而其迹有似于乾没,心不能白,以死自明,其平生之自好可知也。濒死之顷,对众告明里胥,使官府无可疑,切嘱其妻,使眷属无可讼,用心不尤忠厚欤?当死不死,有天道焉,事似异而非异也。

  文安王丈紫府言,灞州一宦家娶妇,甫却扇,新婿失声狂奔出,追问故,曰:新妇青面赤发,状如奇鬼,吾怖而走。妇故中人姿,莫解其故,强使复入,所见如前,父母迫之归房,竟伺隙自缢。既未成礼,女势当归,时贺者尚满堂,其父引之遍拜诸客曰:小女诚陋,然何至惊人致死哉。幽怪录载卢生娶宏农令女事,亦同于此,但婿未死耳。此殆夙冤,不可以常理论也。自讲学家言之,则必曰:是有心疾,神虚目眩耳。

  李主事再瀛,汉三制府之孙也,在礼部时,为余属。气宇朗澈,余期以远到,乃新婚未几,遽夭天年,闻其亲迎时,新妇拜神,怀中镜忽堕地,裂为二,已讶不祥,既而鬼声啾啾,彻夜不息,盖衰气之所感,先兆之矣。

  选人某在虎坊桥租一宅,或曰中有狐,然不为患,入居者祭之则安。某性啬不从,亦无他异,既而纳一妾,初至日独坐房中,闻窗外帘隙,有数十人悄语品评其妍媸,忸怩不敢举首,既而灭烛就寝,满室吃吃作笑声--吃吃,笑不止,出飞燕外传。或作嗤嗤,非也。又有作咥咥者,盖据毛亨诗传。然毛传咥咥乃笑貌,非笑声也--凡一动作,辄高唱其所为,如是数夕不止,诉于正乙真人,其法官汪某曰:凡魅害人,乃可劾治,若止嬉笑,于人无损,譬互相戏谑,未酿事端,即非王法之所禁。岂可以猥亵细事,渎及神明。某不得已,设酒肴拜祝,是夕寂然。某喟然曰:今乃知应酬之礼不可废。

  王符九言,凤凰店民家,有儿持其母履戏,遗后圃花架下,为其父所拾,妇大遭诟诘,无以自明,拟就缢。忽其家狐祟大作,妇女近身之物,多被盗掷弃他处,半月余乃止。遗履之疑,遂不辩而释。若陰为此妇解结者。莫谕其故,或曰:其姑性严厉,有婢私孕,惧将投缳,妇窃后圃钥纵之逃,有是陰功,故神遣狐救之欤?或又曰:即为神佑,何不遣狐先收履,不更无迹乎?符九曰:神正以有迹,明因果也。余亦以符九之言为然。

  胡 太虚抚军,能视鬼,云尝以葺屋,巡视诸仆家,诸室皆有鬼出入,惟一室阒然,问之,曰:某所居也。然此仆蠢蠢无寸长,其妇亦常奴耳。后此仆死,其妇竟守节终身。盖烈妇或激于一时,节妇非素有定志,必不能饮冰茹蘖数十年,其胸中正气蓄积久矣,宜鬼之不敢近也。又闻一视鬼者曰:人家恒有鬼往来,凡闺房媟狎,必诸鬼聚观,指点嬉笑,但人不见不闻耳。鬼或望而引避者,非他年烈妇节妇,即孝妇贤妇也。与胡 公所言,若重规叠矩矣。

  朱定远言,一士人夜坐纳凉,忽闻屋上有噪声,骇而起视,则两女自檐际格斗,堕,厉声问曰:先生是读书人,姊妹共一婿,有是礼耶?士人噤不敢语,女又促问,战栗嗫嚅曰:仆是人,仅知人礼,鬼有鬼礼,狐有狐礼,非仆之所知也。二女唾曰:此人模棱不了事,当别问能了事人耳。仍纠结而去。苏味道模棱,诚自全之善计也,然以推诿偾事获谴者,亦在在有之。盖世故太深,自谋太巧,恒并其不必避者而亦避,遂于其必当为者而亦不为,往往坐失事机,留为祸本,决裂有不可收拾者。此士人见诮于狐,其小焉者耳。

  济南朱青雷言,其乡民家一少年,与邻女相悦。时相窥也,久而微露盗香迹,女父疑焉。夜伏墙上,左右顾视两家,陰伺其往来,乃见女室中有一少年,少年室中有一女,衣饰形貌皆无异,始知男女皆为狐媚也,此真黎邱之伎矣。青雷曰:以我所见,好事者当为媒合,亦一佳话。然闻两家父母皆恚甚,各延巫驱狐,时方束装北上,不知究竟如何也。

  有视鬼者曰:人家继子,凡异姓者,虽女之子,妻之侄,祭时皆所生来享,所后者弗来也。凡同族者,虽五服以外,祭时皆所后来享,所生者虽亦来,而配食于侧,勿敢先也。惟于某抱养张某子,祭时乃所后来享。久而知其数世前,本于氏妇,怀孕嫁张生,是于之祖也。此何义欤?余曰:此义易明,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不以远而阻也,琥珀拾芥不引针,磁石引针不拾芥,不以近而合也。一本者气相属,二本者气不属耳。观此使人睦族之心,油然而生,追远之心,亦油然而生。一身歧为四肢,四肢各歧为五指,是别为二十歧矣。然二十歧之痛痒,吾皆能觉,一身故也。昵莫近于妻妾,妻妾之痛痒,苟不自言,吾终不觉,则两身而已矣。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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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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