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三(1)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王征君载扬言,尝宿友人蔬圃中,闻窗外人语曰:风雪寒甚,可暂避入空屋。又闻一人语曰:后垣半圮,偷儿闯入,将奈何?食人之食,不可不事人之事。意谓僮仆之守夜者。天晓启户,地无人迹,惟二犬偃卧墙缺下,雪没腹矣。嘉祥曾映华曰:此载扬寓言,以愧僮仆之负心者也。余谓犬之为物,不烦驱策,而警夜不失职,宁忍寒饿,而恋主不他往,天下为僮仆者,实万万不能及。其足使人愧,正不在能语不能语耳。

  从孙翰清言,南皮赵氏子,为狐所媚,附于其身,恒在襟袂间与人语。偶悬钟馗小像于壁,夜闻室中跳踯声,谓驱之去矣,次日语如故。诘以曾睹钟馗否,曰:钟馗甚可怖,幸其躯干仅尺余,其剑仅数寸,彼上床 则我下床 ,彼下床 则我上床 ,终不能击及我耳。然则画像果有灵欤?画像之灵,果躯干皆如所画欤?设画为径寸之像,亦执针锋之剑,蠕蠕然而斩邪欤?是真不可解矣。

  乾隆戊午夏,献县修城役夫数百拆故堞。破砖掷城下;城下役夫数百,运以荆筐。炊熟,则鸣柝聚食。方聚食间,役夫辛五告人曰:顷运砖时,忽闻耳畔大声,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汝知之乎?回顾无所睹,殊可怪也。俄而众手合作,砖落如雹,一砖适中辛五,脑裂死,惊呼扰攘,竟不得击者主名,官司莫能诘断。令役夫之长出钱十千,棺敛而已。乃知辛五夙生负击者命,役夫长夙生负辛五钱。因果牵缠,终相填补,微鬼神先告,几何不以为偶然耶。

  诸桐屿言,其乡旧家有书楼,恒鐍钥,每启视,必见凝尘之上有女子足迹,微削仅二寸有余,知为鬼魅,然数十年寂无形声,不知何怪也。里人刘生,性轻脱,妄冀有王轩之遇,祈于主人,独宿楼上,具茗果酒肴,焚香切祝,明烛就寝,屏息以伺,亦无所见闻。惟渐觉陰森之气,砭入肌骨,目能视,耳能听,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动。久而寒沁肺腑,如卧层冰积雪,苦不可忍,至天晓乃能出语,犹若冻僵,至是无敢复下榻者。此怪形踪,可云隐秀。即其料理刘生,不动声色,亦有雅人深致也矣。

  顾非熊再生事,见段成式西陽杂俎,又见孙光宪北梦琐言。其父顾况集中,亦载是诗,当非诬造。近沈云椒少宰撰其母陆太夫人志,称太夫人于归,甫匝岁,赠公即卒。遗腹生子,恒周三岁亦殇。太夫人哭之恸,曰:吾之为未亡人也,以有汝在,今已矣,吾不忍吾家之宗祀自此而绝也。于其敛,以朱志其臂,祝曰:天不绝吾家,若再生以此为验,时雍正己酉十二月也。是月族人有比邻而居者,生一子,臂朱灼然,太夫人遂抚之,以为后即少宰也。余官礼部尚书时,与少宰同事,少宰为余口述尤详。盖释氏书中,诞妄者原有,其徒张皇罪福,诱人施舍,诈伪者尤多。惟轮回之说,则凿然有证,司命者每因一人一事,偶示端倪,彰人道之教。少宰此事,即借转生之验,以昭苦节之感者也。儒者甚言无鬼,又乌乎知之。

  伶人方俊官,幼以色艺擅场,为士大夫所赏,老而贩鬻古器,时来往京师,尝览镜自叹曰:方俊官乃作此状,谁信曾舞衫歌扇,倾倒一时耶?倪余疆感旧诗曰:落拓江湖鬓有丝,红牙按曲记当时,庄生蝴蝶归何处,惆怅残花剩一枝。即为俊官作也。俊官自言本儒家子,年十三四时,在乡塾读书,忽梦为笙歌花烛,拥入闺闼,自顾则绣裙锦帔,珠翠满头,俯视双足,亦纤纤作弓弯样,俨然一新妇矣。惊疑错愕,莫知所为,然为众手挟持,不能自主,竟被扶入帏中,与男子并肩坐,且骇且愧,悸汗而寤。后为狂且所诱,竟失身 歌舞之场,乃悟事皆前定也。余疆曰:卫洗马问乐令梦,乐云是想,汝殆积有是想,乃有是梦;既有是想,是梦乃有是堕落,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安可委诸夙命耶?余谓此辈沉沦 贱秽,当亦前身业报,受在今生,未可谓全无冥数,余疆所言,特正本清源之论耳。后苏杏村闻之曰:晓岚以三生论因果,惕以未来;余疆以一念论因果,戒以现在。虽各明一义,吾终以余疆之论,可使人不放其心。

  族祖黄图公言,尝访友至北峰,夏夜散步村外,不觉稍远,闻秫田中有呻吟声,寻声往视,乃一童子裸体卧,询其所苦,言薄暮过此,遇垂髫妇女,招与语,悦其韶秀,就与调谑,女言父母皆外出,邀到家小坐,引至秫叶深处,有屋三楹,阒无一人,女阖其户,出瓜果共食,笑言既洽,弛衣登榻,比拥之就枕,则女忽变形为男子,状貌狰狞,横施暴虐。怖不敢拒,竟受其污,蹂躏 毒楚,至于晕绝。久而渐苏,则身卧荒烟蔓草间,并室庐失所在矣。盖魅悦此童之色,幻女形以诱之也。见利而趋,反为利饵,其自及也宜矣。

  先师赵横山先生,少年读书于西湖,以寺楼幽静,设榻其上,夜闻室中淅淅声,似有人行,叱问是鬼是狐,何故扰我,徐闻嗫嚅而对曰:我亦鬼亦狐。又问鬼则鬼,狐则狐耳,何亦鬼亦狐也?良久复对曰:我本数百岁狐,内丹已成,不幸为同类所扼杀,盗我丹去,幽魂沉滞,今为狐之鬼。问何不诉诸地下,曰:凡丹由吐纳导引而成者,如血气附形,融合为一,不自外来,人勿能盗也;其由采补而成者,如劫夺之财,本非己物,故人可杀而吸取之,吾媚人取精,所伤害多矣,杀人者死,死当其罪,虽诉神,神不理也。故宁郁郁居此耳。问汝居此楼作何究竟,曰:本匿影韬声,修太陰链形之法,以公陽光薰铄,陰魄不宁,故出而乞哀,求幽明各适。言讫,惟闻搏颡声,问之不复再答。先生次日即移出。尝举以告门人曰:取非所有者,终不能有,且适以自杀也,可畏哉。

  从兄万周言,交 河有农家妇,每归宁辄骑一骡往。骡甚健而驯,不待人控引,即知路。或其夫无暇,即自骑以行,未尝有失。一日归稍晚,天陰月黑,不辨东西,骡忽横逸,载妇径入秫田中,密叶深丛,迷不得返。半夜,乃抵一破寺,惟二丐者栖庑下,进退无计,不得已留与共宿。次日丐者送之还,其夫愧焉,将鬻骡于屠肆。夜梦人语曰:此骡前世盗汝钱,汝捕之急,逃而免,汝嘱捕役系其妇,羁留一夜 。今为骡者盗钱报,载汝妇入破寺者,系妇报也,汝何必反结来世冤耶?惕然而寤,痛自忏悔,骡是夕忽自毙。

  奴子任玉病革时,守视者夜闻窗外牛吼声,玉骇然而殁。次日共话其异,其妇泣曰:是少年尝盗杀数牛,人不知也。

  余某者老于幕府,司刑名四十余年,后卧病濒危,灯月下恍惚似有鬼为厉者,余某慨然曰:吾存心忠厚,誓不敢妄杀一人,此鬼胡 为乎来耶?夜梦数人浴血泣曰:君知刻酷之积怨,不知忠厚亦能积怨也。夫茕茕孱弱,惨被人戕,就死之时,楚毒万状,孤魂饮泣,衔恨九泉,惟望强暴就诛,一申积愤,而君但见生者之可悯,不见死者之可悲,刀笔舞文,曲相开脱,遂使凶残漏网,白骨沉冤。君试设身处地,如君无罪无辜,受人屠割,魂魄有知,旁观谳是狱者,改重伤为轻,改多伤为少,改理曲为理直,改有心为无心,使君切齿之仇,从容脱械,仍纵横于人世,君感乎,怨乎?不是之思,而诩诩以纵恶为陰功,被枉死者,不仇君而仇谁乎?余某惶怖而寤,以所梦备告其子,回手自挝曰:吾所见左矣,吾所见左矣。就枕未安而殁。

  沧洲刘太史果实,襟怀夷旷,有晋人风,与饴山老人、莲洋山人皆善友,而意趋各殊。晚岁家居,以授徒自给,然必孤贫之士,乃容执贽,修脯皆无几,盽`瓢屡空,晏如也。尝买米斗余,贮罂中,月余不尽,意甚怪之。忽闻檐间语曰:仆是天狐,慕公雅操,日日私益之耳,勿讶也。刘诘曰:君意诚善,然君必不能耕,此粟何来,吾不能饮盗泉也,后勿复尔。狐叹息而去。

  亡侄汝备,字理含,尝梦人对之诵诗,醒而记其一联曰: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以告余。余讶其非佳谶,果以戊辰闰七月夭逝,后其妻武强张氏,抚弟之子为嗣,苦节终身,凡三十余年,未尝一夕解衣睡。至今婢媪能言之。乃悟二语为孀闺独宿之兆也。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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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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