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一(1)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曩撰滦陽消夏录属草未定,遽为书肆所窃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或不以为纰缪,且有以新续告者。因补缀旧闻,又成四卷。欧陽公曰:物尝聚于所好,岂不信哉!缘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婬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以深长思也。辛亥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题。

  太原折生遇兰言,其乡有扶乩者,降坛大书一诗曰: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陽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曰柿园败将。皆悚然,知为白谷孙公也。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促战,罪不在公。诗乃以房琯车战自比,引为已过。正人君子用心,视王化贞辈偾辕误国,犹百计卸责于人者,真三光之于九泉矣。大同杜生宜滋,亦录有此诗,空握作辜负,春滋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凡四字不同。盖传写偶异,大旨则无殊也。

  许南金先生言,康熙乙未,过阜城之漫河,夏雨泥泞,马疲不进,息路旁树下,坐而假寐。恍惚见女子拜言曰:妾黄保宁妻汤氏也,在此为强暴所逼,以死捍拒,卒被数刃而死。官虽捕贼骈诛,然以妾已被污,竟不旌表。冥官哀其贞烈,俾居此地,为横死诸魂长,今四十余年矣。夫异乡丐妇,踽踽独行,猝遇三健男子执缚于树,肆行婬毒,除骂贼求死,别无他术。其啮齿受玷,由力不敌,非节之不固也。司谳者苛责无已,不亦冤乎?公状貌似儒者,当必明理,乞为白之。梦中欲询其里居,霍然已醒。后问阜城士大夫,无知其事者。问诸老吏,亦不得其案牍,盖当时不以为烈妇,湮没久矣。

  京师某观,故有狐。道士建醮,醵多金。蒇事后,与其徒在神座灯前,会计出入,尚阙数金。师谓徒乾没,徒谓师误算,盘珠格格,至三鼓未休。忽梁上语曰:新秋凉爽,我倦欲眠,汝何必在此相聒?此数金,非汝欲买媚药置怀中,过后巷刘二姐家,二姐索金指环,汝乘醉探付彼耶?何竟忘也。徒转面掩口。道士乃默然敛簿出。剃工魏福,时寓观内,亲闻之。言其声咿咿呦呦,如小儿女云。

  旱魃为虐,见云汉之诗,是事出经典矣。山海经实以女魃,似因诗语而附会。然据其所言,特一妖神焉耳。近世所云旱魃则皆僵尸,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夫雨为天地之欣合,一僵尸之气焰,竟能弥塞乾坤,使隔绝不通乎?雨亦有龙所做者,一僵尸之伎俩竟能驱逐神物,使畏避不前乎?是何说以解之。又狐避雷劫,自宋以来,见于杂说者不一,夫狐无罪欤?雷霆克期而击之,是婬刑也,天道不如是也。狐有罪欤,何时不可以诛,而必限以某日某刻,使先知早避,即一时暂免;又何时不可以诛,乃过此一时,竟不复追理,是佚罚也。天道亦不如是也,是又何说以解之?偶阅近人夜谈丛录,见所载焚旱魃一事,狐避劫二事,因记所疑,俟格物穷理者详之。

  虎坊桥西一宅,南皮张公子畏故居也,今刘云房副宪居之。中有一井,子午二时汲则甘,余时则否。其理莫明。或曰陰起午中,陽生子半,与地气应也。然元气氤氲,充满天地,何他井不与地气应,此井独应乎?西士最讲格物学,职方外纪载:其地有水,一旦十二潮,与晷漏不差杪忽。有欲穷其理者,构庐水侧,昼夜测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类耳。

  张读宣室志曰: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太和中有郑生者,网得一巨鸟,色苍,高五尺余,忽无所见,访里中民讯之,有对者曰:里中有人死且数日,卜者言今日煞当去。其家伺而视之,有巨鸟色苍,自柩中出,君所获果是乎?此即今所谓煞神也。徐铉稽神录曰:彭虎子少壮有膂力,尝谓无鬼神,母死,俗巫戒之曰:某日殃煞当还,重有所杀,宜出避之。合家细弱,悉出逃隐,虎子独留不去。夜中有人推门入,虎子皇遽无计,先有一瓮,便入其中,以板盖头,觉母在板上,有人问板下无人耶?母曰无。此即今所谓回煞也。俗云殇子未生齿者,死无煞,有齿者即有煞,巫觋能预克其期。家奴孙文举、宋文皆通是术。余尝索视其书,特以年月日时干支推算,别无奇奥,其某日逢其凶煞,当用某符禳解,则诡词取财而已。或有室庐逼仄,无地避煞者,又有压制之法。使伏而不出,谓之斩殃,尤为荒诞。然家奴宋遇妇死,遇召巫斩殃,迄今所居室中,夜恒作响,小儿女亦多见其形,似又不尽诬矣。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穷,不必曲为之词,亦不必力攻其说。

  人死者,魂隶冥籍矣。然地球圆九万里,径三万里,国土不可以数计,其人当百倍中土,鬼亦当百倍中土,何游冥司者,所见皆中土之鬼,无一徼外之鬼耶?其在在各有阎罗王耶?顾郎中德懋,摄陰官者也,尝以问之,弗能答。人不死者,名列仙籍矣。然赤松广成,闻于上古,何后代所遇之仙,皆出近世?刘向以下之所记,悉无闻耶?岂终归于尽如朱子之论魏伯陽耶?娄真人,近垣领道教者也,尝以问之,亦弗能答。

  里人阎勋,疑其妻与表弟通,遂携铳击杀其表弟,复归而杀妻。剚刀于胸,格格然如中铁石,迄不能伤。或曰:是鬼神愍其枉死,陰相之也。然枉死者多鬼神,何不尽陰相欤?当由别有善行,故默邀护佑耳。

  景州申君学坤,谦居先生子也,纯厚朴拙,不坠家风,信道学甚笃。尝谓从兄懋园曰:曩在某寺,见僧以福田诱财物,供酒肉资。因著一论,戒勿施舍,夜梦一神,似彼教所谓伽蓝者,与余侃侃争曰:君勿尔也,以佛法论,广大慈悲,万物平等,彼僧尼非万物之一耶?施食及于鸟鸢,爱惜及于虫鼠,欲其生也。此辈藉施舍以生,君必使之饥而死,曾视之不若鸟鸢虫鼠耶?其间破坏戒律自堕泥犁者,诚比比皆是。然因有枭鸟而尽戕羽族,因有破獍而尽戕兽类,有是理耶?以世法论,田不足授,不能不使百姓自谋食。彼僧尼亦百姓之一种,彼募化亦谋食之一道,必以其不耕不织为蠹国耗民,彼不耕不织而蠹国耗民者,独僧尼耶?君何不一一著论禁之也?且天地之大,此辈岂止数十万,一旦绝其衣食之源,羸弱者转乎沟壑,姑勿具论;桀黠者铤而走险,君何以善其后耶?昌黎辟佛,尚曰: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君无策以养而徒朘其生,岂但非佛意,恐亦非孔孟意也。驷不及舌,君其图之。余梦中欲与辩,忽然已觉,其语历历可忆,公以所论何如?懋园沉思良久曰:君所持者正,彼所见者大,然人情所向,匪今始今,岂君一论所能遏,此神剌剌不休,殊多此一争耳。

  同年金门高,吴县人,尝夜泊淮陰之间,见岸上二叟相遇,就坐水次草亭上。一叟曰:君近何事?一叟曰:主人避暑园林,吾日日入其水阁,观活秘戏图,百媚横生,亦殊可玩。其第五姬尤妖艳,见其与主人剪发为誓约,他年燕子楼中作关盼盼,又约似玉箫再世重侍韦皋,主人为之感泣,然偶闻其与母窃议,则谓主人已老,宜早储金帛,为别抱琵琶计也。君谓此辈可信乎?相与太息久之。一叟又曰:闻其嫡甚贤,信乎?一叟掉头曰: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贤之云。夫妒而嚣争,是为渊驱鱼者也。此妇于妾媵之来,弱者抚之以恩,纵其出入冶游,不复防制,使流于婬佚,其夫自愧而去之;强者待之以礼,陽尊之与己匹,而陰道之与夫抗,使养成骄悍,其夫不堪而去之;有二术所不能饵者,则密相煽构,务使参商两败者,又多有之。幸不即败,而一门之内,诟谇时闻,使其夫入妾之室,则怨语愁颜;入妻之室,乃柔声怡色。其去就不问而知矣。此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贤之云?门高窃听 所言,服其中理,而不解其日入水阁语。方凝思间,有官舫鸣钲来,收帆欲泊,二叟转瞬已不见。乃悟其非人也。

  先兄晴湖曰,饮卤汁者血凝而死,无药可医。里有妇人饮此者,方张皇莫措,忽一媪排闼入,曰:可急取隔壁卖腐家所磨豆浆灌之,卤得豆浆,则凝浆为腐而不凝血。我是前村老狐,曾闻仙人言此方也。语讫不见,试之,果见苏。刘涓子有鬼遗方,此可称狐遗方也。

  客作秦尔严,尝御车自李家洼往淮镇,遇持铳击鹊者,马皆惊逸,尔严仓皇堕下车,横卧辙中。自分无生理,而马忽不行。抵暮归家,沽酒自庆。灯下与侪辈话其异,闻窗外人语曰:尔谓马自不行耶?是我二人掣其辔也。开户出视,寂无人迹。明日因赍酒脯至堕处祭之。先姚安公闻之曰:鬼如此求食,亦何恶于鬼。

  里人王五贤--幼时闻呼其字,是此二音,不知即此二字否也,老塾师也,尝夜过古墓,闻鞭朴声,并闻责数曰:尔不读书识字,不能明理,将来何事不可为?上干天律时,尔悔迟矣。谓深更旷野,谁人在此教子弟,谛听,乃出狐窟中。五贤喟然曰:不图此语闻之此间。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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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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