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

——(清代黄宗羲明儒学案

  前言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故何也?薛中离,阳明之高第弟子也,於正德十四年上疏请白沙从祀孔庙,是必有以知师门之学同矣。罗一峰曰:“白沙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蕴,充道以富,崇德以贵,天下之物,可爱可求,漠然无动於其中。”信斯言也,故出其门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贵为意,其高风之所激,远矣。

  简讨陈白沙先生献章

  尚书湛甘泉先生若水(别见)

  举人李大崖先生承箕

  通政张东所先生诩

  给事贺医闾先生钦

  吏目邹立斋先生智

  御史陈时周先生茂烈

  长史林缉熙先生光

  州同陈秉常先生庸

  布衣李抱真先生孔修

  处士谢天锡先生祐

  文学何时振先生廷矩

  运使史惺堂先生桂芳

  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

  陈献章字公甫,新会之白沙里人。身长八尺,目光如星,右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自幼警悟绝人,读书一览辄记。尝读《孟子》所谓天民者,慨然曰:“为人必当如此!”梦拊石琴,其音泠泠然,一人谓之曰:“八音中惟石难谐,子能谐此,异日其得道乎?”因别号石斋。正统十二年举广东乡试,明年会试中乙榜,入国子监读书。已至崇仁,受学於康斋先生,归即绝意科举,筑春阳台,静坐其中,不出阈外者数年。寻遭家难。成化二年,复游太学,祭酒邢让试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诗,见先生之作,惊曰:“即龟山不如也。”颺言於朝,以为真儒复出,由是名动京师。罗一峰、章枫山、庄定山、贺医闾皆恨相见之晚,医闾且禀学焉。归而门人益进。十八年,布政使彭韶、都御史朱英交荐,言“国以仁贤为宝,臣自度才德不及献章万万,臣冒高位,而令献章老丘壑,恐坐失社稷之宝”。召至京,阁大臣或尼之,令就试吏部。辞疾不赴,疏乞终养,授翰林院检讨而归。有言其出处与康斋异者,先生曰:“先师为石亨所荐,所以不受职;某以听选监生,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誉,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自后屡荐不起。弘治十三年二月十日卒,年七十有三。先生疾革,知县左某以医来,门人进曰:“疾不可为也。”先生曰:“须尽朋友之情。”饮一匙而遣之。

  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向使先生与文成不作,则濂、洛之精蕴,同之者固推见其至隐,异之者亦疏通其流别,未能如今日也。或者谓其近禅,盖亦有二,圣学久湮,共趋事为之末,有动察而无静存,一及人生而静以上,便邻于外氏,此庸人之论,不足辨也。罗文庄言“近世道学之昌,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彼徒见夫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几之不能研,其病在此”。缘文庄终身认心性为二,遂谓先生明心而不见性,此文庄之失,不关先生也。先生自序为学云:“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於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未有得。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张东所叙先生为学云:“自见聘君归后,静坐一室,虽家人罕见其面,数年未之有得。於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盖主静而见大矣。由斯致力,迟迟至二十余年之久,乃大悟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一真万事,本自圆成,不假人力,无动静,无内外大小精粗,一以贯之。”先生之学,自博而约,由粗入细,其於禅学不同如此。

  尹直《琐缀绿》谓“先生初至京,潜作十诗颂太监梁方,方言於上,乃得授职。及请归,出城辄乘轿张盖,列槊开道,无复故态”。丘文庄採入《宪庙实录》,可谓遗秽青史。《宪章录》则谓採之《实录》者,张东白也。按东白问学之书,以“义理须到融液,操存须到洒落”为言,又令其门人餽遗先生,深相敬慕,寄诗疑其逃禅则有之,以乌有之事,阑入史编,理之所无也。文庄深刻,喜进而恶退,一见之於定山,再见之於先生,与尹直相去不远。就令梁方之诗不伪,方是先生乡人,因其求诗而与之,亦情理之所有,便非秽事;既已受职,乘轿张盖,分之攸宜,揽之以为话柄,则凡讲学者涕唾亦不得矣。

  万历十三年,诏从祀孔庙,称先儒陈子,谥文恭。

  论学书

  复赵提学

  执事谓浙人以胡先生不教人习《四礼》为疑,仆因谓礼文虽不可不讲,然非所急,正指《四礼》言耳,非统体礼也。礼无所不统,有不可须臾离者,克己复礼是也。若横渠以礼教人,盖亦由事推之,教事事入途辙去,使有所据守耳。若《四礼》则行之有时,故其说可讲而知之。学者进德修业,以造於圣人,紧要却不在此也。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进诚心。”外事与诚心对言,正指文为度数,若以其至论之文为度数,亦道之形见,非可少者。但求道者,有先后缓急之序,故以且省为辞,省之言略也,谓姑略去,不为害耳。此盖为初学未知立心者言之,非初学,不言且也。若以外事为外物累己,而非此之谓,则当绝去,岂直省之云乎。

  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於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於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

  承谕有为毁仆者,有曰“自立门户”者,是“流於禅学”者,甚者则曰“妄人率人於伪”者。仆安敢与之强辩,姑以迹之近似者言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后之学孔氏者,则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而动直,然后圣可学而至矣。所谓“自立门户”者,非此类欤?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调息近於数息,定力有似禅定,所谓“流於禅学”者,非此类欤?仆在京师,适当应魁养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二公皆能审於进退者也,其行止初无与於仆,亦非仆所能与也。不幸其迹偶与之同,出京之时又同,是以天下之责不仕者,辄涉於仆,其责取证於二公。而仆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间,自汗时发,母氏年老,是以不能出门耳。凡责仆以不仕者,遂不可解。所谓“妄人率人於伪”者,又非此类欤?

  复林太守

  仆於送行之文,间尝一二为之,而不以施於当道者。一则嫌於上交,一则恐其难继,守此戒来三十余年。苟不自量,勇於承命,后有求者,将何辞以拒之?

  与顺德吴明府

  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於俗,斯可矣。

  复张东白

  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夫道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故藏而后发,形而斯存。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言传也;不由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知者能知至无於至近,则无动而非神。藏而后发,明其几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难。义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洒落,未易言也。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矣;其未形者,虚而已,虚其本也,致虚之所以立本也。戒慎恐惧所以闲之,而非以为害也。然而世之学者,不得其说,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尝恶其太严也,使著於见闻者不睹其真,而徒与我哓哓也。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辞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乱人也。君子奚取焉?

  与罗一峰

  圣贤处事,毫无偏主,惟视义何如,随而应之,无往不中。吾人学不到古人处,每有一事来,斟酌不安,便多差却。随其气质,刚者偏於刚,柔者偏於柔,每事要高人一着,做来毕竟未是。盖缘不是义理发源来,只要高去,故差。自常俗观之,故相云泥,若律以道,均为未尽。

  君子未尝不欲人入於善,苟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强而语之,必不能入,则弃吾言於无用,又安取之?且众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别生枝节以相矛盾,吾犹不舍而责之益深,取怨之道也。

  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豫章、延平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晦翁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度量如何,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着静,方有入处。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之药。

  学者先须理会气象,气象好时百事自当。此言最可玩味。言语动静,便是理会气象地头。变急为缓,变激烈为和平,则有大功,亦远祸之道也,非但气象好而已。

  答张汝弼

  康斋以布衣为石亨所荐,所以不受职而求观祕书者,冀得开悟人主也。惜宰相不悟,以为实然,言之上,令就职,然后观书,殊戾康斋意,遂决去。某以听选监生荐,又疏陈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尔。

  与林君

  学劳攘则无由见道,故观书博识,不如静坐。

  与林缉熙

  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併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会得,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安事推乎!此理包罗上下,贯彻终始,滚作一片,都无分别,无尽藏故也。自兹已往,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毫分缕析,义理尽无穷,工夫尽无穷。书中所云,乃其统体该括耳。夫以无所着之心行於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与贺克恭

  人要学圣贤,毕竟要去学他。若道只是箇希慕之心,却恐末梢未易凑泊,卒至废弛。若道不希慕圣贤,我还肯如此学否?思量到此,见得个不容已处,虽使古无圣贤为之依归,我亦住不得,如此方是自得之学。

  心地要宽平,识见要超卓,规模要阔远,践履要笃实。能此四者,可以言学矣。

  接人接物不可拣择殊甚,贤愚善恶一切要包他,到得物我两忘,浑然天地气象,方始是成就处。

  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

  与谢元吉

  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着一物,则有碍。且如功业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业上,此心便不广大,便是有累之心。是以圣贤之心,廓然若无,感而后应,不感则不应。又不特圣贤如此,人心本来体段皆一般,只要养之以静,便自开大。

  与何时矩

  宇宙内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动自静,自阖自闢,自舒自卷,甲不问乙供,乙不待甲赐。牛自为牛,马自为马。感於此,应於彼,发乎迩。见乎远。故得之者天地与顺,日月与明,鬼神与福,万民与诚,百世与名,而无一物奸於其间。呜呼!大哉。前辈云:“铢视轩冕,尘视金玉。”此盖略言之以讽始学者耳。人争一箇觉,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尽而我无尽。夫无尽者,微尘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爱,死不知恶,尚奚暇铢轩冕而尘金玉耶!

  禅家语,初看亦甚可喜,然实是儱侗,与吾儒似同而异,毫釐间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贵择之精也。如此辞所见大体处,了了如此,闻者安能不为之动?但起脚一差,立到前面,无归宿,无准的,便日用间种种各别,不可不勘破也。

  与张廷实

  时振语道而遗事,秉常论事而不及道;时振如师也过,秉常如商也不及,胥失之矣。道无往而不在,仁无时而或息,天下何思何虑,如此乃至当之论也。圣人立大中以教万世,吾侪主张世道,不可偏高,坏了人也。

  论诗文。诗直是难作,其间起伏往来,脉络缓急浮沉,当理会处,一一要到,非但直说出本意而已。文字亦然,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其间体制非一,然本於自然不安排者便觉好。柳子厚比韩退之不及,只为太安排也。

  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更无别法也。即此便是科级,学者须循次而进,渐到至处耳。

  古之作者,意郑重而文不烦,语曲折而理自到。

  见子长寄定山先生诗,可是率尔定山,岂可辄寄以诗耶!

  复李世卿

  君子以道交者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己不遵道而好与人交,恶在其能交也。

  与崔楫

  弃礼从俗,坏名教事,贤者不为。愿更推广此心於一切事,不令放倒。名节,道之籓篱,籓篱不守,其中未有能独存者也。

  与李德孚

  大抵吾人所学,正欲事事点简。今处一家之中,尊卑老幼咸在,才点简着,便有不由己者,抑之以义,则咈和好之情。於此处之,必欲事理至当,而又无所忤逆,亦甚难矣。如此积渐日久,恐别生乖戾,非细事也。将求其病根所在而去之,祇是无以供给其日用,诸儿女婚嫁在眼,不能不相责望,在己既无可增益,又一切裁之以义,俾不得妄求,此常情有所不堪,亦乖戾所宜有也。昔者罗先生劝仆卖文以自活,当时甚卑其说,据今时势如此,亦且不免食言,但恐欲纾目前之急,而此货此时则未有可售者,不知何如可耳。

  与湛民泽

  承示近作,颇见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滞也。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

  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

  飞云之高几千仞,未若立木於空中与此山平,置足其巅,若履平地,四顾脱然,尤为奇绝。此其人内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气浩然,物莫能干,神游八极,未足言也。

  某久处危地,以老母在堂,不自由耳。近遣人往衡山,间彼田里风俗,寻胡致堂住处。古人託居,必有所见,倘今日之图可遂,老脚一登祝融峰,不复下矣。是将託以毕吾生,非事游观也。

  三年之丧,在人之情,岂由外哉?今之人大抵无识见,便卑闒得甚,爱人道好,怕人道恶,做出世事不得,正坐此耳。吾辈心事,质诸鬼神,焉往而不泰然也耶!

  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才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

  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得到古人佳处也。

  示学者帖

  诸君或闻外人执异论非毁之言,请勿相闻。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须隐其姓名可也。人禀气习尚不同,好恶亦随而异。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见得是处,决不至以是为非而毁他人。此得失恒在毁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毁之人,言之何益!且安知己之所执以为是者,非出於气禀习尚之偏,亦如彼之所执以议我者乎?苟未能如颜子之无我,未免是己而非人,则其失均矣。况自古不能无毁,盛德者犹不免焉。今区区以不完之行,而冒过情之誉,毁者固其所也。此宜笃於自修,以求无毁之实,不必以为异而欲闻之也。

  语录

  三代以降,圣贤乏人,邪说并兴,道始为之不明;七情交炽,人欲横流,道始为之不行。道不明,虽日诵万言,博极群书,不害为未学;道不行,虽普济群生,一匡天下,不害为私意。

  为学莫先於为己、为人之辨,此是举足第一步。

  疑而后问,问而后知,知之真则信矣。故疑者进道之萌芽也,信则有诸己矣。《论语》:曰“古之学者为己。”

  夫道无动静也,得之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欲静即非静矣。故当随动静以施其功也。

  善学者主於静,以观动之所本;察於用,以观体之所存。

  治心之学,不可把捉太紧,失了元初体段,愈认道理不出。又不可太漫,漫则流於汎滥而无所归。

  “但得心存斯是敬,莫於存外更加功”。大抵学者之病,助长为多,晦翁此诗,其求药者欤!

  题跋

  书漫笔后

  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务者小,所丧者大,虽有闻於世,亦其才之过人耳,其志不足称也。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

  次王半山韵跋

  作诗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来,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

  赠彭惠安别言

  忘我而我大,不求胜物而物莫能挠。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威武一也,而无以动其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

  题采芳园记后

  天下未有不本於自然,而徒以其智,收显名於当年,精光射来世者也。《易》曰:“天地变化,草木蕃时也。”随时诎信,与道翱翔,固吾儒事也。

  著撰

  《仁术论》

  天道至无心,比其着於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於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昔周公扶王室者也,桓、文亦扶王室者也,然周公身致太平,延被后世,桓、文战争不息,祸藏於身者,桓、文用意,周公用心也。是则至拙莫如意。而至巧者莫踰於心矣。

  《安土敦乎仁论》

  寓於此,乐於此,身於此,聚精会神於此,而不容或忽,是之谓君子“安土敦乎仁”也。比观《泰》之《序卦》曰:“履而泰,然后安。”又曰:“履得其所则舒泰,泰则安矣。”夫泰,通也。泰然后安者,通於此,然后安於此也。然九二曰“包荒用冯河”,是何方泰而忧念即兴也?九三曰“艰贞,旡咎”,则君子於是时愈益恐恐然,如祸之至矣。是则君子之安於其所,岂直泰然而无所事哉!盖将兢兢业业,惟恐一息之或间,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

  《无后论》

  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小人百惑,足以丧邦家。何者?心存与不存也。夫此心存则一,一则诚;不存则惑,惑则伪。所以开万世、丧邦家者,不在多,诚伪之间而足矣。夫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一诚所为也。盖有此诚,斯有此物,则有此物,必有此诚。诚在人何所?具於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作俑之人,既惑而丧其诚矣,夫既无其诚,而何以有后耶。

  《论铢视轩冕尘视金玉》

  天下事物杂然前陈,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举而加诸我,不屑者视之,初若与我不相涉,则厌薄之心生矣。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无,来於吾前矣,得谓与我不相涉耶?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随,得吾得而得之耳,失吾得而失之耳,厌薄之心胡自而生哉!若曰“物”,吾知其为物耳,“事”,吾知其为事耳,勉焉举吾之身以从之,初若与我不相涉,比之医家谓之不仁。

  或曰:“道可状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於可言,则已涉乎粗迹矣。”“何以知之?”曰:“以吾知之。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曰:“道不可以言状,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於形,道通於物,有目者不得见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状之以天则遗地,状之以地则遗人,物不足状也。”曰:“道终不可状欤?”曰:“有其方则可。举一隅而括其三隅,状道之方也;据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状之术也。然状道之方非难,按状之术实难。人有不知弹,告之曰:‘弦之形如弓,而以竹为之。’使其知弓,则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轩冕金玉又小。’则能按而不惑者鲜矣!故曰‘道不可状’,为难其人也。”

  《禽兽说》

  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淫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淫,凡百所为,一信血气,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

  《道学传序》

  学者不但求之书,而求之吾心,察於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

  《赠容一之序》

  恐游心太高,着蹟太奇,将来成就结果处,既非寻常意料所及,而予素蹇钝,胡能追攀逸驾?仰视九霄之上,何其茫茫,生方锐意以求自得,亦将不屑就予,又安知足履平地,结果为何如也?

  《赠张廷实序》

  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其观於天地,日月晦月,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

  《城隍庙记》

  神之在天下,其间以至显称者,非以其权欤?夫聪明正直之谓神,威福予夺之谓权,人亦神也,权之在人,犹其在神也。此二者有相消长盛衰之理焉,人能致一郡之和,下无干纪之民无所用权;如或水旱相仍,疫疠间作,民日汹汹,以干鬼神之谴怒,权之用始不穷矣。夫天下未有不须权以治者也,神有祸福,人有赏罚,失於此,得於彼,神其无以祸福代赏罚哉!鬼道显,人道晦,古今有识所忧也。

  《云潭记》

  天地间一气而已,诎信相感,其变无穷。人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其欢悲得丧、出处语默之变,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变哉?变之未形也,以为不变,既形也,而谓之变,非知变者也。夫气也者,日夜相代乎前,虽一息,变也,况於冬夏乎?生於一息,成於冬夏者也。夫气上烝为云,下注为潭,气水之未变者也。一为云,一为潭,变之不一而成形也。其必有将然而未形者乎?默而识之,可与论《易》矣。

《明儒学案》
明儒学案《明儒学案》是一部系统总结和记述明代传统学术思想发展演变及其流派的学术史著作。全书一共62卷。《明儒学案》以王守仁心学发端发展为主线,首篇《师说》提纲挈领全书。全书一共记载了有明一代210位学者。
《明儒学案》热门篇章

【黄宗羲】简介

阅读天一阁藏书
  明兵部右侍郎范钦辞官回宁波故里后,于宅东建造藏书楼,藏书达7万余卷,命名为“天一阁”。范钦后代为防止藏书失散,议定藏书由子孙共同管理,阁门和书橱钥匙分房掌管,非各房齐集,任何人不得擅开。


  由于黄宗羲的道德、文章、学识、气节在当时普遍受到人们的敬佩,因而得到了范氏各房的同意,应允他于清代康熙十二年登上了天一阁。黄宗羲不仅阅读了天一阁的全部藏书,奠定了他的学术基础,还为天一阁藏书整理编目作出了贡献。[18] 大门两旁对联是钟鼎文:“天一遗形源长垂远,南雷深意藏久尤难”,黄宗羲号南雷,他曾赏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


藏书大家
  黄宗羲学问渊博,来自于他的丰厚藏书。他嗜好藏书,喜抄书、借书。读遍家中所有藏书,仍嫌不足,借抄于范钦“天一阁”、曹溶“倦圃”、徐乾学“传是楼”、钱谦益“绛云楼”、祁氏“澹生堂”、钮氏“世学楼”等藏书楼之书。每出走回归,常带一书童携书同返,访求足迹几乎遍及大江以南所有著名藏书家。后来祁氏“澹生堂”藏书散出,精华亦大半归于他。并与许元溥、刘城约为抄书社,世所罕见之书,多赖以得传。建书楼“续抄堂”于南雷,思承东发(即南宋学者黄震)之绪。藏书目的在于系统收集明代资料,提倡藏书在于致用,反对只藏不用、视为珍玩的鉴赏家。告诫学者:“当以书明心,勿玩物丧志也”。历几十年辛勤收集和整理勘校,藏书达7万卷之多。未及编目,即遭大水;因年事已高,死后不几年又遭大火,失去大半。经再传弟子郑性整理后,仅得3万卷,入藏于“二老阁”。他收集史料的方法,也影响了同代的学者如全祖望、厉鹗等人,对清代文化、学术的发展有一定影响。他撰写的《天一阁藏书记》《传是楼藏书记》等,是研究明清私人藏书文化的重要史料,也是他藏书思想的核心文献。藏书印有“余姚黄氏书库藏书印”、“黄宗羲印”等。


锥刺许显纯
  黄宗羲自云其一生有三变:“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黄宗羲生长于书香小康之家。父亲黄尊素为明万历四十四年进士(1616),明熹宗时的御史,东林名士,因弹劾阉党魏忠贤被害。年仅十九岁的黄宗羲,袖藏铁锥,孤身赴京为父讼冤。当时,崇祯即位,阉党失势,黄宗羲在刑部大堂当场锥刺魏忠贤死党许显纯等,当众痛击崔应元,拔其须归祭父灵,颇为震动,人称“姚江黄孝子”,崇祯帝叹称为“忠臣孤子”。


骡马驮书
  顾炎武(字亭林)从小到老手都没放下过书,出门就随身带一骡二马驮书。有时候到了边塞亭障,就找老兵到路边的小酒店一起畅饮,询问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地理。如果和自己知道的不同就翻书详细地订正,一定到没有任何疑惑的程度为止。坐在马上空闲的时候,就跨着马鞍默默背诵四书五经等经典和对它们的注释文。即使遇到亲朋好友就像不认识一样,有时候因此掉到山谷中,也不后悔。认真仔细到这个程度,他的学问也应当博大精深,没有能与他相比的。

李玉安 黄正雨.中国藏书家通典: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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