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西杂志二(4)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郭石洲言,朱明经静园,与一狐友。一日,饮静园家,大醉睡花下,醒而静园问之曰:吾闻贵族醉后多变形,故以衾覆君而自守之,君竟不变,何也?曰:此视道力之浅深矣,道力浅者能化形幻形耳,故醉则变,睡则变,仓皇惊怖则变;道力深者能脱形,犹仙家之尸解,已归人道,人其本形矣,何变之有。静园欲从之学道,曰:公不能也,凡修道人易而物难,人气纯,物气驳也;成道物易而人难,物心一,人心杂也。炼形者先炼气,炼气者先炼心,所谓志气之帅也。心定则气聚而形固,心摇则气涣而形萎。广成子之告黄帝,乃道家之秘要,非庄叟寓言也。深岩幽谷,不见不闻,惟凝神导引,与天地陰陽往来消息,阅百年如一日,人能之乎?朱乃止。因忆丁卯同年某御史,尝问所昵伶人曰:尔辈多矣,尔独擅场,何也?曰:吾曹以其身为女,必并化其心为女,而后柔情媚态,见者意消。如男心一线犹存,则必有一线不似女,乌能争蛾眉曼睯之宠 哉。若夫登场演剧为贞女,则正其心,虽笑谑亦不失其贞;为婬女,则荡其心,虽庄坐亦不掩其婬;为贵女,则尊重其心,虽微服而贵气存;为贱女,则敛抑其心,虽盛妆而贱态在;为贤女,则柔婉其心,虽怒甚无遽色;为悍女,则拗戾其心,虽理诎无巽词。其他喜怒哀乐,恩怨爱憎,一一设身处地,不以为戏,而以为真,人视之竟如真矣。他人行女事而不能存女心,作种种女状而不能有种种女心,此我所以独擅场也。李玉典曰:此语猥亵不足道,而其理至精。此事虽小,而可以喻大。天下未有心不在是事而是事能诣极者,亦未有心心在是事而是事不诣极者,心心在一艺,其艺必工;心心在一职,其职必举。小而僚之丸,扁之轮,大而皋夔稷契之营四海,其理一而已矣。此与炼气炼心之说,可互相发明也。

  石洲又言,一书生家有园亭,夜雨独坐,忽一女子搴帘入,自云家在墙外,窥宋已久,今冒雨相就,书生曰:雨猛如是,尔衣履不濡,何也?女词穷,自承为狐。问此间少年多矣,何独就我?曰前缘。问此缘谁所记载,谁所管领,又谁以告尔,尔前生何人,我前生何人,其结缘以何事,在何代何年,请道其详。狐仓卒不能对,嗫嚅久之曰:子千百日不坐此,今适坐此,我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其为前缘审矣,请勿拒。书生曰:有前缘者必相悦,吾方坐此,尔适自来,而吾漠然心不动,则无缘审矣,请勿留。女趑趄间,闻窗外呼曰:婢子不解事,何必定觅此木强人。女子举袖一挥,灭灯而去。或云是汤文正公少年事。余谓狐魅岂敢近汤公,当是曾有此事,附会于公耳。

  乌鲁木齐多野牛,似常牛而高大,千百为群,角利如矛。睰其行,以强壮者居前,弱小者居后,自前击之,则驰突奋触,铳炮不能御,虽百炼健卒,不能成列合围也;自后掠之,则绝不反顾,中推一最巨者,如蜂之有王,随之行止。尝有一为首者,失足落深涧,群牛俱随之投入,重叠殪焉。又有野骡野马,亦作队行,而不似野牛之悍暴,见人辄奔,其状真骡真马也。惟被以鞍勒,则伏不能起。然时有背带鞍花者--鞍所磨伤之处,创愈则毛作白色,谓之鞍花。又有蹄嵌踣铁者,或曰山神之所乘,莫测其故,久而知为家畜骡马,逸入山中,久而化为野物,与之同群耳。骡肉肥脆可食,马则未见食之者。又有野羊,汉书西域传,所谓睱羊也。食之与常羊无异。又有野猪,猛鸷亚于野牛,毛革至坚,槍矢弗能入,其牙癉于利刃,马足触之皆中断。吉木萨山中有老猪,其巨如牛,人近之辄被伤,常率其族数百,夜出暴禾稼,参领额尔赫图牵七犬入山猎,猝与遇,七犬立为所啖,复厉齿向人,鞭马狂奔乃免。余拟植木为栅,伏巨炮其中,伺其出击之,或曰傥击不中,则其牙拔栅,如拉朽,栅中人危矣。余乃止。又有野驼,止一峰,脔之极肥美,杜甫丽人行所谓紫驼之峰出翠釜,当即指此。今人以双峰之驼为八珍之一,失其实矣。

  杨槐亭言,即墨有人往劳山,寄宿山家,所住屋有后门,门外缭以短墙,为菜圃。时日已薄暮,开户纳凉,见墙头一靓妆女子,眉目姣好,仅露其面,向之若微笑。方凝视间,闻墙外众童子呼曰:一大蛇身蟠于树,而首阁于墙上,乃知蛇妖幻形,将诱而吸其血也。仓皇闭户,亦不知其几时去,设近之则危矣。

  琴工钱生--钱生尝客裘文达公家,日相狎习 ,而忘问名字乡里。言其乡有人家酷贫,佣作所得,悉以与其寡嫂,嫂竟以节终。一日在烛下拈睲线,见窗隙一人面,其小如钱,目炯炯内视,急探手攫得之,乃一玉孩,长四寸许,制作工巧,土蚀斑然,乡僻无售者,仅于质库得钱四千。质库置椟中,越日失去,深惧其来赎。此人闻之曰:此本怪物,吾偶攫得,岂可复胁取人财。具述本末,还其质券。质库感之,常呼令佣作,倍酬其直,且岁时周恤之,竟以小康。裘文达公曰:此天以报其友爱也。不然,何在其家不化去,到质库始失哉。至慨还质券,尤人情所难,然此人之绪余耳。世未有锲薄奸黠而友于兄弟者,亦未有友于兄弟而锲薄奸黠者也。

  王庆垞一媪,恒为走无常--即滦陽消夏录所记见送妇再醮之鬼者,有贵家姬问之曰:我辈这妾媵,是何因果?曰:冥律小善恶相抵,大善恶则不相掩,姨等皆积有小善业,故今生得入富贵家,又兼有恶业,故使有一线之不足也。今生如增修善业,则恶业已偿,善业相续,来生益全美矣。今生如增造恶业,则善业已销,恶业又续,来生恐不可问矣。然增修善业,非烧香拜佛之谓也。孝亲敬嫡,和睦家庭乃真善业耳。一姬又问,有子无子,是必前定,祈一检问,如冥籍不注,吾不更作痴梦矣。曰:此不必检,但常作有子事,虽注无子,亦改注有子。若常作无子事,虽注有子,亦改注无子也。先外祖雪峰张公,为王庆曹氏婿,平生严正,最恶六婆,独时时引与语,曰:此妪所言虽未必皆实,然从不劝妇女布施佞佛,是可取也。

  翰林院供事茹某--忘其名,似是茹铤。言,曩访友至邯郸,值主人未归,暂寓城隍祠,适有卖瓜者息担横卧神座前,一卖线叟寓祠内,语之曰:尔勿若是,神有灵也。卖瓜者曰:神岂在此破屋内。叟曰:在也,吾常夜起纳凉,闻殿中有人声,蹑足潜听,则有狐陈诉于神前,大意谓邻家狐媚一少年,将死未绝之顷,尚欲取其精,其家愤甚,伏猎者以铳矢攻之,狐骇现形奔,众噪随其后,狐不投己穴,而投里许外一邻穴,众布网穴外,熏以火,阖穴皆殪,而此狐反乘隙遁,故讼其嫁祸。城隍曰:彼杀人而汝受祸,讼之宜也。然汝子孙亦有媚人者乎?良久,应曰:亦有。亦曾杀人乎?又良久,应曰:或亦有。杀几人乎?狐不应,城隍怒,命批其颊,乃应曰:实数十人。城隍曰:杀数十命,偿以数十命,适相当矣,此怨魄所凭,假手此狐也,尔何讼焉。命检籍示之,狐乃泣去。尔安得谓神不在乎?乃知祸不虚生,虽无妄之灾,亦必有所以致之。但就事论事者,不能一一知其故耳。

  汪主事康谷言,有在西湖扶乩者,降坛诗曰:我游天目还,跨鹤看龙井,夕陽没半轮,斜照孤飞影,飘然一片云,掠过千峰顶。未及题名。一客窃议曰:夕陽半没,乃是反照,司马相如所谓凌倒景也,何得云斜照?乩忽震撼,久之若有怒者,大书曰:小儿无礼。遂不再动。余谓客论殊有理,此仙何太护前。独不闻古有一字师乎。

  俞君祺言,向在姚抚军署,居一小室,每灯前月下,睡欲醒时,恍惚见人影在几旁,开目则无睹,自疑目眩。然不应夜夜目眩也。后伪睡以伺之,乃一粗婢,冉冉出壁角,侧听良久,乃敢稍移步。人略转,则已缩入矣。乃悟幽魂滞此不能去,又畏人不敢近,意亦良苦。因私计彼非为祟,何必逼近使不安,不如移出。才一举念,已仿佛见其遥拜。可见人心一动,鬼神皆知。十目十手,岂不然乎?次日遂托故移出,后在余幕中,乃言其实,曰:不欲惊怖主人也。余曰:君一生缜密,然殊未了此鬼事。后来必有居者,负其一拜矣。

  族侄肇先言,曩中涵叔官旌德时,有掘地遇古墓者,棺骸俱为灰土,惟一心存,血色犹赤,惧而投诸水,有石方尺余,尚辨字迹,中涵叔闻而取观,乡民惧为累,碎而沈之,讳言无是事,乃里巷讹传。中涵叔罢官后,始购得录本。其文曰:白璧有瑕,黄泉蒙耻,魂断水睳,骨埋山趾,我作誓词,祝霾圹底,千百年后,有人发此,尔不贞耶,消为泥滓,尔傥衔冤,心终不死。末题壬申三月,耕石翁为第五女作。盖其女冤死,以此代志。观心仍不朽,知受枉为真,然翁无姓名,女无夫族,岁月无年号,不知为谁,无从考其始末。遂令奇迹不彰,其可惜也夫。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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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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