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西杂志一(6)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从侄虞惇言,闻诸任丘刘宗万曰:有旗人赴任丘催租,适村民夜演剧,观至二鼓乃散,归途酒渴,见树旁茶肆,因系马而入,主人出言,火已熄,但冷茶耳。入室良久,捧茶半杯出,色殷红而稠粘,气似微腥,饮尽,更求益,曰:瓶已罄矣。当更觅残剩,须坐此稍待,勿相窥也。既而久待不出,潜窥门隙,则见悬一裸女子,破其腹,以木撑之,而持杯刮取其血,惶骇退出,乘马急奔,闻后有追索茶钱声,沿途不绝。比至居停,已昏瞀坠仆,居停闻马声出视,扶掖入,次日乃苏,述其颠末。共往迹之,至系马之处,惟平芜老树,荒冢累累,丛棘上悬一蛇,中裂其腹,横支以草茎而已。此与裴硎传奇载卢涵遇盟器婢子杀蛇为酒事相类,然婢子留宾,意在求偶,此鬼鬻茶胡 为耶?鬼所需者冥镪,又向人索钱何为耶。

  田香谷言,景河镇西南有小村,居民三四十家,有邹某者,夜半闻犬声,披衣出视,微月之下,见屋上有一巨人坐,骇极惊呼,邻里并出,稍稍审谛,乃所畜牛昂首而蹲,不知其何以上也。顷刻喧传,男妇皆来看异事,忽一家火发,焰猛风狂,合村几尽为焦土,乃知此为牛祸兆回禄也。姚安公曰:时方纳稼,豆秸谷草,堆秫篱茅屋间,袤延相接,农家作苦,家家夜半皆酣眠,突尔遭焚,则此村无噍类矣。天心仁爱,以此牛惊使梦醒也,何反以为妖哉。

  同郡某孝廉未第时,落拓不羁,多来往青楼 中,然倚门者视之,漠然也,惟一妓名椒树者--此妓佚其姓名,此里巷中戏谐之称也。独赏之,曰:此君岂长贫贱者哉。时邀之狎饮,且以夜合资供其读书,比应试,又为捐金治装,且为其家谋薪米,孝廉感之,握臂与盟曰:吾傥得志,必纳汝。椒树谢曰:所以重君者,怪姊妹惟识富家儿,欲人知脂粉绮罗中,尚有巨眼人耳。至白头之约,则非所敢闻。妾性冶荡,必不能作良家妇,如已执箕帚,仍纵怀风月,君何以堪;如幽闭闺阁,如坐囹圄,妾又何以堪。与其始相欢合,终致仳离,何如各留不尽之情,作长相思哉。后孝廉为县令,屡招之不赴,中年以后,车马日稀,终未尝一至其署,亦可云奇女子矣。使韩淮陰能知此意,乌有鸟尽弓藏之憾哉。

  胶州法南野,飘泊长安,穷愁颇甚,一日,于李符千御史座上言,曾于泺口旅舍见二诗,其一曰:流落江湖十四春,徐娘半老尚风尘,西楼一枕鸳鸯梦,明月窥窗也笑人。其二曰: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髩鸦,多谢西川贵公子,肯持红烛赏残花。不署年月姓名,不知谁作也。余曰:此君自寓坎坷耳,然五十六字足抵一篇琵琶行矣。

  益都李生文渊,南涧弟也,嗜古如南涧,而博辩则过之。不幸夭逝,南涧乞余志其墓,匆匆未果,并其事状失之,至今以为憾也。一日,在余生云精舍讨论古礼,因举所闻一事曰:博山有书生,夜行林莽间,见贵官坐松下,呼与语,谛视乃其已故表丈某公也。不得已近前拜谒,问家事甚悉,生因问古称体魄藏于野,而神依于庙主,丈人有家祠,何为在此?某公曰:此泥于古不墓祭之文也,夫庙祭地也,主祭位也,神之来格,以是地是位为依归焉耳。如神常居于庙,常附于主,是世世祖妣与子孙人鬼杂处也。且有庙有主,为有爵禄者言之耳。今一邑一乡之中,能建庙者万家不一二,能立祠者千家不一二,能设主者百家不一二,如神依主而不依墓,是百千亿万贫贱之家,其祖妣皆无依之鬼也,有是理耶?知鬼神之情状者,莫若圣人,明器之礼,自夏后氏以来矣。使神在主而不在墓,则明器当设于庙,乃皆瘗之于墓中,是以器供神,而置于神所不至也,圣人顾若是颠耶?卫人之癙离之,殷礼也,鲁人之癙合之,周礼也。孔子善周,使神不在墓,则墓之分合,了无所异,有何善不善耶?礼曰:父殁而不忍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母亡而不忍用其杯,睝口泽存焉尔。一物之微,尚且如是,顾以先人体 魄视如无物,而别植数寸之木,曰此吾父吾母之 神也,毋乃不知类耶?寺钟将动,且与子别,子今见吾,此后可毋为竖儒所惑矣。生匆遽起立,东方已白,视之正其墓道前也。

  陈裕斋言,有僦居道观者,与一狐女狎,靡夕不至,忽数日不见,莫测何故。一夜 ,搴帘含笑入,问其旷隔之由,曰:观中新来一道士,众目曰仙,虑其或有神术,姑暂避之,今夜化形为小鼠,自壁隙潜窥,直大言欺世者耳,故复来也。问何以知其无道力,曰:伪仙伪佛,技止二端:其一故为静默,使人不测,其一故为颠狂,使人疑其有所托。然真静默者,必淳穆安恬,凡矜持者伪也;真托于颠狂者,必游行自在,凡张皇者伪也。此如君辈文士,故为名高,或迂僻冷峭,使人疑为狷,或纵酒骂座,使人疑为狂,同一术耳。此道士张皇甚矣,足知其无能为也。时共饮钱稼轩先生家,先生曰:此狐眼光如镜,然词锋太利,未免不留余地矣。

  司炊者曹媪,其子僧也,言尝见粤东一宦家,到寺营斋,云其妻亡已十九年,一夕,灯下见形曰:自到黄泉,无时不忆,尚冀君百年之后得一相见,不意今配入转轮,从此茫茫万古,无复会期。故冒冥司之禁,赂监送者,来一取别耳。其夫骇痛,方欲致词,忽旋风入室,卷之去,尚隐隐闻泣声,故为饭僧礼忏,资来世福也。此夫此妇,可谓两个不相负矣。长恨歌曰:但令心如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安知不以此一念,又种来世因耶。

  桂苑丛谈记李卫公以方竹杖赠甘露寺僧,云此竹出大宛国,坚实而正方,节眼须牙,四面对出云云。案方竹今闽粤多有,不为异物,大宛即今哈萨克,已隶职方,其地从不产竹,乌有所谓方者哉。又古今注载,乌孙有青田核,大如六升瓠,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案乌孙即今伊犁地,问之额鲁特,皆云无此。又杜陽杂编载,元载造芸晖堂于私第,芸香草名也,出于阗国,其香洁白如玉,入土不朽烂,舂之为屑,以涂其壁,故号曰芸晖,于阗即今和阗地,亦未闻此物,惟西域有草名玛努根,似苍术,番僧焚以供佛,颇为珍贵。然色不白,亦不可泥壁,均小说附会之词也。

  黎荇塘言,有少年,其父商于外,久不归,无所约束,因为囊家所诱,博负数百金,囊家议代出金偿众,而勒写鬻宅之券,不得已从之,虑无以对母妻,遂不返其家,夜入林自缢。甫结带,闻马蹄隆隆,回顾乃其父归也,骇问何以作此计,度不能隐,以实告,父殊不怒,曰:此亦常事,何至于此,吾此次所得尚可抵,汝自归家,吾自往偿金索券可也。时囊家博未散,其父突排闼入,本皆相识,一一指呼姓字,先斥其诱引之非,次责以逼迫之过,众错愕无可置词。既而曰:既不肖子写宅券,吾亦难以博诉官,今偿汝金,汝明日分给众人,还我宅券可乎?囊家知理屈,愿如命。其父乃解腰缠付囊家,一一验入,得券即就灯焚之,愤然而出、其子还家具食,待至晓不归,至囊家侦探,曰:已焚券去。方虑有他故,次日,囊家发箧,乃皆纸铤。金所亲收,众目共睹,无以自白,竟出己橐以偿。颇自疑遇鬼,后旬余,讣音果至,殁已数月矣。

  李樵风言,杭州涌金门外有渔舟,泊神祠下,闻祠中人语嘈杂,既而神诃曰:汝曹野鬼,何辱文士,罪当笞。又闻辩诉曰:人静月明,诸幽魂暂游水次,稍释羁愁,此二措大独讲学谈诗,刺刺不止,众皆不解,实所厌闻,窃相耳语,微示不满,稍稍引去则有之,非敢有所触犯也。神默然少顷,曰:论文雅事,亦当择地择人。先生休矣。俄而磷火如萤,自祠中出,遥闻吃吃笑不已,四散而去。

  刘睞,沧州人,其母以康熙壬申生,至乾隆壬子,年一百一岁,尚强健善饭,屡逢恩诏,里胥欲为报官支粟帛,辄固辞弗愿。去岁,欲为请旌建坊,亦固辞弗愿。或询其弗愿之故,慨然曰:贫家嫠妇,赋命蹇薄,正以颠连困苦,为神道所怜,得此寿耳。一邀过分之福,则死期至矣。此媪所见殊高,计其生平,必无胶胶扰扰分外之营求,宜其恬然冲静,颐养天和,得以保此长龄矣。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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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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