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阳消夏录六(1)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乌什回部将叛时,城西有高阜,云其始祖墓也。每日将暮,辄见巨人立墓上,面阔逾一尺,翘首向东,若有所望。叛党 殄灭后,乃不复见。或曰是知劫运将临,待收其子孙之魂也。或曰东望者示其子孙,有兵自东来,早为备也。或曰回部为西域向东者,面内也,示其子孙不可叛也。是皆不可知。其为乌什将灭之妖孽,则无疑也。

  宏恩寺僧明心言,上天竺有老僧,尝入冥,见狰狞鬼卒,驱数千人在一大公廨外,皆褫衣反缚,有官南面坐,吏执簿唱名,一一选择精粗,揣量肥脊,若屠肆之鬻羊豕,意大怪之,见一吏去官稍远,是旧檀越,因合掌问讯,是悉何人?吏曰:诸天魔众,皆以人为粮,如来运大神力摄伏魔王,皈依五戒,而部族聚伙,叛服不常。皆曰自无始以来,魔众食人,如人食谷,佛能断人食谷,我即不食人,如是哓哓,即彼魔王亦不能制。佛以孽海洪波,沉伦不返,无间地狱,已不能容,乃牒下阎罗,欲移此狱囚,充彼噉噬,彼腹得果,可免荼毒生灵。十王共议,以民命所关,无如守令,造福最易,造祸亦深,唯是种种冤愆,多非自作,冥司业镜,罪有攸归。其最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官或自顾考成,彼则惟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四大洲内,唯此四种恶业至多,是以清我泥犁,供其汤鼎,以白晳者,柔脆者,膏腴者,充魔王食。以粗材充众魔食。故先为差别,然后发遣,其间业稍轻者,一经脔割烹炮,即化为乌有。业重者,抛余残骨,吹以业风,还其本形,再供刀俎,自二三度至千百度不一,业最重者,乃至一日化形数度,割剔燔炙无已时也,僧额手曰:诚不如削发出尘,可无此虑。吏曰:不然。其权可以害人,其力即可以济人。灵山会上原有宰官,即此四种人,亦未尝无逍遥莲界者也。语讫,忽僧有侄在一县令署,急驰书促归,劝使改业。此事即僧告其侄,而明心在寺得闻之。虽语颇荒诞,似出寓言,然神道设教,使人知畏,亦警世之苦心,未可绳以妄语戒也。

  沧州瞽者刘君瑞,尝以弦索来往余家,言其偶有林姓者,一日薄暮,有人登门来唤,曰:某官舟泊河干,闻汝善弹词,邀往一试,当有厚赉,即促抱琵琶,牵其竹杖导之往,约四五里,至舟畔,寒温 毕,闻主人指挥曰:舟中炎热,坐岸上奏技,吾倚窗听之可也。林利其赏,竭力弹唱,约略近三鼓,指痛喉干,求滴水不可得。侧耳听之,四围男女杂坐,笑语喧嚣,觉不似仕宦家,又觉不似在水次,辍弦欲起。众怒曰:何物盲贼,敢不听使令,众手交 捶,痛不可忍。乃哀乞再奏。久之,闻人声渐散,犹不敢息。忽闻耳畔呼曰:林先生何故日尚未出,坐乱冢间演技,取树下早凉耶?矍然惊问,乃其邻人早起贩鬻过此也,知为鬼弄,狼狈而归。林姓素多心计,号曰林鬼,闻者咸笑曰:今日鬼遇鬼也。

  先姚安公曰:里有白以忠者,偶买得役鬼符咒一册,冀借此演搬运法,或可谋生,乃依书置诸法物,月明之夜,作道士装,至墟墓间试之。据案对书诵咒,果闻四面啾啾声,俄暴风突起,卷其书落草间,为一鬼跃出攫去,众鬼哗然并出,曰:尔恃符咒拘遣我,今符咒已失,不畏尔矣。聚而攒击,以忠踉跄奔逃,背后瓦砾如骤雨,仅得至家,是夜疟疾大作,困卧月余,疑亦鬼为祟也,一日诉于姚安公,且惭且愤。姚安公曰:幸哉,尔术不成,不过成一笑柄耳。倘不幸术成,安知不以术贾祸,此尔福也。尔又何尤焉。

  从侄虞惇所居宅,本村南旧圃也,未筑宅时,四面无居人,一夕灌圃者田大,卧井旁小室,闻墙外诟争声,疑为村人,隔墙问曰:尔等为谁,夜深无故来扰我,其一呼曰:一事求大哥公论,不知何处客鬼强入我家,调我妇,天下有是理耶?其一呼曰:我自携钱赴闻家庙,此妇见我嬉笑,邀我入室,此人突入夺我钱,天下又有是理耶?田知是鬼,噤不敢应。二鬼并曰:此处不能了此事,当诉诸土地耳,喧喧然向东北去。田次日至土地祠,问庙祝,乃寂无所闻。皆疑田妄语。临清李名儒曰:是不足怪,想此妇和解之矣。众为粲然。

  乾隆己未,余与东光李云举霍养仲,同读书生云精舍,一夕,偶论鬼神,云举以为有,养仲以为无,正辩诘间,云举之仆卒然曰:世间原有奇事,倘奴不身经,虽奴亦不信也。尝过城隍祠前丛冢间,失足踏破一棺。夜梦城隍拘去,云有人诉我毁其室,心知是破棺事,与之辩曰:汝室自不合当路,非我侵汝,鬼又辩曰:路自上我屋,非我屋故当路也。城隍微笑顾我曰:人人行此路,不能责汝,人人踏之不破,何汝踏破,亦不能竟释汝,当偿之以冥镪。既而曰:鬼不能自葺棺,汝覆以片板,筑土其上可也。次日如神教,仍焚冥镪,有旋风卷其灰去。一夜 复过其地,闻有人呼我坐,心知为曩鬼,疾驰归,其鬼大笑,音磔磔如枭鸟,迄今思之,尚毛发悚然也。养仲谓云举曰:汝仆助汝,吾一口不胜两口矣,然吾终不能以人所见为我所见。云举曰:使君鞫狱,将事事目睹而后信乎?抑以取证众口乎?事事目睹,无此理。取证众口,不以人所见为我所见乎?君何以处焉,相与一笑而罢。

  莆田林教授清标言,郑成功据台湾时,有粤东异僧泛海至,技击绝伦,袒臂端坐,斫以刃,如中铁石。又兼通壬遁风角,与论兵,亦娓娓有条理,成功方招延豪杰,甚敬礼之。稍久,渐骄蹇,成功不能堪,且疑为间谍,欲杀之而惧不克。其大将刘国轩曰:必欲除之,事在我。乃诣僧款洽,忽请曰:师是佛地位人,但不知遇摩登伽,还受摄否?僧曰:参寥和尚,久心似沾泥絮矣。刘因戏曰:欲以刘王大体双一验道力。使众弥信心,可乎?乃选娈童倡女姣丽善婬者十许人,布茵施枕,恣为媟狎于其侧,柔情曼态,极天下之妖惑,僧谈笑自若,似无见闻。久忽闭目不视,国轩拔剑一挥,首已歘然落矣。国轩曰:此术非有鬼神,特练气自固耳。心定则气聚,心一动则气散矣。此僧心初不动,故敢纵观,至闭目不视,知其已动而强制,故刃一下而不能御也。所论颇入微,但不知椎埋恶少,何以能见及此。其纵横鲸窟十余年,盖亦非偶矣。

  朱公晦庵尝与五公山人散步城南,因坐树下谈易。忽闻背后语曰:二君所论乃术家易,非儒家易也。怪其适自何来,曰:已先坐此,二君未见耳。问其姓名,曰:江 南崔寅。今日宿城外旅舍,天尚未暮,偶散闷闲行,山人爱其文雅,因与接膝究术家儒家之说,崔曰:圣人作易,言人事也,非言天道也。为众人言也,非为圣人言也。圣人从心不逾矩,本无疑惑,何待于占?惟众人昧于事几,每两歧罔决,故圣人以陰陽之消长,示人事之进退,俾知趋避而已。此儒家之本旨也。顾万物万事,不出陰陽,后人推而广之,各明一义。杨简王宗传,阐发心学,此禅家之易,源出王弼者也;陈抟邵康节,此道家之易,源出魏伯陽者也;术家之易,衍于管郭,源于焦京,即二君所言是矣。易道广大,无所不包,见智见仁,理原一贯,后人忘其本始,反以旁义为正宗,是圣人作易,但为一二上智设,非千万世垂教之书,千万人共喻之理矣。经者常也,言常道也,经者径也,言人所共由也。曾是六经之首,而诡秘其说,使人不可解乎?二人喜其词致,谈至月上未已,诘其行踪,多世外语,二人谢曰:先生其儒而隐者乎?崔微哂曰:果为隐者,方韬光晦迹之不暇,安得知名?果为儒者,方返躬克己之不暇,安得讲学?世所称儒称隐,皆胶胶扰扰者也,吾方恶此而逃之,先生休矣,毋污吾耳!剨然长啸木叶乱飞,已失所在矣,方知所见非人也。

  南皮许南金先生,最有胆,在僧寺读书,与一友共榻,夜半,见北壁燃双炬。谛视乃一人面出壁中,大如箕,双炬其目光也。友股栗欲死,先生披衣徐起曰:正欲读书,苦烛尽,君来甚善。乃携一册背之坐,诵声琅琅,未数页目光渐隐,拊壁呼之,不出矣。又一夕如厕,一小童持烛随,此面突自地涌出,对之而笑,童掷烛仆地,先生即拾置怪顶,曰:烛正无台,君来又甚善,怪仰视不动,先生曰:君何处不可往,乃在此间,海上有逐臭之夫,君其是乎?不可辜君来意,即以秽纸试其口,怪大呕吐,狂吼数声,灭烛而没。自是不复见,先生尝曰:鬼魅皆真有之,亦时或见之,惟检点生平,无不可对鬼魅者,则此心自不动耳。

  戴东原言明季有宋某者,卜葬地,至歙县深山中,日薄暮,风雨欲来,见崖下有洞,投之暂避,闻洞内人语曰:此中有鬼,君勿入。问汝何以入,曰:身即鬼也,宋请一见,曰:与君相见,则陰陽气战,君必寒热小不安,不如君癎火自卫,遥作隔座谈也。宋问君必有墓,何以居此,曰:吾神宗时为县令,恶仕宦者货利相攘,进取相轧,乃弃职归田,殁而祈于阎罗,勿轮回人世,遂以来生禄秩,改注陰官。不虞幽冥之中,相攘相轧,亦复如此。又弃职归墓,墓居群鬼之间,往来嚣杂,不胜其烦,不得已避居于此。虽凄风苦雨,萧索难堪,较诸宦海风波,世途机穽,则如生忉利天矣。寂历空山,都忘甲子,与鬼相隔者,不知几年,与人相隔者,更不知几年。自喜解脱万缘冥心造化,不意又通人迹,明朝当即移居。武陵渔人,勿再访桃花源也。语讫,不复酬对,问其姓名,亦不答。宋携有笔砚,因濡墨大书鬼隐两字于洞口而归。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原名《阅微笔记》,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间以笔记形式所编写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在时间上,《阅微草堂笔记》主要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谭,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其涵盖的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滇黔等地。同时《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宋代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曾在历史上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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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简介

纪昀与和珅
  传闻二人结怨颇多,事实上,纪昀与和珅的关系就像是忘年交。年轻的和珅处世外向泼辣。年老的、处世逐渐内敛圆滑的纪昀会时时善意地提醒和珅。两人既有政见不同带来的争吵,也有默契的配合。在工作中,更多的是和珅对纪昀的关照;在人际关系上,更多的是纪昀对和珅的帮助。同时,纪昀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了解,在文学上固然无人可比,但在治国和理财上远不如和珅。而纪昀本身就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也就是说,纪昀与和珅不会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两个人也是当时清朝最重要的两个支柱,乾隆最仰仗的两个大臣,如果真的斗的不可开交,那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了。


纪昀与刘墉
  纪昀和刘墉更有着不解之缘。刘墉的父亲刘统勋正是纪昀的乡试主考官。对刘统勋的知遇之恩,纪昀一直是感激零涕。而后来纪昀被发配的案件,又恰是刘墉负责。还有更巧的,举荐纪昀担任四库馆总纂官的,也是这位刘大人。刘墉,刘统勋长子。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唯刘墉、纪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始终不曾依附。他们一个善文,一个工书,却都有收藏砚台的癖好。有时相互赠送,也常为一个心爱之物而互相攘夺,但彼此都恬不为意,并以之为笑谈。


烟袋惹的祸
  纪昀喜抽旱烟,文臣武将暗地里叫他“纪大烟袋”,有次,乾隆急诏,纪昀来不及将烟熄灭,只好把烟袋藏在靴子里去朝见圣上。烟在靴子里燃烧起来,纪昀忍着痛,希望皇上快点结束,直到裤脚冒出烟来,皇上问他怎么回事,纪昀答:“失火了!”皇上赶快让他出去救火,纪昀才颠着一只脚出去了。以后有好长时间,纪昀不得不拄着拐棍。


文字狱牵连
  纪昀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全书》开馆期间,发生了50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昀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昀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昀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颇有几番险象丛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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