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西杂志一(2)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先兄晴湖言,有王震升者,暮年丧爱子,痛不欲生,一夜 偶过其墓,徘徊凄恋不能去,忽见其子独坐陇头,急趋就之,鬼亦不避,然欲握其手,辄引退,与之语,神意索漠,似不欲闻。怪问其故,鬼哂曰:父子宿缘也,缘尽则尔为尔,我为我矣,何必更相问讯哉。掉头竟去。震升自此痛念顿消。客或曰:使西河能知此义,当不丧明。先兄曰:此孝子至情,作此变幻,以绝其父之悲思,如郗超密札之意耳。非正理也。使人存此见,父子兄弟夫妇,均视如萍水之相逢,不日趋于薄哉。

  某公纳一姬,姿采秀艳,言笑亦婉媚,善得人意,然独坐则凝然若有思。习 见亦不讶也。一日称有疾,键户昼卧,某公穴窗纸窥之,则涂脂傅粉,钗钏衫裙一一整饬,然后陈设酒果,若有所祀者,排闼入问,姬蹙然敛衽跪曰:妾故某翰林之宠 婢也。翰林将殁,度夫人必不相容,虑或鬻入青楼 ,乃先遣出,临别切切私嘱曰:汝嫁我不恨,嫁而得所我更慰,惟逢我忌日,汝必于密室,靓妆私祭我,我魂若来,以香烟绕汝为验也。某公曰:徐铉不负李后主,宋主弗罪也,吾何妨听汝。姬再拜,炷香,泪落入俎。烟果袅袅然三绕其颊,渐蜿蜒绕至足。温 庭筠达摩支曲,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此之谓欤?虽琵琶别抱,已负旧恩,然身去而心留,不犹愈于同床 各梦哉。

  交 河一节妇建坊,亲串毕集,有表姊妹自幼相谑者,戏问曰:汝今白首完贞矣,不知此四十余年中,花朝月夕,曾一动心否乎?节妇曰:人非草木,岂得无情,但觉礼不可逾,义不可负,能自制不行耳。一日,清明祭扫毕,忽似昏眩,喃喃作呓语,扶掖归,至夜乃苏。顾其子曰:顷恍惚见汝父,言不久相迎,且劳慰甚至,言人世所为,鬼神无不知也。幸我平生无瑕玷,否则黄泉会晤,以何面目相对哉。越半载,果卒。此王孝廉梅序所言。梅序论之曰:佛戒意恶,是铲除根本工夫,非上流人不能也。常人胶胶扰扰,何念不生,但有所畏而不敢为,抑亦贤矣。此妇子孙,颇讳此语,余亦不敢举其氏族。然其言光明磊落,如白日青天,所谓皎然不自欺也,又何必讳之。

  姚安公监督南新仓时,一廒后壁无故圮,掘之,得死鼠近一石,其巨者形几如猫。盖鼠穴壁下,滋生日众,其穴亦日廓,廓至壁下全空,力不任而覆压也。公同事福公海曰:方其坏人之屋以广己之宅,殆忘其宅之托子屋也耶?余谓李林甫杨国忠辈尚不明此理,于鼠乎何尤。

  先曾祖润生公,尝于襄陽见一僧,本惠登相之幕客也,述流寇事颇悉,相与叹劫数难移。僧曰:以我言之,劫数人所为,非天所为也。明之末年,杀戮婬掠之惨,黄巢流血三千里不足道矣。由其中叶以后,官吏率贪虐,绅士率暴横,民俗亦率奸盗诈伪,无所不至。是以下伏怨毒,上干神怒,积百年冤愤之气,而发之一朝。以我所见闻,其受祸最酷者,皆其稔恶最甚者也。是可曰天数耶?昔在贼中,见其缚一世家子跪于帐前,而拥其妻妾饮酒,问敢怒乎,曰不敢。问愿受役乎?曰愿,则释缚使行酒于侧。观者或太息不忍,一老翁陷贼者曰:吾今乃始知因果,是其祖尝调仆妇,仆有违言,捶而缚之槐,使旁观与妇卧也。即是一端,可类推矣。座有豪者曰:巨鱼吞细鱼,鸷鸟搏群鸟,神弗怒也,何独于人而怒之?僧掉头曰:彼鱼鸟耳,人鱼鸟也耶?豪者拂衣起。明日,邀客游所寓寺,欲挫辱之,已打包去壁,上大书二十字曰:尔亦不必言,我亦不必说,楼下寂无人,楼上有明月。疑刺豪者之陰事也。后豪者卒覆其宗。

  有郎官覆舟于卫河,一姬溺焉,求得其尸,两掌各握粟一掬。咸以为怪,河干一叟曰:是不足怪也,凡沉于水者,上视暗而下视明,惊惶瞀乱,必反从明处求出,手皆掊土,故检验溺人,对十指甲有泥无泥,别生投死弃也。此先有运粟之舟沉于水底,粟尚未腐,故掊之盈手耳。此论可谓入微。惟上暗下明之故,则不能言其所以然。按张衡灵宪曰:日譬犹火,月譬犹水,火则外光,水则含景。又刘邵人物志曰:火日外照,不能内见,金水内映,不能外光。然则上暗下明,固水之本性矣。

  程念伦名思孝,乾隆癸酉甲戌间,来游京师,弈称国手,如皋冒祥珠曰:是与我皆第二手,时无第一手,遽自雄耳。一日,门人吴惠叔等扶乩,问仙善弈否,判曰能。问肯与凡人对局否,判曰可。时念伦寓余家,因使共弈,凡弈谱以子记数,象戏谱以路记数,与乩仙弈,则以象戏法行之,如纵第九路横第三路下子,则判曰九三,余皆仿此。初下数子,念伦茫然不解,以为仙机莫测也,深恐败名,凝思冥索,至背汗手颤,始敢应一子,意犹惴惴。稍久,似觉无他异,乃放手攻击,乩仙竟全局覆没,满室哗然。乩忽大书曰:吾本幽魂,暂来游戏,托名张三丰耳,因粗解弈,故尔率答,不虞此君之见困,吾今逝矣。惠叔慨然曰:长安道上,鬼亦诳人。余戏曰:一败即吐实,犹是长安道上钝鬼也。

  景州申谦居先生讳诩,姚安公癸巳同年也,天性和易,平生未尝有忤色。而孤高特立,一介不取,有古狷者风。衣必缊袍,食必粗粝,偶门人馈祭肉,持至市中易豆腐,曰:非好苟异,实食之不惯也。尝从河间岁试归,使童子控一驴,童子行倦,则使骑而自控之。薄暮遇雨,投宿破神祠中,祠止一楹,中无一物,而地下芜秽不可坐,乃摘板扉一扇横卧户前。夜半睡醒,闻祠中小声曰:欲出避公,公当户不得出。先生曰:尔自在户内,我自在户外,两不相害,何必避。久之又小声曰:男女有别,公宜放我出。先生曰:户内户外即是别,出反无别。转身酣睡。至晓,有村民见之,骇曰:此中有狐,尝出媚少年,人入祠辄被瓦砾击,公何晏然也。后偶与姚安公语及,掀髯笑曰:乃有狐欲媚中谦居,亦大异事。姚安公戏曰:狐虽媚尽天下人,亦断不到君。当是诡状奇形,狐所未睹,不知是何怪物,故惊怖欲逃耳。可想见先生之为人矣。

  董曲江 前辈言,乾隆丁卯乡试,寓济南一僧寺,梦至一处,见老树下破屋一间,欹斜欲圮,一女子靓妆坐户内,红愁绿惨,摧抑可怜。疑误入人内室,止不敢进。女子忽向之遥拜,泪涔涔沾衣袂,然终无一言,心悸而悟。越数夕,梦复然,女子颜色益戚,叩额至百余,欲逼问之,倏又醒,疑不能明,以告同寓,亦莫解。一日散步寺园,见庑下有故柩,已将朽,忽仰视其树,则宛然梦中所见也。询之寺僧,云是某官爱妾,寄停于是,约来迎取,至今数十年寂无音问,又不敢移瘗,旁皇无计者久矣。曲江 豁然心悟,故与历城令相善,乃醵金市地半亩,告于官而迁葬焉。用知亡人以入土为安,停搁非幽灵所愿也。

  朱青雷言,高西园尝梦一客来谒,名刺为司马相如,惊怪而寤,莫悟何祥,越数日,无意得司马相如一玉印,古泽斑驳,篆法精妙,真昆吾刀刻也,恒佩之不去身,非至亲昵者不能一见。官盐场时,德州卢丈雅雨为两淮运使,闻有是印,燕见时偶索观之,西园离席半跪,正色启曰:凤翰一生结客,所有皆可与朋友共,其不可共者,惟二物,此印及山妻也。卢丈笑遣之曰:谁夺尔物者,何痴乃尔耶?西园画品绝高,晚得末疾,右臂偏枯,乃以左臂挥毫,虽生硬倔强,乃弥有别趣。诗格亦脱洒,虽托迹微官,蹉跎以殁,在近时士大夫间,犹能追前辈风流 也。

  杨铁厓词章奇丽,虽被文妖之目,不损其名。惟鞋杯一事,猥亵婬秽,可谓不韵之极,而见诸赋咏,传为佳话。后来狂诞少年,竞相依仿,以为名士风流 ,殊不可解。闻一巨室,中元家祭,方举酒置案上,忽一杯声如爆竹,剨然中裂。莫解何故。久而知数日前其子邀妓,以此杯效铁厓故事也。

  太常寺仙蝶,国子监瑞柏,仰邀圣藻,人尽知之。翰林院金槐,数人合抱,瘿磊砢如假山,人亦或知之。礼部寿草,则人不尽知也。此草春开红花,缀如火齐,秋结实如珠,群芳谱、野菜谱皆未之载,不知其名。或曰即田塍公道老--此草种两家田塍上,用识界限,犁不及则一茎不旁生,犁稍侵之即蔓延不止,反过所侵之数,故得此名。余谛审之,叶作锯齿,略相似,花则不似,其说非也。在穿堂之北,治事处阶前,甬道之西,相传生自国初,岁久渐成藤本。今则分为二歧,枝格杈丫,挺然老木矣。曹地山先生名之曰长春草,余官礼部尚书时,作木栏护之。门人陈太守渼,时官员外,使为之图,盖醲化湛深,和气涵育,虽一草一虫,亦各遂其生若此也。礼部又有连理槐,在斋戒处南荣下,邹小山先生官侍郎,尝绘图题诗,今尚贮库中。然特大小二槐,相并而生,枝干互相缠抱耳。非真连理也。

  道家言祈禳,佛家言忏悔,儒家则言修德以胜妖、二氏治其末,儒者治其本也。族祖雷陽公畜数羊,一羊忽人立而舞,众以为不祥,将杀羊,雷陽公曰:羊何能舞,有凭之者也。石言于晋,左传之义明矣,祸已成欤,杀羊何益,祸未成而鬼神以是警余也,修德而已。岂在杀羊?自是一言一动,如对圣贤。后以顺治乙酉拔贡,戊子中副榜,终于通判,讫无纤芥之祸。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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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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