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一(3)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乌鲁木齐军吏邬图麟言,其表兄某尝诣泾县访友,遇夜雨,投一废寺。颓垣荒草,四无居人,惟山门尚可栖止,姑留待霁。时云黑如墨,暗中闻女子声曰:怨鬼叩头,求赐纸衣一袭,白骨衔恩。某怖不能动,然度无可避,强起问之。鬼泣曰:妾本村女。偶独经此寺,为僧所遮留,妾哭詈不从,怒而见杀,时衣已尽褫,遂被裸埋。今百余年矣,虽在冥途,情有廉耻。身无寸缕,愧见神明。故宁抱沉冤,潜形不出。今幸逢君子,倘取数翻彩楮,剪作裙襦,焚之寺门,使幽魂遮体,便可盄诸地府,再入转轮。惟君哀而垂拯。某战栗诺之,哭声遂寂。后不能再至其地,竟不果焚。尝自谓负此一诺,使此鬼茹恨黄泉,恒耿耿不自安也。

  于道光言,有士人夜过岳庙,朱扉严闭,而有人自庙中出,知是神灵,膜拜呼上圣。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贵神,右台司镜之吏,赍文簿到此也。问司镜何义,其业镜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业镜所照,行事之善恶耳。至方寸微暧,情伪万端,起灭无恒,包藏不测,幽深邃密,无迹可窥,往往外貌麟鸾,中蹈鬼域。隐匿未形,业镜不能照也。南北宋后,此术滋工,涂饰弥缝。或终身不败。故诸天合议,移业镜于左台,照真小人;增心镜于右台,照伪君子。圆光对映,灵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钩者,有拉杂如粪墙者,有混浊如泥滓者,有城府险阻千重万掩者,有脉络屈盘左穿右贯者,有如荆棘者,有如刀剑者,有如蜂虿者,有如虎狼者,有现冠盖影者,有现金银气者,甚有隐隐跃跃现秘戏图者。而回顾其形,则皆岸然道貌也。其圆莹如明珠,清激如水晶者,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镜侧,籍而记之,三月一达于岳帝,定罪福焉。大抵名愈高,则责愈严;术愈巧,则罚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瘅恶不一,惟震伯夷之庙,天特示谴于展氏,隐匿故也。子其识之。士人拜授教,归而乞道光书额,名其室曰观心。

  有歌童扇上画鸡冠,于筵上求李露园题。露园戏书绝句曰: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皆叹其运意双关之巧。露园赴任湖南后,有扶乩者或以鸡冠请题,即大书此诗。余骇曰:此非李露园作耶?乩忽不动。扶乩者狼狈去。颜介子叹曰:仙亦盗句。或曰:是扶乩者本伪托,已屡以盗句败矣。

  从兄垣居言,昔闻刘馨亭谈二事,其一有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狐就擒,将烹诸油釜,农家子叩额乞免,乃纵去,后思之成疾,医不能疗,狐一日复来相见,悲喜交 集,狐意殊落落,谓农子家曰:君苦相忆,止为悦我色耳,不知是我幻相也,见我本形,则骇避不遑矣。歘然扑地,苍毛修尾,鼻息咻咻,目盇盇如炬,跳掷上屋,长嗥数声而去。农家子自是病痊。此狐可谓能报德;其一亦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法不验,符录皆为狐所裂,将上坛殴击,一老媪似是狐母,止之曰:物惜其群,人庇其党 ,此术士道虽浅,创之过甚,恐他术士来报复,不如且就尔婿眠。听其逃避。此狐可谓能远虑。

  康熙癸已,先姚安公读书于厂里--前明土贡登浆砖,此地砖厂故址也。偶折杏花插水中,后花落,结二杏如豆,渐长渐巨,至于红熟。与在树无异。是年逢万寿恩科,遂举于乡。王德安先生时同住,为题额曰瑞杏轩。此庄后分属从弟东白。乾隆甲申,余自福建归,问此匾,已不存矣。拟请刘石庵补书,而代葺此屋,作记刻石龛于壁,以存先世之迹。因循未果,不识何日偿此愿也。

  先姚安公言,雍正初,李家洼佃户董某,父死,遗一牛老且跛,将鬻于屠肆,牛逸至其父墓前,伏地僵卧。牵挽鞭箠皆不起,惟掉尾长鸣。村人闻是事,络绎来视,忽刘某邻叟愤然至,以杖击牛曰:渠父堕河,何预于汝,使随波漂流充鱼鳖食,岂不大善。汝无故多事,引之使出,多活十余年。致渠生奉养,病医药,死棺敛,且留此一坟,岁需祭发,为董氏子孙无穷累,汝罪大矣。就死汝分,牟牟者何为?盖其父尝堕深水中,牛随之跃入,牵其尾得出也。董初不知此事,闻之大惭,自批其颊曰:我乃非人,急引归。数月后病死,泣而埋之。此叟殊有滑稽风,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事,竟暗合也。

  姨丈王公紫府,文安旧族也。家未落时,屠肆架上一豕首,忽脱钩落地,跳掷而行。市人噪而逐之,直入其门而止。自是日渐衰谢,至盉粥不供,今子孙无孑遗矣。此王氏姨母自言之。又姚安公言,亲表某氏家--岁久忘其姓氏,惟记姚安公言此事时称曰汝表伯。清晓启户,有一兔缓步而入,绝不畏人,直至内寝床 上卧,因烹食之。数年中死亡略尽,宅亦拆为平地矣。是皆衰气所召也。

  王菊庄言,有书生夜泊鄱陽湖,步月纳凉,至一酒肆,遇数人各道姓名,云皆乡里,因沽酒小饮。笑言既洽,相与说鬼,搜异抽新,多出意表。一人曰:是固皆奇,然莫奇于我所见矣。曩在京师,避嚣寓丰台花匠家,邂逅一士共谈,吾言此地花事殊胜,惟墟墓间多鬼可憎。士曰鬼亦有雅俗,未可概弃。吾曩游西山,遇一人论诗,殊多精诣。自诵所作,有曰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又曰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又曰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又曰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陽,又曰苔痕寝病榻,雨气入昏灯,又曰鸺盋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又曰空江 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皆楚楚有致。方拟问其居停,忽有铃驮琅琅,歘然灭迹。此鬼宁复可憎耶?吾爱其脱洒,欲留共饮,其人振衣起曰:得免君憎,已为大幸,宁敢再入郇厨?一笑而隐。方知说鬼者即鬼也。书生因戏曰:此等奇艳,古所未闻,然陽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转辗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数人一时变色,微风飒起,灯光黯然,并化为薄雾轻烟,盌盌四散。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时,语子孙曰:旧闻地下眷属,临终时一一相见,今日果然。幸我平生尚无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当处处留将来相见地也。姚安公曰:聪明绝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独不知人有死;经纶开济之才,事事皆能计,而独不能为死时计。使知人有死,一切作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为死时计,一切作为,必有悚然自止者。惜求诸六合 之外,失诸眉睫之前也。

  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间,偶得一汉玉璜,则理莹白而血斑彻骨,尝用以镇纸。一日借寓某公家,方灯下构一文,闻窗隙有声,忽一手探入,疑为盗,取铁如意欲击,见其纤削如春葱,瑟缩而止。穴纸窃窥,乃一青面罗刹鬼,怖而仆地。比苏,则此璜已失矣。疑为狐媚幻形,不复追诘。后于市上偶见,询所从来,转辗经数主,竟不得其端绪。久乃知为某公家奴伪作鬼状所取。董曲江 戏曰:渠知君是惜花御史,故敢露此柔荑。使遇我辈粗才,断不敢自取断腕。余谓此奴伪作鬼装,一以使不敢揽执,一以使不复追求,又灯下一掌破窗,恐遭捶击,故伪作女手,使知非盗;且引之窥见恶状,使知非人。其运意亦殊周密。盖此辈为主人执役,即其钝如椎。至作奸犯科,则奇计环生,如鬼如蜮,大抵皆然,不独此一人一事也。

  朱竹坪御史,尝小集阎梨材尚书家,酒次,竹坪慨然曰:清介是君子分内事,若恃其清介以凌物,则殊嫌客气不除。昔某公为御史时,居此宅,坐间或言及狐媚,某公痛骂之。数日后,月下见一盗逾墙入,内外搜捕,皆无迹,扰攘彻夜。比晓,忽见厅上卧一老人,欠身而起曰:长夏溽暑--长夏字,出黄帝素问,谓六月也;王太仆注读上声。杜工部长夏江 村事事幽句,皆读平声。盖注家偶未考也--偶投此纳凉,致主人竟夕不安,殊深惭愧。一笑而逝,盖无故侵狐,狐以此戏之也。岂非自取侮哉。

  朱天门家扶乩,好事者多往看,一狂士自负书画,意气傲睨,旁若无人,至对客脱袜搔足垢,向乩哂曰:且请示下坛诗。乩即题曰:回头岁月去盓盓,几度沧桑又到今,曾见会稽王内史,亲携宾客到山陰。众曰:然则仙及见右军耶?乩书曰:岂但右军,并见虎头。狂生闻之起立曰:二老风流 ,既曾亲睹,此时群贤毕至,古今人相去几何?又书曰:二公虽绝艺入神,然意存冲挹,雅人深致,使见者意消。骂座灌夫,自别是一流人物,离之双美,何必合之两伤。众知有所指,相顾目笑,回视狂生,已著袜欲遁矣。此不识是何灵鬼,作此虐谑。惠安陈舍人云亭,尝题此生寒山老木图曰:憔悴人间老画师,平生有恨似徐熙,无端自写荒寒景,皴出秋山鬓已丝。使酒淋漓礼数疏,谁知侠气属狂奴,他年倘续宣和谱,画师如今有灌夫。乩所云骂座灌夫,当即指此。又不识此鬼,何以知此诗也。

  舅氏张公梦征言,儿时闻沧州有太学生,居河干,一夜 有吏持名剌叩门,言新太守过此,闻为此地巨室,邀至舟中相见。适主人以会葬,宿姻家,相距十余里,阍者持刺奔告,急命驾返。则舟已行。乃饬车马具贽币,沿岸急追,昼夜驰二百余里,已至山东德州界,逢人询问,非惟无此官,并无此舟,乃狼狈而归。惘惘如梦者数日,或疑其家多赀,劫盗欲诱而执之,以他出幸免;又疑其视贫亲友如仇,而不惜多金结权贵。近村故有狐魅,特恶而戏之。皆无左证。然乡党 喧传,咸曰某太学遇鬼。先外祖雪峰公曰:是非狐非鬼亦非盗,即贫亲友所为也。斯言近之矣。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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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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