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渐渐升起,离开绚丽当海面,腾向紫铜色的天空,照耀不死的天神和有死的凡人,高悬于丰饶的田野之上”。
这是《奥德赛》里描述的壮景,讲得是伊塔卡王奥德修斯历经漂泊,返回家园的故事。
但《流浪地球》讲的是另外一件事:
太阳不再照常升起,人类没有了归途,地球开始流浪,太阳系变成一种乡愁。
01
“电影是对小说恰到好处的翻译”
严格地说电影称不上改编,更多是用大刘的想象作为打底。
原著设定是这样的:人类天体物学家发现,太阳将在400年后发生一次叫氦闪的剧烈爆炸。
氦闪之后太阳将变成一颗巨大、暗淡和无限膨胀的红星,将地球瞬间汽化。
人类组成联合政府,决定带着地球逃亡。
逃亡计划分为五步:
第一步,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停止转动,使发动机喷口固定在地球运行的反方向;
第二步,全功率开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加速到逃逸速度,飞出太阳系;
第三步,在外太空继续加速,飞向比邻星;
第四步,在中途使地球重新自转,掉转发动机方向,开始减速;
第五步,地球泊入比邻星轨道,成为这颗恒星的卫星。
这五步称之为“刹车时代、逃逸时代,加速流浪时代、减速流浪时代和新太阳时代”。
移民过程如愚公移山,持续两千五百年,整整一百代人。
电影里聚焦是逃逸时代前半段的故事。此时地球已经停止了自转,没了昼夜交替,也没了四季轮回。
只有一万两千台发动机分布在亚洲和美洲大陆的各个平原上,一刻不停地喷出等离子光柱体。
大一点的叫“山”,小一点的叫“峰”,像雅典娜神殿中无数根顶天立地的巨柱。
一个人站在发动机下,就像神殿地板上的一个细菌。
电影完美还原了大刘小说里的质感,这点毫无疑问。
事实上不止如此,电影中很多细节和大刘笔下的科幻逻辑也是一脉相承。
比如在未来,越是危机时代,越倡导实用主义——孩子们学习更多理工知识,娱乐性活动最大化消减。
电影镜头晃过儿子的卧室,完全是一个硬核重金属男孩配置,更别提地下城里浓浓的工业风。
还有一个细节,吴孟达去局子里捞人,贿赂用的东西竟然是50年前的VR色情片。
这说明什么?说明当时全部的社会资源都用在发动机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生产这种东西了。
但仅仅是画面和细节,还不能称其为“恰到好处”的翻译,更重要的是内核的契合。
郝景芳说这是一个“大刘的框架,吴京的故事”。
当然,还要再加上导演和制作团队足够的耐心和诚意,让国内的科幻电影达到世界级水平。
据说导演郭帆去好莱坞学习时,想邀请外国团队参与制作,但对方看完剧本后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地球流浪,人类直接开飞船走就行了。
对啊,何苦呢?
其实在原著里,其实也始终存在两个派别——“地球派”和“飞船派”。
书里也解释过这个问题:
小而精确的生态系统无法应对时间的长河,哪怕飞船造得和一座城市一样大,比起地球来说还是太小了,所以才要带着地球去流浪。
说到底,不同于西方大航海时代留下的殖民文化,在东方智慧里,有命运共同体这一更恢弘的命题。
《流浪地球》的内核,是东方文化里对故土的那种深刻眷恋。
这种眷恋,是希望100代子孙依然可以看见解冻后的北京和上海,能吃上白米饭和味增汤,是依然能够看到白桦林,在贝加尔湖上钓鲑鱼。
所以电影里,我们能看到日本人的运输车里挂着风铃,俄罗斯人的车里挂念着的伏特加,中国人车里挂着佛珠和弥勒佛。
流浪不是目的,流浪是为了回家。
02
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是种奢望
《流浪地球》里有两个计划——“流浪计划”和“火种计划”。
流浪计划刚刚说过了,火种计划是保留了30万颗人类的受精卵,以及人类文明所有的电子存档。
当人工智能判断流浪计划失败时,火种计划将由人工智能莫斯启动——放弃35亿人类,带着这些到宇宙寻找新的家园。
这两个计划的核心截然不同。
流浪计划是为了让更多人生存下来,而火种计划是为了人类文明能够延续下来。
这两个计划也代表了两种价值取向——当洪水滔天,到底是像大禹那样治水,还登上诺亚方舟?
危机时刻,到底怎么选?这是电影里吴京面临的问题。
吴京怀疑人工智能莫斯背叛,莫斯说,我没有背叛人类。
他儿子想到的解决方案,几个小时前以色列科学家已经想到了,但经过计算成功概率为零,所以系统选择放弃。
莫斯有问题吗?没有。
诚如他所说,他给出了算法上最为理性的解决方案,如果过滤掉吴京的主角之光,莫斯和《三体》里的正面形象章北海如出一辙。
吴京有问题吗?也没有。
他向莫斯说了很多,向联合政府也讲了很久。试想你是吴京那个角色,手握太空站的驾驶权,你要怎么做?
吴京的选择是,概率为0,也要孤注一掷。
这种行为并不是个人英雄主义,是有两个深刻原因的。
第一个原因是,流浪计划是带着地球逃亡,火种计划是极少数人带着飞船逃亡,但两种逃亡是有区别但。
看过《三体》的人应该知道,相比星球文明,星舰文明更不靠谱,更容易产生黑森林战役,更容易自我毁灭。
第二个原因是,一个没有人类的文明,到底还是不是人类文明?这也是很多科幻小说里探讨但一个命题,答案是否定的。
“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 ; 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
吴京和莫斯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吴京让联合政府组织救援,联合政府这段处理的很好,最高执行长官说,这命令我没权利下,但可以给你广播的机会,让他们自己选择。
“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是种奢望”,这是来自AI的凝视。
不过,不理智的人类虽然在电影里逃过一劫,其实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人类特有的情感,是我们保护自己的盾,也是我们攻击自己的矛。
原著小说的最高潮发生在离开木星后。
人们发现太阳和四百年前没有变化,所有公民都被激怒了,怀疑流浪地球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叛军迅速席卷了联合政府。
最高执行官选择了投降,他和莫斯说了同样的话:
“我们理解所有的人,因为在已经进行了四十代人,还要延续一百代人的艰苦奋斗中,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个奢求”。
联合政府最后投降的五千人被叛军收走了密封服上核能电池,被仍在大海的冰面上,在零下百度的严寒里死去。
几个小时后,太阳氦闪爆发了,所有人都呆住了。
太阳最后的光亮撒向海面,那五千个刚刚被处死的地球派稳稳的站着,仿佛五千多尊真理的雕像。
03
无情的神,也是殉道的牧羊女
歌德的墓志铭是,“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
刘慈欣曾在一次和人辩论中化用过这句话。
但他说的是“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
如果说海明威的语言风格像电报般简洁又深刻,那刘慈欣则是水滴。
不是H2O,而是三体人攻击人类战队的那个武器——精密又深邃。
他常把人类放到无涯的宇宙,任意肢解人性的黑洞,像一个无情的神。
这也是为什么电影里强调“希望和回家”时,有些书粉难免觉得些许煽情,怀疑电影为了迎合春节档做了热处理。
毕竟“苦难和生存”才是刘慈欣的主题。
其实并不矛盾,无情的神和殉道的牧羊女本就是同类,冷酷交织悲悯,绝望夹杂希望,一体两面罢了。
苦难是什么,是老人圣地亚哥连续84天没有钓到鱼。在第85天,老人捕获了一条无比巨大的马林鱼,这是收获,也是新的苦难的开始。
老人没有粮食,没有武器,没有帮手,但硕果引来了一群贪婪的鲨鱼。
人类的文明史就像老人一样,是一出苦难史。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原著里,男主第一次看到那些被称为“上帝喷灯”的发动机时,并不觉得炫目又瑰丽。
他感到很绝望,想起哲学老师在课上出的迷语: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
这个可怕的谜底是“死亡”。
宇宙何其残酷,明明灭灭,生存就是生存,死亡就是死亡。
在电影里,李光洁带队的救援行动失败了,尽管我们知道他们已经足够努力了,可杭州地下城还是沦陷了,几十万公民化为灰烬。
更细思极恐的是,电影里最后太空站全球播报说,地球还有35亿人,余下的一半人哪去了?
答案是在电影开始前就已经死了。
在海明威的故事里,那条硕大无比的鱼被鲨鱼啃得只剩下一副鱼骨头。
老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村庄,他沉沉的睡去,一个叫马诺林的小孩子陪着他。
电影里也有这种生生不息的温情。
妹妹的这个角色就是点睛之笔,她是被吴孟达救起来,带到地下城抚养的孩子。
吴孟达说,上海被洪水淹没时,她是被无数双手传到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谁是她的父母,她是所有人的人孩子。
孩子的寓意是希望,全世界的黑暗也灭不掉一豆烛光。
火种是什么,火种就是希望。
希望是什么,希望就是火种。
电影里说,希望是比钻石还珍贵的东西,确实如此,它是潘多拉魔盒里剩下的唯一珍宝,是苦难来临时要皈依的宗教。
正如刘慈欣本人所言:
“我们必须抱有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
04
想象者,即面壁者
两千多年前,柏拉图漫步在雅典,他想着洞穴隐喻,想着理想国里应该有多少公民。
他在思考那些生活中从来不会发生的事情,这种东西,我们称之为想象。
想象不是虚假,想象是为了通往更为宽广深厚的真实。
科幻小说不是在预测未来,他是想象力文学,它把未来的各种可能性排列出来。
至于无数个可能的未来哪一个会成为现实,科幻小说并不能告诉我们,这不是它的任务,也超出了它的能力。
美国当地时间2018日11月8日晚8点15分,刘慈欣被授予2018年度克拉克想象力贡献社会奖,表彰其在科幻小说创作领域做出的贡献。
克拉克奖的宗旨是:表彰世界上最杰出、最具创造力的思想家、科学家、作家、技术专家、商业领袖和创新者。
它的网站上写着这么一句话:亚瑟爵士明白,想象力是人类塑造未来最有力的工具。
刘慈欣曾说,“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对阿瑟·克拉克作品的拙劣模仿”。
在领奖台上,大刘提到了第一次遇到克拉克的那个时刻:
“读完《2001:太空漫游》的那天深夜,我走出家门仰望星空....我第一次对宇宙的宏大与神秘产生了敬畏感,这是一种宗教般的感觉。”
“当时文革刚刚结束,旧的生活和信仰已经崩塌,新的还没有建立起来,我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心中一片迷茫。
这两本书第一次激活了我想象力,思想豁然开阔许多,有小溪流进大海的感觉。”
在今天,以往科幻小说里描写的,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变成平淡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更加需要想象力,把我们推向更为遥远的时间和空间。
因为没有想象的星空,是黯淡的。
灯亮了,散场了,地球逃离了木星引力,
我坐在座位上,想起了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德的一首诗,
“我必须徒步穿过太阳系,
我预感到了这一点,
宇宙的某个角落悬挂着我的心。”
感谢刘慈欣,感谢《流浪地球》所有主创。
一瞬绝影,二瞬断岳,三瞬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