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三(1)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长山聂松岩言,安邱张卯君先生家有书楼,为狐所据,每与人对语,媪婢僮仆,凡有隐匿,必对众暴之。一家畏若神明,惕惕然不敢作过。斯亦能语之绳规,无形之监史矣。然奸黠者,或敬事之,则讳其所短,不肯质言,盖聪明有余,正直则不足也。斯狐之所以为狐欤。

  沧州插花庙老尼董氏言,尝夜半睡醒,闻佛殿磬声铿然,如有人礼拜者。次日告其徒,曰:师耳鸣。至夜复然,乃潜起蹑足窥之,佛光青荧,依稀辨物,见击磬者,乃其亡师,一少妇 对佛长跪,喁喁絮祝,回面向内,不识为谁,细听所祝,则为夫病求福也。恐怖失措,触朱眔有声,陰气冥盌,灯光骤暗,再明则已无睹矣。先外祖雪峰张公曰:此少妇 已入黄壤,犹忧夫病,闻之使人增伉俪之情。董尼有言,近一卖花老媪,夜经某氏墓,突见某夫人魂立树下,以手招之。无路可避,因战栗拜谒。某夫人曰:吾夜夜在此,待一相识人寄信,望眼几穿,今乃见尔,归告我女我婿,一切陰谋,鬼神皆已全知,无更枉抛心力。吾在冥府,大受鞭笞,地下先亡,更人人唾詈,无地自容,惟日避此树边,苦雨凄风,酸辛万状,尚不知沉沦 几辈,得付转轮。似闻须所夺小郎赀财,耗散都尽,始冀有生路也。又婿有密札数纸,病中置螺甸小箧中,嘱其检出毁灭,免得他日口实。丁宁再三,呜咽而灭,媪潜告其女。女怒曰:为小郎游说耶?迨于箧中见前札,乃始悚然。后女家日渐消败,亲串中知其事者,皆合掌曰:某夫人生路近矣。

  乌鲁木齐提督巴公彦弼言,昔从征乌什时,梦至一处山麓,有六七行幄,而不见兵卫,有数十人出入往来,亦多似文吏,试往窥视,遇故护军统领某公,某名--凡五字,公以滚舌音急呼之,今不能记。握手相劳苦,问公久逝,今何事到此?曰:吾以平生拙直,得受冥官,今随军籍记战没者也。见其几上诸册,有黄色红色,紫色黑色数种。问此以旗分耶?微笑曰:安有紫旗黑旗。虽旧有黑旗,以黑色夜中难辨,乃改为蓝旗,此公盖偶未知也。此别甲乙之次第耳。问次第安在,曰:赤心为国,奋不顾身者,登黄册;恪遵军令,宁死不挠者,登红册;随众驱驰,转辗而殒者,登紫册;仓皇奔溃,无路求生,蹂践裂尸,追歼断眕者,登黑册。问同时受命,血溅尸横,岂能一一区分,毫无舛误。曰:此惟冥官能辨矣。大抵人亡魂在,精气如生。应登黄册者,其精气如烈火炽腾,蓬蓬勃勃;应登红册者,其精气如烽烟直上,风不能摇;应登紫册者,其精气如云漏电光,往来闪烁。此三等中,最上者为神明,最下者亦归善道。至应登黑册者,其精气瑟缩摧颓,如死灰无焰,在朝廷褒崇忠义,自一例哀荣,陰曹则以常鬼视之,不复齿数矣。巴公侧耳敬听,悚然心折,方欲自问将来,忽炮声惊觉。后常以告麾下,曰:吾临阵每忆斯语,便觉捐身锋镝,轻若鸿毛。

  夜灯丛录载谢梅庄戆子事,而不知戆子姓卢名志仁,盖未见梅庄自作戆子传,仅据传闻也。霍京兆易书,戌癸苏图时,轿夫王二与戆子事相类,后殁于塞外,京兆哭之恸。一夕,忽闻帐外语曰:羊被盗矣,可急向西北追。出视果然,听其语音,灼然王二之魂也。京兆有一仆方辞归,是日睹此异,遂解装不行,谓其曹曰:恐冥冥王二笑人。

  沧州瞽者蔡某,每过南山楼下,即有一叟邀之弹唱,且对饮,渐相狎,亦时至蔡家共酌。自云姓蒲,江 西人,因贩磁到此,久而觉其为狐。然契合甚深,狐不讳,蔡亦不畏也。会有以闺阃蜚语涉讼者,众议不一,偶与言及曰:君既通灵,必知其审。狐艴然曰:我辈修道人,岂干预人家琐事。夫房帏秘地,男女幽期,暧昧 难明,嫌疑易起,一犬吠影,每至于百犬吠声,即使果真,何关外人之事,乃快一日之口,为人子孙数世之羞?斯已伤天地之和,召鬼神之忌矣。况蛇杯弓影,恍惚无凭,而点缀铺张,宛如目睹,使人忍之不可,辨之不能,往往致抑郁难言,含冤毕命,其怨毒之气,尤历劫难消,苟有幽灵,岂无业报,恐刀山剑树之上,不能不为是人设一座也。汝素朴诚,闻此事亦当掩耳,乃考求真伪,意欲何为?岂以失明不足,尚欲犁舌乎?投杯径去,从此遂绝。蔡愧悔,自批其颊,恒述以戒人,不自隐匿也。

  舅氏张公梦征言,所居吴家庄西,一丐者死于路,所畜犬守之不去,夜有狼来啖其尸,犬奋啮不使前,俄诸狼大集,犬力尽踣,遂并为所啖。惟存其首,尚双目怒张,皆如欲裂。有佃户守瓜田者亲见之。又程易门在乌鲁木齐,一夕有盗入室,已逾墙将出,所畜犬追啮其足,盗抽刃斫之。至死啮终不释,因就擒。时易门有仆曰龚起龙,方负心反噬。皆曰:程太守家有二异,一人面兽心,一兽面人心。

  余在乌鲁木齐日,骁骑校萨音绰克图言,曩守江 山口卡伦,一日将曙,有乌哑哑对户啼,恶其不吉,引敫矢射之,噭然有声,掠乳牛背上过,牛骇而奔,呼数卒急追。入一山坳,遇耕者二人,触一人仆,扶视无大伤,惟足跛难行,问其家不远,共舁送归。入室坐未定,闻小儿连呼有贼,同出助捕,则逃遣犯韩云,方逾垣盗食其瓜,因共执焉。使乌不对户啼,则萨音绰克图不射,萨音绰克图不射,则牛不惊逸,牛不惊逸,则不触人仆,不触人仆,则数卒不至其家,徒一小儿见人盗瓜,其势必不能絷缚。乃转辗相引,终使受絷伏诛,此乌之来,岂非有物凭之哉。盖云本剧寇,所劫杀者多矣,尔时虽无所睹,实与刘刚遇鬼因果相同也。

  又佐领额尔赫图言,曩守吉木萨卡伦,夜闻团 焦外呜呜有声,人出逐,则渐退,人止则止,人返则复来,如是数夕。一戍卒有胆,竟操刃随之,寻声迤逦入山中,至一僵尸前而寂。视之,有野兽啮食痕,已久枯矣。卒还以告,心知其求瘗也。具棺葬之,遂不复至。夫神识已离,形骸何有,此鬼沾沾于遗蜕,殊未免作茧自缠。然蝼蚁鱼鳖之谈,自庄生之旷见。岂能使含生之属,均如太上忘情。观于兹事,知棺衾必慎,孝子之心;胔骼必藏,仁人之政。圣人通鬼神之情状,何尝谓魂升魄降,遂冥冥无知哉。

  献县令某,临殁前,有门役夜闻书斋人语曰:渠数年享用奢华,禄已耗尽。其父诉于冥司,探支来生禄一年治未了事,未知许否也。俄而令暴卒。董文恪公尝曰:天道凡事忌太甚,故过奢过俭,皆足致不祥。然历历验之,过奢之罚,富者轻,而贵者重;过俭之罚,贵者轻,而富者重。盖富而过奢,耗己财而已。贵而过奢,其势必至于贪婪权力,重则取求易也。贵而过俭守己财而已。富而过俭,其势必至于刻薄计较,明则机械多也。士大夫时时深念,知益己者必损人,凡事留其有余,则召福之道也。

  小奴玉保言,特纳格尔农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无追寻者,询访亦无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亲串家,牛至半途,不循蹊径,负女渡岭蓦涧,直入乱山,崖陡谷深,堕必糜碎,惟抱牛颈呼号,樵牧者闻声追视,已在万峰之顶,渐灭没于烟霭间。其或饲虎狼,或委溪壑,均不可知矣。皆咎其父贪攘此牛,致罹大害。余谓此牛与此女,合是夙冤,即驱逐不留,亦必别有以相报也。

  故城刁飞万言,一村有二塾师,雨后同步至土神祠,踞砌对谈,移时未去。祠前地净如掌,忽见坌起似字迹,共起视之,则泥土杖画十六字曰:不趁凉爽,自课生徒,溷入书馆,不亦愧乎。盖祠无居人,狐据其中,怪二人久聒也。时程试方增律诗,飞万戏曰:随手成文,即四言叶韵,我愧此狐。

  飞万又言,一书生最有胆。每求见鬼,不可得。一夕,雨霁月明,命小奴携罂酒诣丛冢间,四顾呼曰:良夜独游,殊为寂寞,泉下诸友,有肯来共酌者乎?俄见磷光荧荧,出没草际,再呼之,呜呜相距丈许,皆止不进。数其影约十余,以巨杯挹酒,洒之,皆俯嗅其气,有一鬼称酒绝佳,请再赐。因且洒且问曰:公等何故不轮回,曰:善根在者转生矣,恶贯盈者堕狱矣,我辈十三人,罪根未满,待轮回者四;业报沉沦 ,不得轮回者九也。问,何不忏悔求解脱,曰:忏悔须及未死时,死后无着力处矣。洒酒既尽,举罂视之,各踉跄去。中一鬼回首丁宁曰:饿鬼得饫壶觞,无以报德,谨以一语奉赠,忏悔须及未死时也。

  翰林院笔贴式伊实,从征伊犁时,血战突围,身中七矛,越两昼夜复苏,疾驰一昼夜,犹追及大兵。余与博晰斋同在翰林时,见有伤痕,细询颠末,自言被创时,绝无痛楚,但忽如沉睡,既而渐有知觉,则魂已离体,四顾皆风沙眒洞,不辨东西。了然自知为巳死,倏念及子幼家贫,酸彻心骨,便觉身如一叶,随风漾漾欲飞,倏念及虚死不甘,誓为厉鬼杀贼,即觉身如铁柱,风不能摇。徘徊眖立间,方欲直上山顶,望敌兵所在,俄如梦醒,已僵卧战血中矣。晰斋太息曰:闻斯情状,使人觉战死无可畏,然则忠臣烈士,正复易为,人何惮而不为也。

  里有古氏,业屠牛,所杀不可缕数,后古叟目双瞽,古媪临殁时,肌肤溃裂,痛苦万状。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号月余,乃终。侍姬之母沈媪亲见其事。杀业至重,牛有功于稼穑,杀之业尤重。冥祥记载晋庾绍之事,已有宜勤精进,不可杀生,若不能都断,可勿宰牛之语。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志载夜叉与人杂居则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陽杂俎亦载之。今不食牛人遇疫,实不传染,小说固非尽无据也。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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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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