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三(4)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文安王氏姨母,先太夫人第五妹也。言未嫁时,坐度帆楼中,遥见河畔停一船,有宦家中年妇,伏窗而哭,观者如堵。乳媪启后户往视,言是某知府夫人,昼寝船中,梦其亡女为人执缚宰割,呼号惨切,悸而寤,声犹在耳,似出邻船,遣婢寻视,则方屠一豚子,泻血于盎,未竟也。梦中见女缚足以绳,缚手以红带,复视其前足,信然,益悲怆欲绝,乃倍价赎而瘗之。其僮仆私言,此女十六而殁,存日极柔婉,惟嗜食鸡,每饭必具,或不具则不举箸,每岁恒割鸡七八百,盖杀业云。

  交 河有书生,日暮独步田野间,遥见似有女子避入秫田,疑荡妇之赴幽期者,逼往视之,寂无所睹。疑其窜伏深丛,不复追迹。归而大发寒热,且作谵语曰:我饿鬼也。以君有禄相,不敢触忤,故潜匿草间,不虞忽相顾盼,枉步相寻,既尔有情,便当从君索食。乞惠薄奠,即从此辞。其家为具纸钱肴酒,霍然而愈。苏进士语年曰:此君本无邪心,以偶尔多事,遂为此鬼所乘。小人之于君子,恒伺隙而中之也,言动可不慎哉。

  炎凉转瞬,即鬼魅亦然。程鱼门编修曰:王文庄公遇陪祀北郊,必借宿安定门外一坟园,园故有祟。文庄弗睹也。一岁,灯下有所睹,越半载而文庄卒矣。所谓山鬼能知一岁事耶。

  太原申铁蟾言,昔自苏州北上,以舵牙触损,泊舟兴济之南。荒塍野岸,寂无一人,而夜闻草际有哦诗声,心知是鬼,与其友谛听之,所诵凡数十篇,幽咽断续,不甚可辨,铁蟾惟听得一句曰:寒星炯炯生芒角,其友听得二句,曰:夜深翁仲语,月黑鬼车来。

  张完质舍人,僦居一宅,或言有狐,移入之次日,书室笔砚皆开动,又失红柬一方,纷纭询问间,忽一钱铮然落几上,若偿红柬之值也。俄喧言所失红柬,粘宅后空屋,完质往视,则楷书内室止步四字,亦颇端正,完质曰:此狐狡狯,恐其将来恶作剧。乃迁去,闻此宅在保安寺街,疑即翁覃溪宅也。

  李又聃先生言,东光某宅有狐,一日,忽掷砖瓦伤盆盎。某氏詈之,夜闻人叩窗语曰:君睡否,我有一言,邻里乡党 ,比户而居,小儿女或相触犯,事理之常,可恕则恕之,必不可恕,告其父兄,自当处置,遽加以恶声,于理毋乃不可?且我辈出入无形,往来不测,皆君闻见所不及,提防所不到,而君攘臂以为难,庸有幸乎?于势亦必不敌,君熟计之。某氏披衣起谢,自是遂相安。会亲串中有以僮仆微衅,酿为争斗,几成大狱者。又聃先生叹曰:殊令人忆某氏狐。

  北河总督署有楼五楹,为蝙蝠所据多年矣,大小不知凡几,中一白者,巨如车轮,乃其魁也。能为变怪,历任总督,皆扃钥弗居。福建李公清时,延正乙真人劾治,果皆徙去,不久李公卒,蝙蝠复归。自是无敢问之者。余谓汤文正公驱五通神,除民害也;蝙蝠自处一楼,与人无患,李公此举,诚为可已而不已。至于猝捐馆舍,则适值其时,不得谓蝙蝠为祟。修短有数,岂妖魅能操其权乎?

  余七八岁时,见奴子赵平,自负其胆,老仆施祥摇手曰:尔勿恃胆,吾已以恃胆败矣。吾少年气最盛,闻某家凶宅,无人敢居,径携眂被卧其内,夜将半,剨然有声,承尘中裂,忽堕下一人臂,跳掷不已,俄又堕一臂,又堕两足,又堕其身,最后乃堕其首,并满屋迸跃如猿猱,吾错愕不知所为。俄已合为一人,刀痕杖迹,腥血淋漓,举手直来搦吾颈。幸夏夜纳凉,挂窗未阖,急自窗跃出,狂奔而免,自是心胆并碎,至今犹不敢独宿也。汝恃胆不已,无乃不免如我乎?平意不谓然,曰:丈原大误,何不先捉其一段,使不能凑合成形?后夜饮醉归,果为群鬼所遮,掖入粪坑中,几于灭顶。

  同年钟上庭言,官宁德日,有幕友病亟,方服药,恍惚见二鬼曰:冥司有某狱,待君往质,药可勿服也。幕友言此犹已五十余年,今何尚未了。鬼曰:冥司法至严,而用法至慎,但涉疑似,虽明知其事,证人不具,终不为狱成,故恒待至数十年。问如是不稽延拖累乎?曰:此亦千万之一,不恒有也。是夕果卒,然则果报有时不验,或缘此欤?又小说所载,多有生魂赴鞫者,或宜迟宜速,各因其轻重缓急欤?要之早晚虽殊,神理终不愦愦,则凿然可信也。

  田氏媪诡言其家事狐神,妇女多焚香问休咎,颇获利。俄而群狐大集,需索酒食,罄所获不足供,乃被击破瓮盎,烧损衣物,哀乞不能遣。怖而他投,濒行时,闻屋上大笑曰:尔还敢假名敛财否。自是遂寂。亦遂不徙。然并其先有之资,耗大半矣。此余幼时闻先太夫人说。又有道士称奉王灵官,掷钱卜事时有验,祈祷亦盛,偶恶少数辈,挟妓入庙,为所阻。乃陰从伶人假灵官鬼卒衣冠,乘其夜醮,突自屋脊跃下,据坐诃责其惑众,命鬼卒缚之,持铁藜将拷问,道士惶怖伏罪,具陈虚诳取钱状,乃哄堂一笑。脱衣 冠高唱而出,次日觅道士,则已窜矣。此雍正甲寅七月事,余随先姚安公宿沙河桥,闻逆旅主人说。

  安邑宋半塘,尝官鄞县。言鄞有一生颇工文,而偃蹇不第,病中梦至大官署,察其形状,知为冥司。遇一吏乃其故人,因叩其此病得死否。曰:君寿未尽而禄尽,恐不久来此。生言生平以馆谷糊口,无过分之暴殄,禄何以先尽,吏太息曰:正为受人馆谷,而疏于训课,冥司谓无功窃食,即属虚糜,销除其应得之禄,补所探支,故寿未尽而禄尽也。盖在三之义,名分本尊,利人修脯,误人子弟,谴责亦最重。有官禄者减官禄,无官禄者则减食禄,一锱一铢,计较不爽,世徒见才士通儒或贫或夭,动言天道之难明,焉知自误生平罪,多坐此哉。生怅然而寤,病果不起。临殁,举以戒所亲。故人得知其事云。

  道士庞斗枢,雄县人,尝客献县高鸿胪家,先姚安公幼时,见其手撮棋子布几上,中间横斜萦带,不甚可辨,外为八门,则井然可数。投一小鼠,从生门入,则曲折寻隙而出,从死门入,则盘旋终日,不得出。以此信鱼腹阵图,定非虚语。然斗枢谓此特戏剧耳。至国之兴亡,系乎天命,兵之胜败,在乎人谋,一切术数,皆无所用。从古及今,有以壬遁星禽成事者,即如符咒厌劾,世多是术,亦颇有验时。然数千年来,战争割据之世,是时岂竟无传,亦未闻某帝某王某将某相,死于敌国之魇魅也。其他可类推矣。姚安公曰:此语非术士所能言,此理亦非术士所能知。

  从舅安公介然言,佃户刘子明,家粗裕,有狐居其仓屋中。数十年一无所扰。惟岁时祭以酒五盏,鸡子数枚而已。或遇火盗,辄叩门窗作声,使主人知之。相安已久。一日,忽闻吃吃笑不止,问之不答,笑弥甚,怒而诃之,忽应曰:吾自笑厚结盟之兄弟,而疾其亲兄弟者也;吾自笑厚其妻前夫之子,而疾其前妻之子者也,何预于君,而见怒如是?刘大惭,无以应。俄闻屋上朗诵论语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语之言,能无悦乎?绎之为贵。太息数声而寂。刘自是稍改其所为,后余以告邵暗谷。暗谷曰:此至亲密友所难言,而狐能言之。此正言庄论所难入,而狐以诙谐悟之,东方曼倩何加焉。子倘到刘氏仓屋,当向门三揖之。

  玛纳斯有遣犯之妇,入山采樵,突为玛哈沁所执--玛哈沁者,额鲁特之流民,无君长,无部族,或数十人为队,或数人为队,出没深山中,遇禽食禽,遇兽食兽,遇人即食人--妇为所得,已褫衣缚树上,炽火于旁,甫割左股一脔,忽闻火器一震,人语喧阗,马蹄声殷动林谷,以为官军掩至,弃而遁。盖营卒牧马,偶以鸟槍击雉子,误中马尾,一马跳掷,群马皆惊,相随逸入万山中,共噪而追之也。使少迟须臾,则此妇血肉狼藉矣。岂非若或使之哉。妇自此遂持长斋,尝谓人曰:吾非眓佛求福也。天下之痛苦无过于脔割者,天下之恐怖,亦无过于束缚以待脔割者。吾每见屠宰,辄忆自受楚毒时,思彼众生,其痛苦恐怖亦必如我。固不能下咽耳。此言亦可告世之饕餐者也。

  奴子刘琪,畜一牛一犬,牛见犬辄触,犬见牛辄噬,每斗至血流不止,然牛惟触此犬,见他犬则否;犬亦惟噬此牛,见他牛则否。后系至两处,牛或闻犬声,犬或闻牛声,皆昂首瞑视。后先姚安公官户部,余随至京师,不知二物究竟如何也。或曰:禽兽 不能言者,皆能记前生。此牛此犬,殆佛经所谓夙冤,今尚相识欤?余谓夙冤之说,凿然无疑,谓能记前生,则似乎未必。亲串中有姑嫂相恶者,嫂与诸小姑皆睦,惟此小姑则如仇;小姑与诸嫂皆睦,惟此嫂则如仇,是岂能记前生乎?盖怨毒之念,根于性识,一朝相遇,如相反之药,虽枯根朽草,本自无知,其气味自能激斗耳。因果牵缠,无施不报,三生一瞬,可快意于睚眦哉。

  从伯君章公言,前明清县张公,十世祖赞祁公之外舅也,尝与邑人约,连名讼县吏,乘马而往。经祖墓前,有旋风扑马首,惊而堕。从者舁以归,寒热陡作,忽迷忽醒,恍惚中似睹鬼物,将延巫禳解,忽起坐作其亡父语曰:尔忽祈祷,扑尔马者我也。凡讼无益,使理曲何可证,使理直公论具在,人人为扼腕,是即胜矣。何必讼;且讼役讼吏,为患尤大,讼不胜,患在目前,幸而胜,官有来去,此辈长子孙,必相报复,患在后日。吾是以阻尔行也。言讫,仍就枕,汗出如雨,比睡醒则霍然矣。既而连名者皆败,始信非谵语也。此公闻于伯祖湛元公者,湛元公一生未与人涉讼,盖守此戒云。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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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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