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论

——(明代洪应明菜根谭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进德修行的砥石。若言言悦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鸩毒中矣。

  疾风怒雨,禽鸟戚戚;霁月光风,草木欣欣,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知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忸。

  恩里由来生害,故快意时须早回头;败后或反成功,故拂心处切莫放手。

  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盖志以淡泊明,而节从肥甘丧矣。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之叹;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

  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的减三分,让人嗜。此是涉世一极乐法。

  作人无甚高远的事业,摆脱得俗情便入名流;为学无甚增益的工夫,减除得物累便臻圣境。

  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受享毋逾分外,修持毋减分中。

  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

  盖世的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的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

  完名美节,不宜独任,分些与人,可以远害全身;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事事要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若业必求满,功必求盈者,不生内变,必招外忧。

  家庭有个真佛,日用有种真道,人能诚心和气、愉色婉言,使父母兄弟间形骸两释,意气交流,胜于调息观心万倍矣。

  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故知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暗生也。

  矜高倨傲,无非客气;降伏得客气下,而后正气伸;情欲意识,尽属妄心。消杀得妄心尽,而后真心现。

  饱后思味,则浓淡之境都消;色后思淫,则男女之见尽绝。故人当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则性定而动无不正。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要怀廊庙的经纶。处世不必邀功,无过便是功;与人不求感德,无怨便是德。

  忧勤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淡泊是高风,太枯则无以济人利物。

  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富贵家宜宽厚而反忌克,是富贵而贫贱,其行如何能享?聪明人宜敛藏而反炫耀,是聪明而愚懵,其病如何不败!

  人情反复,世路崎岖。行不去,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务加让三分之功。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宁守浑噩而黜聪明,留些正气还天地;宁谢纷华而甘淡泊,遗个清名在乾坤。

  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其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养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净田中下一不净的种子,便终身难植嘉苗矣。

  欲路上事,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毋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

  念头浓者自待厚,待人亦厚,处处皆厚;念头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浓艳,亦不宜太枯寂。

  彼富我仁,彼爵我义,君子故不为君相所牢笼;人定胜天,志壹动气,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铸。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羝羊触藩,如何安乐?

  学者要收拾精神并归一处。如修德而留意于事功名誉,必无实诣;读书而寄兴于吟咏风雅,定不深心。

  人人有个大慈悲,维摩屠刽无二心也;处处有种真趣味,金屋茅檐非两地也。只是欲闭情封,当面错过,便咫尺千里矣。

  进德修行,要个木石的念头,若一有欣羡便趋欲境;济世经邦,要段云水的趣味,若一有贪着便堕危机。

  肝受病则目不能视,肾受病则耳不能听。病受于人所不见,必发于人所共见。故君子欲无得罪于昭昭,先无得罪于冥冥。

  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惟苦事者方知少事之为福;惟平心者始知多心之为祸。

  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当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待善人宜宽,待恶人当严,待庸众之人宜宽严互存。

  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

  心地干净,方可读书学古。不然,见一善行,窃以济私;闻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藉寇兵而济盗粮矣。

  奢者富而不足,何如俭者贫而有余。能者劳而俯怨,何如拙者逸而全真。

  读书不见圣贤,如铅椠佣。居官不爱子民,如衣冠盗。讲学不尚躬行,如口头禅。立业不思种德。如眼前花。

  人心有部真文章,都被残编断简封固了;有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艳舞湮没了。学者须扫除外物直觅本来,才有个真受用。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得意时便生失意之悲。

  富贵名誉自道德来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业来者,如盆槛中花,便有迁徙废兴。若以权力得者,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

  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春至时和,花尚铺一段好色,鸟且啭几句好音。士君子幸列头角,复遇温饱,不思立好言、行好事,虽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

  学者有段兢业的心思,又要有段潇洒的趣味。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何以发育万物?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正所以为贪;大巧无巧术,用术者乃所以为拙。

  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

  人知名位为乐,不知无名无位之乐为最真;人知饥寒为忧,不知不饥不寒之忧为更甚。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天之机缄不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颠倒豪杰处。君子只是逆来顺受、居安思危,天亦无所用其伎俩矣。

  福不可邀,养喜神以为招福之本;祸不可避,去杀机以为远祸之方。

  十语九中未必称奇,一语不中,则愆尤骈集;十谋九成未必归功,一谋不成则訾议丛兴。君子所以宁默毋躁、宁拙毋巧。

  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故性气清冷者,受享亦凉薄。惟气和暖心之人,其福亦厚,其泽亦长。

  天理路上甚宽,稍游心胸中,使觉广大宏朗;人欲路上甚窄,才寄迹眼前,俱是荆棘泥涂。

  一苦一乐相磨练,练极而成福者,其福始久﹕一疑一信相参勘,勘极而成知者,其知始真。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

  泛驾之马可就驰驱,跃冶之金终归型范。只一优游不振,便终身无个进步。白沙云﹕"为人多病未足羞,一生无病是吾忧。"真确实之论也。

  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贪为宝,所以度越一世。

  耳目见闻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主人公惺惺不昧,独坐中堂,贼便化为家人矣。

  图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业;悔既往之失,亦要防将来之非。

  气象要高旷,而不可疏狂。心思要缜缄,而不可琐屑。趣味要冲淡,而不可偏枯。操守要严明,而不可激烈。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是谓蜜饯不甜、海味不咸,才是懿德。

  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士君子当穷愁寥落,奈何辄自废弛哉!

  闲中不放过,忙中有受用。静中不落空,动中有受用。暗中不欺隐,明中有受用。

  念头起处,才觉向欲路上去,便挽从理路上来。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当面错过。

  天薄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扼我以遇,吾亨吾道以通之。天且奈我何哉!

  真士无心邀福,天即就无心处牖其衷;险人着意避祸,天即就着意中夺其魂。可见天之机权最神,人之智巧何益!

  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语云﹕"看人只看后半截",真名言也。

  平民肯种德施惠,便是无位的卿相;仕夫徒贪权市宠,竟成有爵的乞人。

  问祖宗之德泽,吾身所享者,是当念其积累之难;问子孙之福祉,吾身所贻者,是要思其倾覆之易。

  君子而诈善,无异小人之肆恶;君子而改节,不若小人之自新。

  家人有过不宜暴扬,不宜轻弃。此事难言,借他事而隐讽之。今日不悟,俟来日正警之。如春风之解冻、和气之消冰,才是家庭的型范。

  此心常看得圆满,天下自无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宽平,天下自无险侧之人情。

  淡薄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饬之人,多为放肆者所忌。君子处此固不可少变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锋芒。

  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处顺境内,眼前尽兵刃戈矛,销膏靡骨而不知。

  生长富贵丛中的,嗜欲如猛火、权势似烈焰。若不带些清冷气味,其火焰不至焚人,必将自焚。

  人心一真,便霜可飞、城可陨、金石可贯。若伪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宰已亡。对人则面目可憎,独居则形影自愧。

  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

  以幻迹言,无论功名富贵,即肢体亦属委形;以真境言,无论父母兄弟,即万物皆吾一体。人能看得破,认得真,才可以任天下之负担,亦可脱世间之缰锁。

  爽口之味,皆烂肠腐骨之药,五分便无殃;快心之事,悉败身散德之媒,五分便无悔。

  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亦不可不怀虚生之忧。

  老来疾病都是壮时招得;衰时罪孽都是盛时作得。故持盈履满,君子尤兢兢焉。

  市私恩不如扶公议,结新知不如敦旧好,立荣名不如种阴得,尚奇节不如谨庸行。

  公平正论不可犯手,一犯手则遗羞万世;权门私窦不可着脚,一着脚则玷污终身。

  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节而使人忌;无善而致人誉,不如无恶而致人毁。

  处父兄骨肉之变,宜从容不宜激烈;遇朋友交游之失,宜剀切不宜优游。

  小处不渗漏,暗处不欺隐,末路不怠荒,才是真正英雄。

  惊奇喜异者,终无远大之识;苦节独行者,要有恒久之操。

  当怒火欲水正腾沸时,明明知得,又明明犯着。知得是谁,犯着又是谁。此处能猛然转念,邪魔便为知真君子矣。

  毋偏信而为奸所欺,毋自任而为气所使,毋以己之长而形人之短,毋因己之拙而忌人之能。

  人之短处,要曲为弥缝,如暴而扬之,是以短攻短;人有顽的,要善为化诲,如忿而嫉之,是以顽济顽。

  遇沉沉不语之士,且莫输心;见悻悻自好之人,应须防口。

  念头昏散处,要知提醒;念头吃紧时,要知放下。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来憧憧之扰矣。

  霁日青天,倏变为迅雷震电;疾风怒雨,倏转为朗月晴空。气机何尝一毫凝滞,太虚何尝一毫障蔽,人之心体亦当如是。

  胜私制欲之功,有曰识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识得破、忍不过者。盖识是一颗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斩魔的慧剑,两不可少也。

  横逆困穷,是煅炼豪杰的一副炉锤。能受其煅炼者,则身心交益;不受其煅炼者,则身心交损。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戒疏于虑者。宁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诈,此警伤于察者。二语并存,精明浑厚矣。

  毋因群疑而阻独见,毋任己意而废人言,毋私不惠而伤大体,毋借公论以快私情。

  善人未能急亲,不宜预扬,恐来谗谮之奸;恶人未能轻去,不宜先发,恐招媒孽之祸。

  青天白日的节义,自暗室屋漏中培来;旋乾转坤的经纶,从临深履薄中操出。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纵做到极处,俱是合当如是,着不得一毫感激的念头。如施者任德,受者怀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矣。

  炎凉之态,富贵更甚于贫贱;妒忌之心,骨肉尤狠于外人。此处若不当以冷肠,御以平气,鲜不日坐烦恼障中矣。

  功过不宜少混,混则人怀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则人起携贰之志。

  恶忌阴,善忌阳,故恶之显者祸浅,而隐者祸深。善之显者功小,而隐者功大。

  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有才无德,如家无主而奴用事矣,几何不魍魉猖狂。

  锄奸杜幸,要放他一条去路。若使之一无所容,便如塞鼠穴者,一切去路都塞尽,则一切好物都咬破矣。

  士君子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解救之,亦是无量功德矣。

  反己者触事皆成药石,尤人者动念即是戈矛,一以辟众善之路,一以浚诸恶之源,相去霄壤矣。

  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时。君子信不当以彼易此也。

  鱼网之设,鸿则罹其中;螳螂之贪,雀又乘其后。机里藏机变外生变,智巧何足恃哉。

  作人无一点真恳的念头,便成个花子,事事皆虚;涉世无一段圆活的机趣,便是个木人,处处有碍。

  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切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毋操切以益其顽。

  节义傲青云,文章高白雪,若不以德性陶镕之,终为血气之私、技能之末。

  谢事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谨德须谨于至微之事,施恩务施于不报之人。

  德者事业之基,未有基不固而栋宇坚久者;心者修裔之根,未有根不植而枝叶荣茂者。

《菜根谭》
菜根谭《菜根谭》是明代还初道人洪应明收集编著的一部论述修养、人生、处世、出世的语录世集。具有三教真理的结晶,和万古不易的教人传世之道,为旷古稀世的奇珍宝训。对于人的正心修身,养性育德,有不可思议的潜移默化的力量。其文字简炼明隽,兼采雅俗。似语录,而有语录所没有的趣味;似随笔,而有随笔所不易及的整饬;似训诫,而有训诫所缺乏的亲切醒豁;且有雨余山色,夜静钟声,点染其间,其所言清霏有味,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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