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一作武功县闲居)

——(唐代姚合

县去帝城远,为官与隐齐。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
绕舍惟藤架,侵阶是药畦。更师嵇叔夜,不拟作书题。
方拙天然性,为官是事疏。惟寻向山路,不寄入城书。
因病多收药,缘餐学钓鱼。养身成好事,此外更空虚。
微官如马足,只是在泥尘。到处贫随我,终年老趁人。
簿书销眼力,杯酒耗心神。早作归休计,深居养此身。
簿书多不会,薄俸亦难销。醉卧慵开眼,闲行懒系腰。
移花兼蝶至,买石得云饶。且自心中乐,从他笑寂寥。
晓钟惊睡觉,事事便相关。小市柴薪贵,贫家砧杵闲。
读书多旋忘,赊酒数空还。长羡刘伶辈,高眠出世间。
性疏常爱卧,亲故笑悠悠。纵出多携枕,因衙始裹头。
上山方觉老,过寺暂忘愁。三考千馀日,低腰不拟休。
客至皆相笑,诗书满卧床。爱闲求病假,因醉弃官方。
鬓发寒唯短,衣衫瘦渐长。自嫌多检束,不似旧来狂。
一日看除目,终年损道心。山宜冲雪上,诗好带风吟。
野客嫌知印,家人笑买琴。只应随分过,已是错弥深。
邻里皆相爱,门开数见过。秋凉送客远,夜静咏诗多。
就架题书目,寻栏记药窠。到官无别事,种得满庭莎。
穷达天应与,人间事莫论。微官长似客,远县岂胜村。
竟日多无食,连宵不闭门。斋心调笔砚,唯写五千言。
县僻仍牢落,游人到便回。路当边地去,村入郭门来。
酒户愁偏长,诗情病不开。可曾衙小吏,恐谓踏青苔。
自下青山路,三年著绿衣。官卑食肉僭,才短事人非。
野客教长醉,高僧劝早归。不知何计是,免与本心违。
月出方能起,庭前看种莎。吏来山鸟散,酒熟野人过。
岐路荒城少,烟霞远岫多。同官数相引,下马上西坡。
作吏荒城里,穷愁欲不胜。病多唯识药,年老渐亲僧。
梦觉空堂月,诗成满砚冰。故人多得路,寂寞不相称。
谁念东山客,栖栖守印床。何年得事尽,终日逐人忙。
醉卧谁知叫,闲书不著行。人间长检束,与此岂相当。
朝朝眉不展,多病怕逢迎。引水远通涧,垒山高过城。
秋灯照树色,寒雨落池声。好是吟诗夜,披衣坐到明。
簿籍谁能问,风寒趁早眠。每旬常乞假,隔月探支钱。
还往嫌诗僻,亲情怪酒颠。谋身须上计,终久是归田。
闭门风雨里,落叶与阶齐。野客嫌杯小,山翁喜枕低。
听琴知道性,寻药得诗题。谁更能骑马,闲行只杖藜。
腥膻都不食,稍稍觉神清。夜犬因风吠,邻鸡带雨鸣。
守官常卧病,学道别称名。小有洞中路,谁能引我行。
宦名浑不计,酒熟且开封。晴月销灯色,寒天挫笔锋。
惊禽时并起,闲客数相逢。旧国萧条思,青山隔几重。
假日多无事,谁知我独忙。移山入县宅,种竹上城墙。
惊蝶遗花蕊,游蜂带蜜香。唯愁明早出,端坐吏人旁。
门外青山路,因循自不归。养生宜县僻,说品喜官微。
净爱山僧饭,闲披野客衣。谁怜幽谷鸟,不解入城飞。
一官无限日,愁闷欲何如。扫舍惊巢燕,寻方落壁鱼。
从僧乞净水,凭客报闲书。白发谁能镊,年来四十馀。
朝朝门不闭,长似在山时。宾客抽书读,儿童斫竹骑。
久贫还易老,多病懒能医。道友应相怪,休官日已迟。
戚戚常无思,循资格上官。闲人得事晚,常骨觅仙难。
醉卧疑身病,贫居觉道宽。新诗久不写,自算少人看。
漫作容身计,今知拙有馀。青衫迎驿使,白发忆山居。
道友怜蔬食,吏人嫌草书。须为长久事,归去自耕锄。
主印三年坐,山居百事休。焚香开敕库,踏月上城楼。
饮酒多成病,吟诗易长愁。殷勤问渔者,暂借手中钩。
长忆青山下,深居遂性情。垒阶溪石净,烧竹灶烟轻。
点笔图云势,弹琴学鸟声。今朝知县印,梦里百忧生。
自知狂僻性,吏事固相疏。只是看山立,无嫌出县居。
印朱沾墨砚,户籍杂经书。月俸寻常请,无妨乏斗储。
作吏无能事,为文旧致功。诗标八病外,心落百忧中。
拜别登朝客,归依炼药翁。不知还往内,谁与此心同。

【姚合】简介

  姚合晚年编了本唐人诗集,取名为《极玄集》,选的是王维、祖咏、李端、耿湋、卢纶、司空曙、钱起、郎士元、畅当、韩翃、皇甫曾、李嘉祐、皇甫冉、朱放、严维、刘长卿、灵一、法振、皎然、清江、戴叔纶,共计21人,近百首诗,且在自序中说:“此皆诗家射雕手也/合于众集中更选其极玄者/庶免后来之非”云云,既无李/杜/元/白,也无孟/韩/刘/柳,可见在姚合眼里,“李/杜/元/白/孟/韩/刘/柳”等落选者是不够“极玄”标准的。


  “玄”这个字,本义为深奥、神妙,源于《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语。观姚合所选人,确也大都持澹泊人生态度;所选诗,说“玄”虽牵强些,但也几无脾气,淡之如水。从这个集子的遴选主张,我们似乎瞥见了些许姚合的人生观与诗歌观, 《唐才子传》评他“皆平淡之气”,就诗而言,是有道理的。但在仕途上,事实却很难理解为澹泊,虽说他在作品中反复表露着自己从未全心全意地为官,且满脑子是闲居山林、耕钓退隐思想,但他又能一直做到从三品的秘书监,恐非偶然。


  姚合与贾岛同岁,也生于大历十四年(779年)。《唐才子传》说他是玄宗时宰相姚崇的曾孙,这个认定是错的。清末罗振玉在《李公夫人吴兴姚氏墓志跋》中经考证得出,“算”为元景子,“閈”为元景孙,“合”为元景曾孙。可知姚合的曾祖父是姚元景,历任朝散大夫/行司农寺丞/宗正少卿;其祖父是姚算,历任鄢陵县令/汝州司马;其父是姚閈,历任相州-临河县令/赠太子右庶子。墓志上所记的吴兴,就是今天的浙江/湖州,也该是姚合的籍贯。


  38岁前,姚合究竟落过多少次第,不知道。他曾写过一首《下第》诗,表述的是自己无颜回乡见父老邻里的羞窘心理----“枉为乡里举、射鹄艺浑疏、归路羞人问、春城赁舍居、闭门辞杂客、开箧读生书、以此投知己、还因胜自余”。元和十一年(816年)他终于及第,恐也得自于时任主考官、后又很快升任为宰相的李逢吉的照顾。姚合及第后曾给内兄郭冏写有一诗,其中便有“相府执文柄/念其心专精/薄艺不退辱/特列为门生”的句子,可看出那时他曾被李逢吉收作过门生,阅卷时给个高分就很自然了。但姚合似乎没有料到自己还能中第,以至于惊讶远远要胜于高兴,正所谓“事出自非意/喜常少于惊”也。


  进士及第大约两年后,姚合被授予正九品下阶的陕西/武功县主簿,也就是说,姚合的仕途生涯,是从四十岁才开始的。主簿这个官,乃文职,主要负责记录本县日常所发生的大事以及县署各类文书等。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县志”便是由历代主簿记录整理后传下来的,中国的地方史,多亏有这些默默作记录的主簿,虽是最底层的小官吏,贡献却通过日积月累显现出重大价值。当然,一个县,大事是不可能天天有的,所以主簿相对还是很闲,有的是时间写自己的诗、喝自己的酒、养自己的花、种自己的小菜园……也大可以东走走西逛逛,只要不出县境。唐代的州县官员,若不因公事而去了别的县,则被视为“私出界”,即使是刺史、县令,也要受到“杖一百”的惩罚。


  姚合从一开始做官,就表现得三心二意,且抱着隐居的态度。在《武功县中作三十首》的诗里,他第一首的第一句便现出“县去帝城远/为官与隐齐”的思想;第二首里则又说“方拙天然性/为官是事疏……养身成好事/此外更空虚”;第九首则曰“到官无别事/种得满庭莎”;第十七首则曰“每旬常乞假/隔月探支钱”(连工资都懒得没月去领了);第二十二首则曰“养生宜县僻/说品喜官微”。第三首我以为则是他这组诗的代表,也充分表露了他四十岁时的闲逸人生观----


  微官如马足,只是在泥尘。到处贫随我,终年老趁人。


  簿书销眼力,杯酒耗心神。早作归休计,深居养此身。刚一为官,就心存退隐,这样的人也真不多见。所以闻一多先生说他是在“小廨署里…做一种阴黯情调的五言律诗”,不像白居易那样“在改良社会的大纛下…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但我以为,这仅仅是诗而已,姚合真正的人生历程,与诗却是不同的,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官运吧!


  在武功县,姚合整整呆了三年,所谓“主印三年坐、山居百事休”,秩满后暂时卸了任。在《罢武功县将入城》二诗中,他那无官一身轻的欣喜跃然纸上,不知是说给别人听的还是真不愿意做事,因为没多久,他就又到了魏博节度使幕府中做随军从事。那时的魏博节度使是田弘正,身上的头衔及爵号很多,诸如光禄大夫/检校司徒/中书令/上柱国/沂国公等,从姚合所写的《酬光禄田卿六韵见寄》一诗中可知,他到魏博节度使幕府,是受田弘正之邀。田弘正虽也写诗,但还不能算诗人,毕竟挂着节度使的官衔,主业是领军守土,平定叛乱。与一帮军人为伍日子,姚合在诗中表现的仍然是三心二意----“每日寻兵籍/经年别酒徒/眼疼长不校/肺病且还无/僮仆惊衣窄/亲情觉语粗/几时得归去/依旧作山夫”……田弘正在魏博节度使任上蘸了还没一年的糖堆儿,就换成了一个叫李愬的;李愬也还是不足一年,就又换成了田布,田布依旧不足一年,反被手下的牙将史宪诚夺了帅印。而我们的姚诗人呢,朝廷看那里太乱,就把他调到富平县做从九品上阶的县尉去了。不久后,再调他到京城直辖的万年县任从八品下阶的县尉。


  大约在48岁时,姚合被调回长安,任正八品上阶的监察御史。50岁时再升任从七品上阶的侍御史。52岁任从六品上阶的户部员外郎。53岁时则调出京城,任正四品上阶的金州刺史。54至55岁再回长安,任从五品上阶的刑部朗中与户部郎中。56岁时则调出京城,赴浙江任从三品的杭州刺史。三年后,三回长安,任正四品下阶的右谏议大夫。又一年,兼给事中。又一年,转正四品的陕虢观察使。他62岁时所任的最后一个官职则是从三品的秘书监。看他的仕官史,虽开始于四十岁以后,但走得很稳,差不多平均两年就升迁一次,且从未遭过贬,这其中一定是有秘诀的。


  查他所结交的五品以上朝廷大员,有崔附马、李太尉(李德裕)、杨尚书(杨巨源)、郑尚书(郑余庆)、裴宰相(裴度)、令狐宰相(令狐楚)、田中书令(田弘正)、白少傅、(白居易)、刘郎中(刘禹锡)、韩祭酒(韩愈)、张司业(张籍)……这些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也还有更多方方面面的官员,至少在其诗中便可看出与他有往来。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揣测,姚合或许脾气不错,也不有意树敌,更不冒进。《全唐文》载李商隐所写的《与陶进士书》中曾记录,当年李商隐任弘农县尉,得罪了上司孙简(时任陕虢观察使),便想辞官一走了之;正巧姚合接替了孙简,听说此事后,就立刻又把李商隐叫了回来,可见他的厚道(或许也掺杂了对李商隐诗文才华的好感罢)。


  姚合诗,确以五律见长。晚唐时的张为在《诗人主客图》里也第一次将“姚/贾”并称,把他与贾岛捏在一起,归入“清奇雅正”的诗格中。宋人刘克庄也说姚合的诗,得了杜甫的“清雅”;赵紫芝还将姚/贾两人的诗,合编了一册《二妙集》。而元人辛文房则从姚合的诗中看出“有达人之大观”,也不是虚言。我是很喜欢姚合诗的,也觉得他与贾岛还是有很大不同,至少他的写作“不使劲/不雕刻/无怨气/也不苦”,读了让人松心。是啊,其实谁在人间都有自己的苦处,总挂在嘴边叫人听,也不舒服,所以姚合很明白要自己“找乐”,正所谓“天下谁无病/人间乐是禅”(见姚合《寄默然上人》诗)。


  他拿写诗,我以为多半是当玩儿,在自然中找找感觉,在词语里玩玩智巧;做官之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如此心态写来,当然也就达观。看五律,我觉得最要紧也最过瘾的,是看“颔/颈”两联,姚合写的很好看,我在下面列几句,喜欢的人可以用书法写下来当对联挂在屋里,是最好的应用----


  “世上诗难得/林中酒更高”;“家山去城远/日月在船多”
  “纵马唯提酒/防身不要兵”;“过来心已悟/未到行弥精”
  “书多笔渐重/睡少枕常新”;“爱山闲卧久/在世此心稀”
  “秋卷多为好/时名屈更肥”;“山静云初白/枝高果渐稀”
  “不眠知梦妄/无号免人呼”;“林下期同去/人间共是劳”
  “海上归难遂/人间事尽虚”;“看月嫌松密/垂纶爱水深”
  “上山方觉老/过寺暂忘愁”;“逢酒嫌杯浅/寻书怕字稠”
  “诗情生酒里/心事在山边”;“有地惟栽竹/无家不养鹅”


  姚合卒于秘书监的任上,死后朝廷又追赠他为礼部尚书。他的弟子诗僧方干写了一首《哭姚监》的七律,引于后,算是对其一生的评价吧----寒空此夜落文星,星落文留万古名。入室几人成弟子,为儒是处哭先生。家无谏草逢明代,国有遗篇续正声。晓向平原陈葬礼,悲风吹雨湿铭旌。

更多姚合作品
微信公众号 微信客服号 APP下载 返回顶部
顾文姬微信公众号

微信扫描关注

顾文姬微信客服号

微信扫描加好友

顾文姬app下载

扫描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