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首诗作于杜甫晚年流落江南之时,诗人因偶遇当时的音乐大家李龟年,感慨万千,遂而作诗以赠。诗歌乍看是一首偶遇故人之作,但通过凝练简洁的语言却道出了人生的沧桑变化与世道的兴衰治乱,情感郁勃深沉,可谓言浅意深,被称为杜甫的七绝压卷之作,我个人认为诗歌最值得品味的地方是诗歌在空间转换的过程中巧妙的生成了情感体验。诗歌首二句突出的是空间感受,但交织着时间体验。一开始就回溯到数十年前的李龟年的人生际遇,但突出的是空间感受,又伏着作者当年是何境遇的问题。后二句虽然是由江南的空间过渡到末句的落花时节的时间,却整体突出了时间体验。乍看此诗并无特别之处,时间上无非是从过去到现在的单线结构,空间上也是由长安到江南的单向转移。但表达上却委曲婉转,让人想到司空徒《
二十四诗品》中“委曲”品所言“似往已回,如幽匪藏”之语。岐王与崔九,在杜甫与李龟年江南相逢的此时早已做古数十年,但李龟年当年出没于二位权豪门第的故事却鲜活地出现在诗人的记忆当中。然而这简单的时空回顾却没有那么简单,它能引发出更大的时空想象,岐王李范曾与玉真公主全助力让王维成为科举魁首,这想来是让作者羡慕不已的操作。而崔涤则是唐玄宗十分信任的殿中监,见到皇帝的机会特别的多。如果得到他们的赏识,想来杜甫在长安也不至于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凄苦拜谒生活。从“岐王宅里”和“崔九堂前”可以进一步联想到那至高无上的“庙堂”,这是杜甫一生想要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伟大理想的政治空间想象,也是他沉潜在潜意识中的愿望,在见到李龟年时再次被激发了出来。在李龟年戴着明星光环大受欢迎时,杜甫也是一个以“班杨”之才出现于翰墨场的少年俊才,这是属于他们的最灿烂的时光。这应该也是杜甫当下对过往年华最美好时光的深刻时间感受。但再次相遇,二人的境遇竟又出奇般的相似,才名仍在,却都是落泊江南,不同的是当年的小杜变成了现在的老杜,而小李也变成老李了。江南的空间意象也有一个转换过程,“正是”二字的作用可谓机巧天成。所谓的“江南好风景”应是在最美的时节来到江南欣赏最美的风景。而如今却是真正到了好风景的江南之地,然而却是在落花时节,看的却是满地花殇,这与乱后的盛世不在,人事飘零何其相近,想来相逢的二人只能凄然对望,无语凝噎了。真是“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值得一说的还有,因为杜甫这首诗,“江南”与“李龟年”组成一种特定的连用意象,代表着凄凉伤感的情绪。如: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 (宋末元初·戴表元感旧歌者)今日岐王宾客尽,江南谁识李龟年。(明代高启闻旧教坊人歌)取次江南好风景,莫教肠断李龟年。(明末清初·钱谦益村庄红豆花诗)如弹尽凄凉天宝曲,江南愁杀李龟年。(清代包彬金陵感怀)流落江南杜工部,他乡又遇李龟年!(清代许南英口占赠台人张端吉)等等,由此可见,杜甫此诗产生的深远影响。关于这首诗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这首诗并非杜甫所写。宋代姚宽的西溪丛语里说:“盖岐王死时,与崔滁死时,年尚幼。又甫天宝乱后,未尝至江南也。”宋代胡元任的渔隐诗评丛话亦主张这个说法。当然,更多的人认为这首诗是杜甫所作无疑,且是杜甫绝句中的压卷之作。如蘅塘退士在编选《
唐诗三百首》时评此诗:“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少陵七绝,此为压卷。”《
杜诗镜铨》亦云:“子美七绝,此为压卷”有关于杜甫到底在何地得逢李龟年也存在争议,有些赏析并不对江南做更多地考证,江南只做泛指。不过据上文姚宽所提到的,杜甫在安史之乱后,并没到过江南,这个江南显然另有所指,大概是认为江南应属江苏一带。但实际上从先秦时起湖南湖北与江西一带就被称为江南,屈原被顷襄王流放时的地点即是江南。古诗中的“江南”亦多有与“潇湘”“湘水”等词联用,如南北朝刘义恭有《
艳歌行》首二句“江南游湘妃,窈窕汉滨女”,沈约江南曲“棹歌发江潭,采莲渡湘南。”隋代孙万寿远戍江南寄京邑亲友:“贾谊长沙国,屈平湘水滨。江南瘴疠地,从来多逐臣。” 唐代王昌龄寄穆侍御出幽州“一从恩谴度潇湘,塞北江南万里长。莫道蓟门书信少,雁飞犹得到衡阳。”这些诗歌都充分说明了江南在当时亦被诗人用来指代湖湘之地。那李龟年避乱到达的江南是否是杜甫买舟出川后所到达的江南呢?全唐诗话有载“禄山之乱,李龟年奔放江潭“并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王维的两首诗,其中一首就是著名的《
相思》。范摅云溪友议言:“明皇幸岷山,伶官奔走,李龟年奔迫江潭,甫以诗赠龟年”。江潭,屈原曾被流放之地,自然指的是荆湘一带。关于具体的地点,有人说是荆州,有人说是长沙,笔者以为应在两可之间。潭,长沙的古称,那么李龟年流落在长沙也是可能的。至于杜甫与李龟年如何认识的?按姚宽的说法,以及宋代胡元任的渔隐诗评丛话所云:“岐王开元十四年薨,崔涤亦卒于开元中,是时子美方十五岁。”十五岁的杜甫应还在读万卷书的阶段,还没有正式开始行万里路的漫游生活,因此也就没有到过长安。因此杜甫想来是不可能与李龟年相识于岐王与崔九这两位权豪的门第。但杜甫也是有机会认识李龟年,杜甫年少生活在东都洛阳,因年少有才,所以“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而李龟年“恃恩,寓於东都,大起第宅”(明皇杂录)。既然李龟年有宅第在洛阳,而杜甫少年时便与当时的名流结交,想来是有机会结识李龟年并聆听过他的歌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