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君章本清先生潢

——(清代黄宗羲明儒学案

  章潢字本清,南昌人。幼而顈悟,张本山出“趋庭孔鲤曾从《诗》、《礼》之传”句,即对“《大学》曾参独得明新之旨。”十三岁,见乡人负债缧絏者恻然,为之代偿。与万思默同业举,已而同问学。有问先生近日谈经不似前日之烦者,先生曰:“昔读书如以物磨镜,磨久而镜得明;今读书如以镜照物,镜明而物自见。”搆洗堂於东湖,聚徒讲学。聘主白鹿洞书院。甲午,庐陵会讲,有问“学以何为宗?”曰:“学要明善诚身,只与人为善,便是宗。”又问:“善各不齐,安能归并一路?”曰:“继善成性,此是极归一处,明善明此也。如主敬穷理,致良知,言各不同,皆求明性善之功,岂必专执一说,然后为所宗耶?”又问:“会友如何得力?”曰:“将我这箇身子,公共放在大炉冶中,燬炼其习气,销鎔其胜心,何等得力?”入青原山,王塘南曰:“禅宗欲超生死何如?”曰:“孔子朝闻夕死,周子原始反终,大意终始皆无,便是儒者超生死处。”邹南臬曰:“今之学者,不能超脱生死,皆缘念上起念,各有牵绊,岂能如孔子之毋意、必、固、我。”曰:“意、必、固、我,众人之通患,毋意、必、固、我,贤者之实功。孔子则并此禁止而绝之矣。”御史吴安节疏荐,少宰杨止菴奏授顺天儒学训导。万历戊申,年八十二卒。所著《图书编》百二十七卷。先生论止修则近於李见罗,论归寂则近於聂双江,而其最谛当者,无如辨气质之非性,离气质又不可觅性,则与蕺山先师之言,若合符节矣。

  章本清论学书

  象山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四海百世有圣人出焉,此心皆同。”甚喜吾心得同圣人,而作圣之功,亦易为力。於是举日用之功,惟从心所欲。既而觉师心之非也,始悟孔子之从心所欲,有矩在焉,始悟象山所谓圣无不同者,不徒曰心,而曰理,指尽心之圣人而言之也。今吾未识真心,何敢遽同於往圣。往圣谆谆教人辨危微存亡之机,求明此理之同然者,以自尽焉耳,然而未易辨也。心之广大,举六合而无所不包,虎豹豺狼,莫非生意,而慈悲普度,虽摩顶放踵,在所必为,皆心之广大也。心之精微,析万殊而无所不入,垢秽瓦砾,莫非妙道,而探索隐僻,虽钩玄镂尘,剖析虚空,皆心之精微也。心之神明,千变万化,而无所不用,纵横翕张,莫非圆机,而与世推移,虽神通妙解,焂忽流转,皆心之灵变也。天理人欲,同行异情,焦火凝冰,变幻靡定。虽曰观诸孩提之爱敬,人生之初,其心本无不善,观之行道,乞人不受呼蹴,梏亡之后,本心未泯,不知此乃圣贤多方引诱,或指点於未丧之前,或指点於既丧之后,克念罔念,圣狂攸分,无非欲人自识其真心,以自存也。不然,人莫不为孩提也,曾有渐长不为物引习移者乎?乞人不受呼蹴,曾有永保此心而勿丧者乎?近之论心学者,如之何竞指众人见在之心,即与圣人同也?孔子之皜皜不可尚者,以濯之暴之而后有此也,乃遽以众人见在之习心未尝暴濯者,强同之立跻圣位,非吾所知也。

  书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是下民之恒性,即上帝之降衷,孟子谓:“形色天性也。”是气质即天性也。孔子言:“有物有则。”即形色天性之谓。性固合有无隐显内外精粗而一之者也,后儒乃谓有气质之性。夫人不能离气质以有生,性不能外气质以别赋也。谓气即性,性即气,浑然无别,固不可谓气之外有性,性之外有气,不免裂性与气而二之,何怪其分天地之性,气质之性,而自二其性哉!天地化生,游气纷扰,参差万殊,故人之所禀,清浊厚薄,亦因以异是。不齐者,气质也,非气质之性也。气质有清浊、厚薄、强弱之不同,性则一也,能扩而充之,气质不能拘矣。阳明子曰:“气质犹器也,性犹水也,有得一缸者,有得一桶者,有得一甕者,局於器也。水不因器之拘,而变其润下之性,人性岂因气质之拘而变其本然之善哉!”是气也,质也,性也,分言之可也,兼言之可也。谓气质天性可也,谓气质之性则非矣。谓人当养性以变化其气质可也,谓变化气质之性以存天地义理之性则非矣。

  问:“止之云者,归寂之谓乎?”曰:“於穆之体,运而不息,天之止也;宥密之衷,应而无方,人之止也。寂而未尝不感,感而未尝不寂,显密浑沦,渊浩无际,故《易》以动静不失其时,发明止之义也,何可专以寂言耶?”曰:“以至善为归宿,果有方体可指欤?”曰:“人性本善,至动而神,至感而寂,虚融恢廓,本无外内显微之间,而一有方所,非至善也。虽至善,乃天理之浑融,不可名状,而性善随人伦以散见,不待安排,随其万感万应,各当天则,一而真凝然,无聚散无隐显,自尔安所止也。”曰:“知一也,既云知止,又云知本,何也?”曰:“知为此身之神灵,身为此神之宅舍,是良知具足於身中,惟本诸身以求之,则根苗着土,自尔生意条达。故止即此身之止於善,本即此善之本诸身,止外无本,本外无止,一以贯之耳。”

  “万物皆备於我”,今之谈者,必曰“万物之理,皆备我之性。”“致知格物”,必曰“致吾心之知,穷在物之理。”不识圣贤著述,何为吝一理字,必待后人增之,而后能明其说也?《易》谓“乾阳物,坤阴物”,《中庸》“不诚无物”,亦将加一理字而后明乎?理一分殊,言各有攸当也。自物之本末言之,天下国家身心意知,物之分殊何如也?自事之终始言之,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事之分殊何如也?然合天下国家身心意知,而统之为一物,合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统之为一事,而事之先惟在格物,事物之理一为何如也?且《大学》之道,探本穷源,惟在格物,而身为物本,(格物者,格此身也。)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圣贤垂训,何其详切简明,一至此哉!谅哉!物一而已矣。无而未尝无,有而未尝有,一实而万殊,万分而一本。故一言以尽天地之道,曰“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易》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又曰:“复以自知。”复小而辨於物,合而观之,知果一乎?否也。物果一乎?否也。知之与物一乎?否也。真信其体之一,则用自不容以不一,皆不待辨而自明矣。

  天命之於穆不已也,人性之渊渊浩浩、不睹不闻也,欲从而形容之,是欲描画虚空。而虚空何色象乎?虽然,虚空不可描画矣。而虚空万物之有无,不可以形容其近似乎?彼由太虚有天之名,则太虚即天也,雷风雨雪亦莫非天也。雷风之未动,雨雪之未零,寂然杳然一太虚而已矣。时乎雷之震,风之嘘,雨之润,雪之寒,阴阳各以其时,不其沖然太和矣乎?自雷风雨雪之藏诸寂,谓之为太虚也。太虚本含乎太和之气,谓其本无此雷风雨雪,不可也。何也?及其有也,由太虚而出,非自太虚之外来也。自雷风雨雪之动以时,谓之为太和也。太和即寓於太虚之中,谓其始有此雷风雨雪,不可也。何也?方其无也,未尝不太和,特不可以太和名也。是太虚之中,本自有太和者在,而太和之外,未尝别有太虚者存。太虚太和名有不同,天则一而已矣,太虚太和亦一而已矣。可见喜怒哀乐一人性之雷风雨雪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非人之太虚乎?发皆中节,非人之太和乎?太虚之中,朕兆莫窥,而无一不包,无一非天;未发之中,沖漠无朕,而何一不备,何一非性乎?故未发非无也,特不可以有言也。虽由己之所独知也,然默而识之,无形之可睹,无声之可闻,亦廓然太虚而已矣。及一有所感,遇可喜而喜,遇可怒而怒,遇可哀而哀,遇可乐而乐,发虽在我,而一无所与。《记》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则是发非有也,特不可以无言也,盎然太和而已矣。是发与未发,皆自喜怒哀乐言,虽谓未发即性之未发,发即性之发焉,亦可也。若舍而别求未发之体,则惑矣。

  言性之故,如故吾、故人、故物、故事,皆因其旧所有者言之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是以故言性也。而故者以利为本,何也?仁乃性之故也,乍见入井之怵惕,睨视之颡泚,而恻隐即故之利也。义乃性之故也,乞人不受呼蹴,妻妾相泣中庭,而羞恶即故之利也。孩提之能,不待学虑,乃其性之故,莫不知爱敬其亲长,即其故之利也。虽牿亡之后,而夜气之好恶相近,亦莫非其故之利也。惟其故之利,所以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情善才亦善,故之所以利也欤?是利之云者,自然而然,不容一毫矫强作为於其间耳。顺性而动则利,强性而动则不利而凿矣。虽然戕贼杞柳,搏激乎水,其为凿易知也。至於性无善无不善,不有似於故之利乎?彼以无为宗,并情才知能悉以为流行发用而扫除之,是其凿也。更甚夫不虑而知,非无知也,不学而能,非无能也。无欲其所不欲,如无欲害人之类是也。并欲立欲达而无之可乎?无为其所不为,如无为穿窬之类是也。并见义而不为焉可乎?行所无事,特无事智巧以作为之云耳,并必有事焉而无之可乎?

  指点本体,仁即是心。指点功夫,义即是路。一事合宜,即此心之运用也,一时合宜,即此心之流行也。然则事事合宜,非即事事心在而为仁之体事不遗乎?时时合宜,非即时时心在而为仁之与时偕行乎?

  道之得名,谓共由之路也。南之粤,北之燕,莫不各有荡平坦夷之途,而圣仁义之途,皆实地也。在贤智者,可俯而就,在愚不肖者,可企而及。爱亲敬长,日用不知,而尽性至命,圣人岂能舍此而他由哉!此教之所以近,道之所以一也。若二氏既以虚寂认心性,因以虚寂为妙道,曰“旁日月,挟宇宙,挥斥八极,神气不变,日光明照,无所不通,不动道场,周遍法界”,直欲纵步太虚,顿超三界,如之何可同日语也?尝观诸天时,物皆在其包涵遍覆中之,然万有异类矣,并育不相害,四时异候矣,并行不相悖,孰主张是?《易》曰:“乾知大始”。乾以易知,宜乎有知莫天若也。然天命本於穆也,天载无声臭也,天之知终莫之窥焉,人独异於天乎?故知一也,在耳为聪,在目为明,在心为思、为睿智也。声未接於耳,聪与声俱寂也,然听五声者聪也,虽既竭耳力,随其音响,悉听容之不淆焉,似乎聪之有定在矣。即此以反听之聪,则毕竟无可执也。苟自以为聪,执之以辨天下之声,则先已自塞其聪,何以达四聪乎?色未交於目,明与色俱泯也,然见五色者明也,虽既竭目力,随其形貌,悉详睹之不紊焉,似乎明之有定方矣。即此以反观之明,则毕竟无可象也。苟自以为明,执之以察天下之色,则先已自蔽其明,何以明四目乎?思虑未萌,睿智与事物而俱敛矣,然神通万变者思之睿也,虽竭心思,随其事物以酬酢之而尽。入几微,似乎睿智有所定矣。即此以自反焉睿,则毕竟无可窥也。若自以为睿,执之以尽天下之变,则先已自窒其思,何以无思无不通乎?

  天地万物之理,皆具此心,人之所以为人,亦为学存此心而已。心寂而感者也,感有万端而寂贞於一,是心之所以为心,又惟寂而已。

  学箴四条

  一曰《大学》明德亲民,止至善;《中庸》经纶立本,知化育。此是圣人全学,庶几学有归宿。

  一曰虞廷危微精一,孔子操存舍亡。此是心学正传,庶几学有入路。

  一曰颜子欲罢不能,曾子死而后已。此是为学真机。庶几不废半涂。

  一曰明道每思彝伦间有多少不尽分处,象山在人情物理事变上用功夫。此是为学实地,庶几不惑异端。

《明儒学案》
明儒学案《明儒学案》是一部系统总结和记述明代传统学术思想发展演变及其流派的学术史著作。全书一共62卷。《明儒学案》以王守仁心学发端发展为主线,首篇《师说》提纲挈领全书。全书一共记载了有明一代210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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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简介

阅读天一阁藏书
  明兵部右侍郎范钦辞官回宁波故里后,于宅东建造藏书楼,藏书达7万余卷,命名为“天一阁”。范钦后代为防止藏书失散,议定藏书由子孙共同管理,阁门和书橱钥匙分房掌管,非各房齐集,任何人不得擅开。


  由于黄宗羲的道德、文章、学识、气节在当时普遍受到人们的敬佩,因而得到了范氏各房的同意,应允他于清代康熙十二年登上了天一阁。黄宗羲不仅阅读了天一阁的全部藏书,奠定了他的学术基础,还为天一阁藏书整理编目作出了贡献。[18] 大门两旁对联是钟鼎文:“天一遗形源长垂远,南雷深意藏久尤难”,黄宗羲号南雷,他曾赏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


藏书大家
  黄宗羲学问渊博,来自于他的丰厚藏书。他嗜好藏书,喜抄书、借书。读遍家中所有藏书,仍嫌不足,借抄于范钦“天一阁”、曹溶“倦圃”、徐乾学“传是楼”、钱谦益“绛云楼”、祁氏“澹生堂”、钮氏“世学楼”等藏书楼之书。每出走回归,常带一书童携书同返,访求足迹几乎遍及大江以南所有著名藏书家。后来祁氏“澹生堂”藏书散出,精华亦大半归于他。并与许元溥、刘城约为抄书社,世所罕见之书,多赖以得传。建书楼“续抄堂”于南雷,思承东发(即南宋学者黄震)之绪。藏书目的在于系统收集明代资料,提倡藏书在于致用,反对只藏不用、视为珍玩的鉴赏家。告诫学者:“当以书明心,勿玩物丧志也”。历几十年辛勤收集和整理勘校,藏书达7万卷之多。未及编目,即遭大水;因年事已高,死后不几年又遭大火,失去大半。经再传弟子郑性整理后,仅得3万卷,入藏于“二老阁”。他收集史料的方法,也影响了同代的学者如全祖望、厉鹗等人,对清代文化、学术的发展有一定影响。他撰写的《天一阁藏书记》《传是楼藏书记》等,是研究明清私人藏书文化的重要史料,也是他藏书思想的核心文献。藏书印有“余姚黄氏书库藏书印”、“黄宗羲印”等。


锥刺许显纯
  黄宗羲自云其一生有三变:“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黄宗羲生长于书香小康之家。父亲黄尊素为明万历四十四年进士(1616),明熹宗时的御史,东林名士,因弹劾阉党魏忠贤被害。年仅十九岁的黄宗羲,袖藏铁锥,孤身赴京为父讼冤。当时,崇祯即位,阉党失势,黄宗羲在刑部大堂当场锥刺魏忠贤死党许显纯等,当众痛击崔应元,拔其须归祭父灵,颇为震动,人称“姚江黄孝子”,崇祯帝叹称为“忠臣孤子”。


骡马驮书
  顾炎武(字亭林)从小到老手都没放下过书,出门就随身带一骡二马驮书。有时候到了边塞亭障,就找老兵到路边的小酒店一起畅饮,询问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地理。如果和自己知道的不同就翻书详细地订正,一定到没有任何疑惑的程度为止。坐在马上空闲的时候,就跨着马鞍默默背诵四书五经等经典和对它们的注释文。即使遇到亲朋好友就像不认识一样,有时候因此掉到山谷中,也不后悔。认真仔细到这个程度,他的学问也应当博大精深,没有能与他相比的。

李玉安 黄正雨.中国藏书家通典: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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