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译文
那百尺高的红楼,正临着宽阔的大路。不管黄昏还是清晨,楼外总传来轻雷似的车声。窈窕的佳人啊,孤独地凭倚着楼畔的阑干,无聊中把路上的行人一个个细数。
霎时间车子驶过,卷起飞尘,扑向树梢。唉,路上的行人和楼中的女子,都在这红尘中不知不觉地老去了。傍晚时候,西风吹来了冷雨。到了明朝,当更为路上积满潦水而忧伤。
注释
①朱楼:华丽的红色楼房。
②轻雷,喻车声。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
③不间:不间断的。
④窈窕:形容女子的美好。
⑤一霎:一阵。树杪:树梢。
⑥陌上:指游子。楼头:指思妇。
⑦薄晚:临近傍晚。
⑧流潦:指雨后路上流水或沟中积水。
陈永正校注.《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03:第429页& 王国维著 谭汝为校注.《人间词话 人间词》:群言出版社,1995-12第1版:第141页
这是王国维最有名的一首词,其隐喻多义的文学意象、自然流露的哲理思致和悲天悯人的意识形态,在《人间词》中最具代表性。
判断一首词有无言外之意,要看作者的身世经历和思想状态,还要看他所处的时代大环境,更要看作品本身的口吻和姿态。为什么说这首词不是一首传统性质的思妇之作,而是包含了哲理与意识形态之隐喻的作品?因为,当我们读到“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这一句的时候,会强烈感觉到: 那“陌上楼头”之辽阔广泛,那“尘中”的痛苦,“老”的悲哀,都已超越了思妇的狭窄范围;那种悲天悯人的感情和对世界透彻的了解,已不属于作品中的思妇而属于作者本人了。当有了这种感受,再品味整首词就会发现,这首词几乎每一句都包含隐喻之义。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这是写思妇居住的环境。古人常以居处之高来象征楼内人的高洁与脱俗,所以这是在烘托人物形象。“临大道”,是为引出下一句“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轻雷”是指大道上的车马声。杜甫《乐游园歌》云 “白日雷霆夹城仗”,李商隐《无题》诗云 “车走雷声语未通”,都以雷声形容大道上的车马声。“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的是思妇,那是一个孤独寂寞的美丽女子,站在高楼上盼望爱人归来,颇有温庭筠《望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公式洲”的意味。如果我们单从这个角度看,则这上半阕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思妇词。
但下半阕中“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的口吻却提醒我们:作者在上半阕之所以这样写,是有隐喻含义的。首先,“楼外轻雷”似可代表世俗的尘嚣,而“百尺高楼”则象征一种精神境界和智慧高度,二者本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以互不相干,但那“闲中数尽行人小”的行为却把二者联系起来了。这种居高临下又与红尘难舍难分的意境,在《人间词》中不止一次出现过,如“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惟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好事近》);如“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点绛唇》);最具象征意义的则无过于《浣溪沙》的“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了。其次,那思妇似乎也象征着一种关怀着人间的精神与理念。盖因旧时养家糊口、争名逐利都是男子之事,所以往往是男子在红尘中陷溺较深。相比之下,女子对名利之事看得比较淡一些,所以古代有许多故事和神话,常常塑造一些女神的形象去安抚和慰藉那些在红尘中失意的男子。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是老庄之徒,他们总是站在高高的云端,讽刺嘲笑这个世界的庸常和忙碌;另一类是儒家之徒,他们从感情上与这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从理智上又不接受这个世界的肮脏,他们致力于改变世界,却又常常遭受到沉重的甚至致命的打击。王国维属于后一类。他在词中登高望远,但他的视线永远关注着人间而不是天上。
因此,那“百尺朱楼临大道”的“临”,不免令我们联想起屈原《离骚》“忽临睨夫旧乡”的“临”。“百尺朱楼”中的那个女子,她居处之地的高远和“人窈窕”的娴静美好,本来都是超凡脱俗的,但“不间昏和晓”的“楼外轻雷”却使她不能与红尘隔绝;“独倚”的孤独寂寞也暗示了她有无法与红尘痛绝的爱情;“闲中数尽行人小”的行为则流露出她所有的希望与理想都寄托在红尘之中。不仅如此,“闲中数尽行人小”的口吻也含有从高处俯视红尘中人的一种旁观者的观察和反思。
“一霎车尘生树杪”的意思是说:楼上的思妇注意着远方驰来的每一辆车子,希望有一辆是她爱人乘坐的。但那些车子都没有在楼前停下,而向前驰去,只留下令人失望的车尘。所谓“尘”,其实是一种污染。陆机说“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为顾彦先赠妇》),那京洛的尘土是用来比喻世俗污染的。楼外的行人固然避不过,楼上的观察者也避不过。“都向尘中老”的“老”字,有零落凋伤的意思。你可以是清高的也可以是理性的,但是只要你没有割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所爱和所关怀的人和事,你就无法摆脱同他们一起零落的命运。所以,“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是出自苦难众生的叹息,是自古至今所有善于观察人生却无力把握命运的智者的共同悲哀。
“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傍晚时下起雨来,明天大街上将到处是污水与泥泞,路人将如何行走?纵观整个人类的历史,不也一样贯穿着许许多多无常的变化吗?
从高楼俯视大道,会产生这么多联想,大概也只有王国维这种兼有诗人和哲学家气质的人才能做到。其实他还写过一首咏蚕诗,诗中说,蚕辛辛苦苦操劳,繁殖子孙,然后再“辗转周复始”,它这一生到底为什么呢?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人活着到底为什么”的问题。人之不同于其他生物,是因为人有理想而且有实现理想的智慧。但人的短暂一生往往不但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还要忍受许多苦难。这当然是一种悲观的人生观,也许是应该被批判的。但须看到,王国维的这种悲观正是由于他对人生的极度执著造成的。楼中那个窈窕女子,尽管楼外有“轻雷”的噪音,有“树杪”的车尘,有“薄晚”的风雨,有“明朝”的流潦,但她所关怀、所期待、所爱的,仍然都在楼外的大地而不在飘渺的虚空,她与大地上的那个世界始终休戚相关。
《人民日报》( 2014年07月01日 24 版)
王国维致力于填词,主要在光绪三十年(1904)至三十三年(1907)间。这期间,他曾饱尝生离死别的滋味。如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他为谋生两度北上,一次归来奔父丧,一次归来赋悼亡,都是生离之继以死别。因此他的《人间词》甲、乙两稿中有不少写离恨别苦的篇什,而由于有切身感受,往往写得极其凄惋悱侧。
词人看透了世间疾苦,生离死别,于是词人作此词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这首词是词人也以居者之相思、行者之旅愁为抒写内容,。是词人努力跳出“人间“进行观察、思索,最终仍无法摆脱得出“悲剧”结论的体现。也是作者厌世世界观的艺术表达。
唐圭璋.《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05 第1版:第1526页& 刘翠 刘石选评.《雅词别裁》:学苑出版社,1998-05 第2版:第245页
1.治学三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谈到了治学经验,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第一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词句出晏殊的《蝶恋花》,原意是说,“我”上高楼眺望所见的更为萧飒的秋景,西风黄叶,山阔水长,案书何达?在王国维此句中解成,做学问成大事业者,首先要有执着的追求,登高望远,瞰察路径,明确目标与方向,了解事物的概貌。
第二种境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引用的是北宋柳永《凤栖梧》(《蝶恋花》别称)最后两句词,原词是表现作者对爱的艰辛和爱的无悔。若把“伊”字理解为词人所追求的理想和毕生从事的事业,亦无不可。王国维则别具匠心,以此两句来比喻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是轻而易举,随便可得的,必须坚定不移,经过一番辛勤劳动,废寝忘食,孜孜以求,直至人瘦带宽也不后悔。
第三种境界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引用南宋辛弃疾《青玉案》词中的最后四句。梁启超称此词“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这是借词喻事,与文学赏析已无交涉。王国维已先自表明,“吾人可以无劳纠葛”。他以此词最后的四句为“境界”之第三,即最终最高境界。这虽不是辛弃疾的原意,但也可以引出悠悠的远意,做学问、成大事业者,要达到第三境界,必须有专注的精神,反复追寻、研究,下足功夫,自然会豁然贯通,有所发现,有所发明,就能够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
2.三种阶级
在《文学小言》一文中,王国维又把这三境界说成“三种之阶级”。并说:“未有不阅第一第二阶级而能遽跻第三阶级者,文学亦然,此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养也。”王国维所引词句第一为晏殊《蝶恋花》,第二为柳永《凤栖梧》,第三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三种境界”论出自晚清学者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之二六,原文如下:“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3.三境合一
“第一境界”原出自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王国维以这句话形容学海无涯,只有勇于登高远望者才能寻找到自己要达到的目标,只有不畏怕孤独寂寞,才能探索有成。
“第二境界”两句原出自柳永的《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王国维以这句话比喻为了寻求真理或者追求自己的理想,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就是累瘦了也不觉得后悔。
“第三境界”原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国维用这句话比喻经过长期的努力奋斗而无所收获,正值困惑难以解脱之际,突然获得成功的心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乃恍然间由失望到愿望达成的欣喜。
细细品味,真的为这三境地折服和感叹。若非曾经“独上高楼”远望“天涯路”,又怎能“为伊憔悴”而“衣带渐宽”呢?如非“终不悔”地苦苦追索,又怎能见得“灯火阑珊处”的美景呢?
今人常用这“三重境界”来解析爱情离合、仕途升迁、财运得失等等。大师的阐释与这俗世的轮回的确是不谋而和的。洞悉人生,爱情也罢,仕途也罢,财运也罢,所有成功的个案无非都是经历着三个过程:有了目标,欲追求之;追求的过程中有所羁绊,坚持不放弃;成败关键一刻,挺过来了,喜获丰收。而所有失败的个案大都是败在第二个环节上了。
凡人都可以从容地做到第二境界,但要想逾越它却不是那么简单。成功人士果敢坚忍,不屈不挠,造就了他们不同于凡人的成功。他们逾越的不仅仅是人生的境界,更是他们自我的极限。成功后回望来路的人,才会明白另解这三重境界的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王国维的三境界说只是他29岁时所体会的学术、人生境界,没有描述他达到的最高境界。——王攸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