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游日记二十八

——(明代徐弘祖徐霞客游记

  二十日晨起候夫,余以其欲壑无厌即贪欲太大,永不满足,另觅寺僧为负。及饭,夫至,辞之。索所畀索回给予的定金,彼展转不还。余乃以重物寄觉宗,令顾仆与寺僧先行。余乃入西门,自索不得,乃往索于吕挥使乃郎,吕乃应还。朱仍入清真寺,观石碑上梅痕,乃枯槎而无花,白纹黑质,尚未能如张顺宁所寄者之奇也。

  出南门,遂与僧仆同行。遵西山而南,过五里、七里二桥,又三里,过感通寺前入道。其南,有三四家夹道,曰上睦。又南,则西山巍峨之势少降,东海弯环之形渐合。十里,过阳和铺。又十里,则南山自东横亘而西,海南尽于其麓,穿西峡而去。西峡者,南即横亘之山,至此愈峻,北即苍山,至此南尽,中穿一峡,西去甚逼。而峡口稍旷,乃就所穿之溪,城其两崖,而跨石梁于中。以通往来。所谓下关也,又名龙尾关。关之南则大道,东自赵州,西向漾濞焉。

  既度桥出关南,遂从溪南西向行。三里,南北两山俱逼凑,水捣其中如线,遥睇其内,崇峰北绕苍山之背,壁立变环,掩映殊异。破峡而入,又二里,南峰俱成石壁,倒压溪上,北峰一支,如渴咒sì雌犀牛下赴,两崖相粘,中止通一线,剖石倒崖,始行峡中,继穿石下。峡相距不盈四尺,石梁横架其西,长丈五尺,而狭仅尺余,正如天台之石梁。南崖亦峻,不能通路。出南崖上,俯而瞰之,毛骨俱悚。又西里余,折而北,其溪下嵌甚微。又北,风雨大至。北三里余,数家倚西山人,是为潭子铺,其地为赵州属。

  北五里,转而西,又北十五里,有溪自西峡来入,是为核桃箐。渡箐溪,又北五里,有三四家倚西山下,是为茅草房,溪两旁至此始容斫崖之塍,然犹桮棬之盂之缀于箐底也。是曰,榆道自漾濞下省,赵州、大理、蒙化诸迎者,碟躞雨中。其地去四十里桥尚五里,计时才下午,恐桥边旅肆为诸迎者所据,遂问舍而托焉,亦以避雨也。

  二十一日鸡再鸣,促主者炊,起而候饭。天明乃行,云气犹勃勃也。北向仍行溪西,三里余,有亭桥跨溪上,亭已半圮,水沸桥下甚急,是为四十里桥,桥东有数家倚东崖下,皆居停之店,此地反为蒙化属。盖桥西为赵州,其山之西为蒙化,桥东亦为蒙化,其山之东为太和,犬牙之错如此。至是始行溪东,傍点苍后麓行。七里余,有数十家倚东山而庐,夹路成巷,是为合江铺。至是始望西北峡山横裂,有山中披为隙,其南者,余所从来峡也;其北来者,下江嘴所来漾濞峡也;其西南下而去者,二水合流而下顺宁之峡也。峡形虽遥分,而溪流之会合,尚深嵌西北峡中,此铺所见,犹止南来一溪而已。出铺北,东山余支垂而西突,路北逾之,遂并南来溪亦不可见,盖余支西尽之下,即两江会合处,而路不由之也。

  西北行坡岭者四里,始有二小流自东北两峡出。既而盘曲西下,一涧自东北峡来者差大,有亭桥跨之,亭已半圮,是为亨水桥。盖苍山西下之水,此为最大,亦西南合于南北二水交会处。然则“合江”之称,实三流,不止漾水、濞水而已也。从桥西复西北逾一小岭,共一里,始与漾水遇。其水自漾濞来经此,即南与天生桥之水合,破西南山峡去,经顺宁泮山而下澜沧江。路溯其东岸行。其东山亦苍山之北支也,其西山乃罗均南下之脉,至此而迤逦西南,尽于顺宁之泮山。

  北行五里,有村居夹而成巷,为金牛屯。出屯北,有小溪自东山出,架石梁其上,侧有石碑,拭而读之,乃罗近溪所题《石门桥诗》也。题言石门近在桥左,因矫首东望,忽云气迸坼,露出青芙蓉两片,插天拔地,骈立对峙,其内崇峦叠映,云影出没,令人神跃。亟呼顾仆与寺僧,而二人已前,遥追之,二里乃及。方欲强其还,而一僧旁伺,问之,即石门旁药师寺僧也。言门上有玉皇阁,又有二洞明敞可居,欣然愿为居停主。乃东向从小路导余,五里,抵山下,过一村,即药师寺也。遂停杖其中。其僧名性严,坐余小阁上,摘蚕豆为饷。时犹上午,余欲登山,性严言,玉皇阁蹑峰而上十里余,且有二洞之胜,须明晨为竟日游,今无及也。盖性严山中事未完,既送余返寺,遂复去,且以匙钥置余侧。余时慕石门奇胜,餐饭,即扃其阁,东南望石门而趋,皆荒翳断塍,竟不择道也。

  二里,见大溪自石门出,溪北无路入,乃下就溪中;溪中多巨石,多奔流,亦无路入。惟望石门近在咫尺,上下逼凑,骈削万仞,相距不逾二丈,其顶两端如一,其根止容一水。盖本一山外屏,自从其脊一刀中剖而成者,故既难为陆陟,复无从溯溪。徘徊久之,乃渡溪南,反随路西出。久之得一径东向,复从以入,将及门下,复渡溪北。溪中缚木架巨石以渡,知此道乃不乏行人,甚喜过望。益东逼门下,丛篁竹林覆道。道分为二,一东蹑坡磴,一南下溪口。乃先降而就溪,则溪水正从门中跃出,有巨石当门扼流,分为二道。袭之而下,北则漫石腾空,作珠帘状而势甚雄;南则嵌槽倒隙,为悬溜形而势甚束。皆高二丈余,两旁石皆逼削,无能上也。乃复上就东岐蹑磴。已又分为二,一北上蹑坡,一南凌溪石。

  乃先就溪凌石,其石大若万斛之舟,高泛溪中,其根四面俱湍波潆激,独西北一径悬磴而上,下瞰即珠帘所从跃出之处,上眺则石门两崖劈云削翠,高骈逼凑,真奇观也。但门以内则石崩水涌,路绝不通,乃复上就北岐蹑磴。始犹藤箐蒙茸,既乃石崖耸突,半里,路穷,循崖南转,飞崖倒影,上逼双阙,下临绝壑,即石门之根也,虽猿攀鸟翥飞翔,不能度而入矣。久之,从旧路返药师寺。穷日之力,可并至玉皇阁,姑憩而草记,留为明日游。

  二十二日晨起候饭,性严束火负铛铁锅,摘豆裹米,令僧仆分携,乃从寺后东向登山。二里,转而南向循山腰上,二里,复随峡转东,一里,从峡尽处南转逾岭。一里,路分二岐,一东上者,为花椒庵石洞道;一南上者,一里而逾石门之上。此石门之北崖也,所登处已在门之内,对瞰南崖崩削之状,门底轰沸之形,种种神旺,独所踞崖端危险,不能返观,犹觉未能两尽也。东眺门以内,峡仍逼束,水自东南嵌底而来。其正东有山一支,巍然中悬,恰对峡门,而玉皇阁即踞其上,尚不能遥望得之,盖其内木石茸密,非如外峰可以一览尽耳。于是缘冈脊东上一里,南与峡别,折而东北上半里,坳间有颓垣遗构,为玉峰寺废址。玉峰者,万历初僧石光所建,药师乃其下院,而性严即其后嗣也。其后又有一废址,曰极乐庵。从其后复转向东南上半里,再与东峡遇,乃缘支峡东向行,古木益深。半里,支峡东尽,乃南渡其上,复北转,共二里而得玉皇阁。阁南向石门而遥,东临峡壁而逼,初创于朱、史二道人,有僧三贤扩而大之,今前楼之四壁俱颓,后阁之西角将仆,盖岌岌矣。阁东有台,下临绝壑,其下有洞,为二道静修处。时二僧及仆,俱然通“燃”火觅泉将为炊,余不及觅洞,先从阁援石独上。盖遥望峡后大山,上耸三峰者,众皆指为笔架峰,谓即东南清碧溪后主峰,余前由四潭而上,曾探其阳,兹更欲一穷其阴,以尽石门涧水之源,竟不暇招同行者,而同行僧仆亦不能从。余遂贾勇直前。

  二里,山石既穷而土峰峻甚,乃攀树。三里,山树亦尽,渐陟其顶。层累而上,登一顶,复起一顶。顶皆烧茅流土,无复棘翳,惟顶坳间,时丛木一区,棘翳随之。余从岭脊烧痕处行,虎迹齿齿,印沙土间。连上数顶,始造其极,则犹然外峰也。始知苍山前后,共峰两重:东峙者为正峰,而形如笔架者最高;西环者南从笔架、北从三塔后正峰,分支西夹,臂合而前,凑为石门。但其中俱崩崖坠派,不复开洋,俱下盘夹箐,水嵌其底,木丛其上。余从峰头东瞰笔架山之下,有水悬捣涧底,其声沸腾,其形夭矫,而上下俱为丛木遥罨,不能得其全,此即石门之源矣。又从外岭北行,见其北又分支西下,即漾濞驿北之岭,西尽于漾濞桥者也。

  时日色正午,开霁特甚,北瞻则凤羽之西,有横山一抹,自西北斜亘而来者,向从沙溪南望,斜亘其西南,为桥后水口者也。剑川之路,溯之北入;南眺则潭子铺西之山,南截漾、濞二水之口,为合江铺者,大理之路,随之北来;西览则横岭铺之脊,排闼西界,北接斜亘之岭,南随合江西下,永昌之路,逾之西向;惟东面内峰巀嶪,榆城即在东麓,而间隔莫逾,一以峰高崖陡,攀跻既难,一以山划两重,中箐深陷,降陟不易。闻此山北坳中,有大堡白云寺,可跻内峰绝顶,又南逾笔架,乃东下清碧溪。大堡之路,当即从分支西下之岭,循度脊而上,无此中堑之箐,沐西平征大理,出点苍后,立旗帜以乱之,即由此道上也。

  凭眺久之,乃循旧迹下。三里,忽误而坠西北支,路绝崖欹,无从悬坠,且空山杳隔,莫辨真形,竟不知玉皇阁所倚之支在南在北也。疑尚濒南涧箐中,而涧中多岐,且峻崖绝坂,横度更难,有棘则蒙翳,无棘则流圮。方徘徊间,雨复乘之,忽闻南箐中有呼噪声,知玉皇阁在其下。余亦漫呼之,已遥相应,而尚隔一箐,树丛不可见,路绝不可行。盘箐之上腋二里,始得石崖,于是攀隙坠空,始无流坠之恐,而雨倾如注。又一里而出玉皇阁之右,炊饭已寒,重沸汤而食之。阁左少下,悬崖之间,有洞南向,下临深涧,乃两巨石合掌而成者。洞高一丈,下阔丈五,而上合尖,其深入约及数丈,而底甚平。其石质粗粝,洞形亦无曲折之致,取其通明而已。洞前石崖上下危削,古木倒盘,霏烟揽翠,俯掬轰流,令人有杳然别天之想。时雨已复霁,由旧路转北而下,三里,至玉峰寺旧址。

  由岐下北壑,转峡度坞,一里余而得花椒庵石洞。洞亦巨石所覆,其下半叠石盘,半庋空中,空处浮出二三丈,上下亦离丈余,而平皆如砥磨刀石。惟北粘下盘之上,而东西南三面,俱虚檐如浮舫,今以碎石随其檐而窒之,只留门西向,而置佛于中。其前架楼三楹,而反无壁;若以窒洞者窒楼,则洞与楼两全其胜矣。其北又一巨石隆起,下有泉出其隙间,若为之供者。此地境幽坞绕,水石错落,亦栖真之地。龛中器用皆备,而寂无居人,户亦设而不关。余愧行脚不能留此,为怅然而去。乃西向平下一里,即石门北顶北来之道,向所由上者。又北六里而返药师。途中遇一老人,负桶数枚下山,即石洞所栖之人,每日登山箍桶,晚负下山,鬻以为餐,亦不能夜宿洞间也。

  二十三日晨起,为性严作《玉皇阁募缘疏》。因出纸请书,余书而后朝食。山雨忽作,因停屐待之。近午,雨少杀,余换草履,性严披毡送之。出药师殿门,即北行,二里,涉一枯涧。其涧自东北山麓出,下嵌甚深,苍山之后至此,又西北一里矣。既渡,西北上西纡之坡,一里逾其上,始见其西开一东西坞,漾濞之水从其中东注之。西向平下共二里,山南有数十家当大路,是为漾濞驿。别送僧,西行溪北田塍中三里余,北界山环而稍南,扼水直逼南山下,是为矶头村,亦有数十家当矶之腋。路南向盘之,遂蹑矶嘴而西。半里,雨止,路转北,复开南北坞,于是倚东山西麓北行。三里余,抵漾濞街。居庐夹街临水甚盛,有铁锁桥在街北上流一里,而木架长桥即当街西跨下流,皆度漾濞之水,而木桥小路较近。

  按《志》:剑川水为漾,洱海水为濞,二水合流故名。今此桥去合江铺北三十里,驿去其北亦十五里,止当漾水,与濞水无涉,何以兼而名之耶?岂濞水非洱海,即点苍后出之别流耶?然余按:水出丽江府南者,皆谓之漾。如漾共发源于十和之中海,经七和下鹤庆,合东西诸泉而入穴,故曰漾共。此水发源于九和,经剑川别而南流,故曰漾别。则“别”乃分别之“别”,非口鼻之“鼻”也。然《一统志》又称为漾备,此又与胜备同名,亦非“濞”字之一征矣。

  余乃就木桥东买蔬米,即由此度,不及北向铁桥度,其中始觉汤汤,倍于洱水。西向又有一峡自西来,是为永平道;望大坞北去,亦数里而分为二,而永昌大道,则从此而西。始行坞中,二里渐上。又二里,有数家夹道,大坊跨之,曰“绣岭连云”,言登岭之始也,是为白木铺。由是循南坡西向上,二里,由坡间转向南,一里余,复转向西,于是回眺东之点苍,东北之凤羽,反愈近,然所临之峡则在南。更西蹑坡,迤逦而上,又四里,有寺东向,当坡嘴中悬,是为舍茶寺。就而饭。由其后又西上,路稍平,其南临东出之涧犹故也。又二里,有村当岭脊,是为横岭铺。铺之西,遂西蹑夹坑中,又上三里而透岭坳之脊。其坳夹隘如门,透其西,即有坑北坠,又有坑西流。路随西流者下,二里,路转向南峡,而水乃由北峡去,始知犹北流而东入漾濞上流者。

  又南二里,其峡中平,而水忽分南北。始知其脉由此峡中自西而东,度其上所逾夹隘,乃既度,而北突之峰,非南来之脊也,盖此脊西北自罗均山分支,东南至此,降度峡底,乃东突崇峰,由其北而东下者为横岭,而东尽于白木铺,由其南逶迤南去者,东挟碧溪江,西挟胜备水即碧溪江,而尽于两水交会处,是其脉亦不甚长也。从峡中南行半里转西,有小水自东南坠峡来,始成流西去。又一里,随流南转,始循水东崖下。既渡其西,复涉其东,四里余,有水自东峡出,西与南下之涧合,其流始大,而峡愈逼东崖,直瞰水而西,路乃渡而循西崖下。南出隘,已昏黑。稍上坡,共二里,有一二家倚西坡上,投宿不得。又南,两崖愈凑,三里及之,复渡溪东,则数家倚东崖下,是为太平铺,乃宿其敝楼。按《志》,是水为九渡河,沿山绕流,上跨九桥者是。其下流与双桥河合于黄连堡东南,入胜备江。

  二十四日鸡鸣具饭,昧爽即行。越涧,傍西山而南,其峡仍逼。

  五里,遵西山之崖渐上,五里,盘其南突之嘴,遂挟北峰西行,路转于上,溪转于下。又西十里,有村倚北山坡峡间,庐舍最盛,是为打牛坪,相传诸葛丞相过此,值立春,打牛以示民者也。又遵北坡随峡流西下,十里,有山横截其西,乃稍降而逼其下。忽见有溪自北而南漱冲刷,横截山之东麓,太平铺,九渡河自东注之,有数家当其交会之夹,是为胜备村,此北来之水,即胜备江也。盘村坡溯江而北半里,乃涉亭桥,渡江西崖。江流差大于洱水,而不及漾濞,其源发于罗武山,下流达于蒙化,入碧溪江。由其西转而随流南下,循西山之麓行,崖峭甚。半里,又隔江与胜备村对。又南一里余,有小峡自西来,截之渐南上。盘其东突之坡,共七里,又上而盘其南突之嘴,水从其下西转南折而破峡去,路从其上挟北坡西下。盖其西有峡,自西坳下坠而来,又有山,从峡南挟之俱东,当突嘴之下,与胜备合而破其南峡,突嘴之路,不能超峡而度其南挟之东垂,故西折一里余。而下循其西坳,又东折一里,而上盘其东垂,东垂即胜备所破峡之西崖也。半里,转其南,又有一小水自东垂南西峡来入,乃舍其南去大流,而溯其西来小流,循东垂南崖西向入之。一里余,有村踞小流之北坡,夹路成聚,是为黄连堡,始知此小流即双桥河也。饭于其处,山雨骤至,稍待复行。渐转西北,行冈上二里,其下峡直自北来,乃下渡峡中小桥而西。此桥即双桥之一也,其河源尚在北坞中。从桥西即蹑西坡而上,二里稍平,西向坞倚南峰复上坡,二里,西逾冈脊,是为观音山脊,南北俱有寺。南峰当脊而起,其巅颇耸,有阁罩其上,以远不及登。

  拂脊间碑读之,言昔武侯过此,方觅道,闻犬吠声,而左右报观音现,故俗又呼为娘娘叫狗山,按《郡志》,即地宝藏山也。从脊西遥望,其南壑杂沓而下,高山无与为匹者,当遥通阿禄司新牛街之境也;其西壑亦杂沓而来,其外远山,自北亘脊南去,北支分而东向,逶迤与此山属,南抱为壑,颇宽豁,而坡陀层伏,不成平坞;西山亘脊之半,有寺中悬,缥渺云岚间,即所谓“万松仙景”也。

  于是从岭头盘旋,西北二里,转过西下之峡,由其北乃陟西来之脊。其脊南北俱有峡,路从其中,共二里,西向稍下,树木深翳。再下,再过脊,又八里,有数十家倚北坡夹道而庐,是为白土铺。又西入峡,七里渐上,渐逼西山,山脊东垂,南北坠壑甚深,松翳愈密,上下亏蔽,有哨房在坡间,曰松坡民哨,而无居人。此处松株独茂,弥山蔽谷,更无他木,闻其地茯苓甚多,鲜食如山药。坡名以“松”,宜也。其脊盖自西岭分支,东度观音山者,第不知南北之水何下耳。于是西上蹑蹬,甚峻,数十盘而登。共五里,有寺踞东悬之脊,东向凭临于松云翠涛之间,是为万松仙景寺。后有阁曰松梵,朱按君泰桢所题。登之,东眺甚豁,苍山雪色,与松壑涛声,远近交映也。由其后再曲折上跻,二里余,登岭头。又一里余,西过一脊,以为绝顶矣,顶脊南北分坠之峡,似犹东出者。

  又西上一里,蹑南突之巅,榜曰“日升天顶”。又西一里,穿峡而入,有数家散处峡洼间,俱以木皮为屋,木枝为壁,是为天顶铺。先是土人俱称为“天井”。余以为在深壑中,而不意反在万山绝顶也,问所谓井者,亦竟无有。岭头之庐,以非常站所歇,强之后可。既止,风雨交作,寒气逼人,且无从市米,得面为巴即粑粑而啖之。卧。

  二十五日昧爽,啖所存巴,平明即行,雾蔽山顶,茫无可见。西向稍下一里,山峰簇立成洼,洼中有小路北去,有小水南流,大道随之。南行峡中,一里,折而随峡西下,峡南已坠壑盘空,窈然西出矣。西下三里余,有哨房当坡而西向,亦虚而无人。

  其北又有一峡自东下,与南峡会于坡前。路盘坡而北,渡坡北涧,即随北涧西下,共四里余,过梅花哨,于是南北两界山渐开。循北山又西,四里,度西垂之脊,始全见其南北两崖下坠之坑,盘壑西出,而西有巨壑焉。沿支西下,又八里,抵西麓,有寺当路北。渡峡中小水,从其西转西北,行田塍中二里,有一塘积水东坡下,挟其西而北,又三里,抵永平县之东街。其处东西两界山相距八里,北即其回环之兜,南为其夹门之峡,相距一十五里,而银龙江界其中。其水发源上旬里阿荒山,一名太平河。

  每岁孟冬近晓,有白气横江,恍若银龙,故名。下流经打坪诸寨,入澜沧江。当县治东,有桥跨其上,其处即为市而无城。其北有城堞略具,乃守御所,而县不在其中也。银龙桥之西,又有桥名普济,桥下小水东南入银龙江。大道由县治西,沿西山而南,至石洞村西,西南入山;余欲从石洞浴温泉,当不沿西山而由中坞,盖温泉当坞而出也。乃从银龙桥市蔬米,即从桥东小路,随江而渡其下流,由税司前西行,过一小浍,即随之南行坞中,与大道之在西坡者,相望而南也。八里,则温泉当平畴之中,前门后阁,西厢为官房,东厢则浴池在焉。池二方,各为一舍,南客北女。门有卖浆者,不比他池在荒野也。乃就其前买豌豆,煮豆炊饭。余先酌而入浴。其汤不热而温,不停而流,不深而浅,可卧浴也。舍乃一参戎所构而成者。然求所谓石洞,则无有矣。

  既浴,饭而出眺,由其西向入峡,不二里,即花桥大道;由其南向逾岭,为炉塘道。

  余时闻有清净宝台山在炉塘之西,西由花桥抵沙木河大道入,其路迂,南由炉塘间道行,其路捷,余乃即从坞中南向行。二里余,抵南山之麓,有水自西峡来,东注而入银龙江峡口,即花桥之水也。度桥而南半里,有寺倚南山而北向,曰清真寺。回回所造。由其前东转半里,为后屯,有小坞自南来。又东截坞半里,逾桥上坡,东南跻一里余,转而东陟其岭。一里,从岭上误折而南,二里,逾山南下,路绝。二里,由坑西转,又二里,复转而北,仍出后屯小坞,乃复上东坡。二里,仍过岭上误处,乃竟岭峡而东。半里,有峡直东者,为铜矿厂道;东南逾冈坳者,为门槛、炉塘道,乃折而从东南。稍上逾冈半里,东向随峡而下者二里,及峡底,则深峡自北而南,银龙江捣壑而随之,路随其西岸南行谿崖间,幽深窈窕,水木阴閟,一奇境也。雷雨大作,行雨中十里而雨止。有小溪自西峡来,架木桥渡之。

  依南山东转,二里,转而南。一里,有数家踞西山之半,东向临江,是为门槛村,下跨江之桥,为门槛桥,言江流至此,破峡捣空,若门阈之当其前也。宿于村家,买米甚艰,只得半升。以存米为粥,留所买者,为明日饭。

《徐霞客游记》
徐霞客游记

《徐霞客游记》是以日记体为主的地理著作,明末地理学家徐弘祖(一作宏祖,号霞客)经34年旅行,写有天台山、雁荡山、黄山、庐山等名山游记17篇和《浙游日记》、《江右游日记》、《楚游日记》、《粤西游日记》、《黔游日记》、《滇游日记》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遗有60余万字游记资料,死后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游记》。世传本有10卷、12卷、20卷等数种,主要按日记述作者1613~1639年间旅行观察所得,对地理、水文、地质、植物等现象,均作详细记录,在地理学和文学上卓有重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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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弘祖】简介

三个阶段


  受耕读世家的文化熏陶,徐霞客幼年好学,博览群书,尤钟情于地经图志。少年即立下了“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宿苍梧”的旅行大志。徐霞客的旅游生涯,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28岁以前的纪游准备阶段。重点放在研读祖国的地理文化遗产,并凭兴趣游览太湖、泰山等地,没有留下游记。


  第二阶段为28岁(1615)至48岁(1635)的纪游前段,历时20年,游览了浙、闽、黄山和北方的嵩山、五台、华山、恒山诸名山。但游记仅写了二卷,约占全书的十分之二,其中含“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第三阶段为51岁(1638)至54岁(1641)为纪游后段,历时4年,游览了浙江、江苏、湖广、云贵等江南大山巨川,写下了8卷游记。


  徐霞客的足迹遍及今16个省、市、自治区。他不畏艰险,曾三次遇盗,数次绝粮,仍勇往直前,严谨地记下了观察的结果。直至进入云南丽江,因足疾无法行走时,仍坚持编写《游记》和《山志》,基本完成了240多万字的《徐霞客游记》。53岁(1640)云南地方官用车船送徐霞客回江阴。54岁(1641)正月病逝于家中。遗作经季会明等整理成书,广泛流传。


早年时期


  徐霞客(1587年1月5日-1641年3月8日)名弘祖,字振之,号霞客。他出生在江苏江阴一个有名的富庶之家。祖上都是读书人,称得上是书香门第。他的父亲徐有勉一生不愿为官,也不愿同权势交往,喜欢到处游览欣赏山水景观。徐霞客幼年受父亲影响,喜爱读历史、地理和探险、游记之类的书籍。这些书籍使他从小就热爱祖国的壮丽河山,立志要遍游名山大川。十五岁那年,他应过一回童子试,没有考取。父亲见儿子无意功名,也不再勉强,就鼓励他博览群书,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徐霞客的祖上修筑了一座万卷楼来藏书,这给徐霞客博览群书创造了很好的条件。他读书非常认真,凡是读过的内容,别人问起,他都能记得。家里的藏书还不能满足他的需要,他还到处搜集没有见到过的书籍。他只要看到好书,即使没带钱,也要脱掉身上的衣服去换书。


志在四方


  明朝时,一个10岁的男孩读书时有感而笑,母亲问他笑什么,男孩说:“全国有九州五岳,写这本书的人自夸他已走完了八州,攀登了四岳。这个人的志向并不大,要是我,非要历九州、登五岳不可。”这个男孩就是我国明代著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 徐霞客名弘祖,字振之,霞客是他的号,明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出生在江苏省江阴市。他的祖上曾经做过官。在明代,知识分子要做官,就要按照政府的规定读儒家经典四书五经,并参加考试,即所谓“科举”,考试所作的文章也得遵循政府规定的八股形式,超出规定的范围就不会被选取,也就是“落第”。因此,大多数知识分子都走上了死读经书,硬作八股文的道路。知识分子的思想被紧紧地束缚住,学术风气死气沉沉。徐霞客也曾参加过八股考试,但失败了。此后,他便决定不再走考试做官的道路,决心进行自己感兴趣的地理考察事业。这一抉择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它意味着与当时流行的社会风习的决裂,是要有勇气和胆识的,而且还要承受一些守旧的人的讥笑和指责。徐霞客坚定地这样做了,他的家庭,特别是他的母亲有力地支持了他,他说:“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哪能让儿子像篱笆中的鸡,车辕下马,被困着呢?”


  徐霞客从小就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他喜欢读地理、历史和游历探险方面的书,向往着“问奇于名山大川”的生活。徐霞客在参加科举考试失败后,便埋头专心攻读和研究前人的地理学著作。但是,他并不是把前人的著述当作一成不变的经典盲目地相信,而是在吸取前人知识的同时,进行独立思考。在攻读中,他发现前人著述的内容,很多是历代沿袭,转抄自较早的地理学著作,很少有人进行实地的考察。因而,有的地理著作记述错了,也被照抄照搬,以讹传讹。前代的人错了,后代的人也跟着错。他对前人著作中的不少问题,提出了大胆的怀疑。例如关于长江的源头问题,在被认为是经典地理著作的《禹贡》中,说是“岷山导江”,后来不少人都沿袭这一说法,徐霞客提出了为什么长江比黄河长,而长江之源那么短,黄河之源却那么长的疑问,认为《禹贡》上的说法是解释不通的。为了搞清祖国河山的真实面貌,徐霞客决定亲身进行实地考察。


  十九岁那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很想外出去寻访名山大川,但是按照封建社会的道德规范“父母在,不远游”,徐霞客因有老母在堂,所以没有准备马上出游。他的母亲是个读书识字、明白事理的女人,她鼓励儿子说:“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志在四方。你出外游历去吧!到天地间去舒展胸怀,广增见识。怎么能因为我在,就像篱笆里的小鸡,套在车辕上的小马,留在家园,无所作为呢?”


  徐霞客听了这番话,非常激动,决心去远游。临行前,他头戴母亲为他做的远游冠,肩挑简单的行李,就离开了家乡。这一年,他二十二岁。从此,直到五十五岁逝世,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旅行考察中度过的。


游历足迹


  从22岁起,徐霞客开始了游历考察生涯。三十多年间,他先后四次进行了长距离的跋涉。徐霞客在完全没有政府资助的情况下,先后游历了江苏、安徽、浙江 、山东、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福建、江西、湖北、湖南、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和北京、天津、上海等19个省、市、自治区。东到浙江的普陀山,西到云南的腾冲,南到广西南宁一带,北至天津蓟县的盘山,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


  在三四百年前,交通是很不发达的,徐霞客游历了如此广阔的地区,靠的完全是自己的两条腿。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令人赞叹不已了,更何况他所考察的主要是陡峭的山峰和急流险滩呵。不难想象,他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甚至随时有丧生的危险。这从中也可以看到,徐霞客献身大自然的决心是如何大,意志是如何坚强。徐霞客的考察探险活动,持续进行到公元1640年他55岁的时候。当时,他正在云南,不幸身患重病,被人送回江阴老家,第二年就去世了。可以说,徐霞客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献给了祖国的地理考察事业。


  更可贵的是,在三十多年的旅行考察中,他主要是靠徒步跋涉,连骑马乘船都很少,还经常自己背着行李赶路。他寻访的地方,多是荒凉的穷乡僻壤,或是人迹罕见的边疆地区。他不避风雨,不怕虎狼,与长风为伍,与云雾为伴,以野果充饥,以清泉解渴。他几次遇到生命危险,出生入死,尝尽了旅途的艰辛。


旅游生活


  更为可贵的是,徐霞客在野外考察生活中,每天不管多么劳累,都要把当天的经历和观察记录下来。有时跋涉百余里,晚上寄居在荒村野寺之中,或露宿在残垣老树之下,他也要点起油灯,燃起篝火,坚持写游历日记。他先后写了200多万字的游记,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地理考察记录。可惜的是,他的日记大部分已经散佚,现存的《徐霞客游记》,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这仅存的40万字的《徐霞客游记》,仍然向我们展现了他广阔范围的考察记实,特别是边远地区的地理风貌。


游历中的历险纪略


  徐霞客在游历考察过程中,曾经三次遭遇强盗,四次绝粮。上面说的湘江遇盗,跳水脱险的事,便是发生在公元1636年他51岁时的第四次出游中。这次出游,他计划考察湖南、湖北、广西、贵州、云南等地。出游不久,就在湘江遇到强盗,他的一个同伴受伤,他的行李、旅费被洗劫一空,他自己也险些丧命。当时,有人劝他不如回去,并要资助他回乡的路费,但他却坚定地说:“我带着一把铁锹来,什么地方不可以埋我的尸骨呀!”徐霞客继续顽强地向前走去。没有粮食了,他就用身上带的绸巾去换几竹筒米;没有旅费了,就用身上穿的夹衣、袜子、裤子去换几个钱,……重重的困难被他踩在脚下,他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一个雨后的夜晚,在湘水之中停泊的一艘客船上,乘客们在连绵好些日子的阻雨之后,看到了皎洁的明月,观赏月光下的山形水色,精神顿觉爽朗异常。正当乘客们尽兴之后上床休息时,忽然喊杀声骤起,一群强盗窜上船来,一时火炬乱晃,刀光剑影交错,大难降临船上。这时,只见一个人飞身跳入水中,逆流而行,躲进了别的船里。


  这个跳水的人,年约五十开外,身材修长,看上去精力旺盛,行动敏捷。他就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


  徐霞客二十八岁那年,来到温州攀登雁荡山。他想起古书上说的雁荡山顶有个大湖,就决定爬到山顶去看看。当他艰难地爬到山顶时,只见山脊笔直,简直无处下脚,怎么能有湖呢?可是,徐霞客仍不肯罢休,继续前行到一个大悬崖,路没有了。他仔细观察悬崖,发现下面有个小小的平台,就用一条长长的布带子系在悬崖顶上的一块岩石上,然后抓住布带子悬空而下,到了小平台上才发现下面斗深百丈,无法下去。他只好抓住布带,脚蹬悬崖,吃力地往上爬,准备爬回崖顶。爬着爬着,带子断了,幸好他机敏地抓住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不然就会掉下深渊,粉身碎骨。徐霞客把断了的带子结起来,又费力地向上攀援,终于爬上了崖顶。还有一次,他去黄山考察,途中遇到大雪。当地人告诉他有些地方积雪有齐腰深,看不到登山的路,无法上去。徐霞客没有被吓住,他拄了一根铁杖探路,上到半山腰,山势越来越陡。山坡背阴的地方最难攀登,路上结成坚冰,又陡又滑,脚踩上去,就滑下来。徐霞客就用铁杖在冰上凿坑。脚踩着坑一步一步地缓慢攀登,终于爬了上去。山上的僧人看到他都十分惊奇,因为他们被大雪困在山上已经好几个月了。他还走过福建武夷山的三条险径:大王峰的百丈危梯,白云岩的千仞绝壁和接笋峰的“鸡胸”、“龙脊”。在他登上大王峰时,已是日头将落,下山寻路不得,他就用手抓住攀悬的荆棘,“乱坠而下”。他在中岳嵩山,从太室绝顶上也是顺着山峡往下悬溜下来的。徐霞客惊人的游迹,的确可以说明他是一位千古奇人。


  徐霞客在跋涉一天之后,无论多么疲劳,无论在什么地方住宿,他都坚持把自己考察的收获记录下来。他写下的游记有二百六十多万字,可惜大多失散了。留下来的经过后人整理成书,就是著名的《徐霞客游记》。这部书二百六十多万字,是把科学和文学溶合在一起的一大“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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