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学者叶洪生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中,专门有一章,是论述云中岳武侠小说的特色,以及云中岳在台湾武侠小说界的重要性,非常详尽。我现在复制粘贴在这里,让大家看看。二、云中岳的“平凡英雄”不平凡云中岳(1930-),本名蒋林(又名姬兴),广西南宁人。其父为名医,又爱好文史,家藏古籍无数;故其自幼即深受濡染,奠定了身后的史学基础。早年投身军旅,服役于某特种单位,教授武术。服役期间,一方面精研明清历史,一方面即颇有意于武侠创作。1963年起处女作《
剑海情涛》由黎明出版社出版,同年又发表《
霸海风云》,均获好评。1964年以少校军阶退役后,专事武侠创作,作品大多由四维出版社印行,与柳残阳同为四维的两大台柱。在台湾武侠小说名家中,云中岳博闻强记,学问根底深厚,尤其对明代历史及边裔之学,钻研甚力:掌故、史实、考据,乃至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于小说中历历分明,看成为武侠小说名家中最“写实”的作家。云中岳书中的主角,较少在姓名、绰号上精心构思,大多平凡而通俗,不死柳残阳般具有令人“闻名丧胆”的气势。相对地,云中岳的小说人物,偏好写年约二十二、三岁,思虑、智慧已成熟,但情感却易于冲动的精实壮硕小说子;自重自信,历经磨难而不失其勇悍特色:他是个廿岁上下青年人,面貌清秀,宽广的前额,丰茂的鬓角,发亮而有神的眼睛,焕发着智慧的光彩,和敏锐的观察力;但似乎不够涵虚,是属于聪明、集境,而又不易控制感情的血气方刚的青年人(《
匣剑凝霜》第一章中的艾文慈)文俊上身精赤,晶莹如玉的隆起筋肉有点唬人:臂膀上的双头机和肩上的三角肌高高隆起,胸肌特别发达,端的结实雄壮已极。下身是犊鼻裤,足踏多耳爬山虎麻鞋。一头黑发闪闪生光挽在顶端,用青巾儿扎住。圆圆的脸,剑眉入鬓;星目黑多白少,宛若神坛,从前阴郁伶俐的神色已经消失净尽。鼻梁挺直,嘴角隐含笑意,现出一丝雪白贝齿。(《
剑海情涛》第3章中的梅文俊)他身材高大,肩宽收场,虎背熊腰,一双腿粗壮结实。在皮风帽下,露出一双神光似电的大眼睛,眼神锐利慑人。可由眼神中看出他是个永不屈服,永不向世间的苦难、折磨、厄运和宿命低头的强人。(大地龙腾第1章中的龙中海)他穿上青袍,闲得神清气朗,潇洒出群。脸如满月,目似朗星,俨然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如果不是身材结实健壮,完全不像是个练武人,毫无半点赳赳武夫的气概。(《
八荒龙蛇》第2章中的柴哲)结实、精壮,很少用来形容武侠小说中的主角,云中岳似乎情有独钟,可以借此落下英雄的身段,让他融入一般的市井社会。因此,云中岳书中的主角,多半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安分守己,不求名利;即便逼不得已而涉足江湖,也企图透过他充满困顿、挫折的经历,凸显江湖的无情无义或无法无天。在武侠小说中,英雄下课仗剑行侠,扶持正义,早已是天经地义的了;云中岳一样强调“正义”,但是决不再口头上标榜。而是透过具体的行为实践的。《
火凤凰》中的宋淑云一肩挑起查探“逼上梁山”内幕的阴谋,只为了不忍见故人之女沉沦歧途;《
江汉屠龙》中的林国华定计铲除清廷鹰爪,加载在天地会和清廷的民族纠葛中,却不张扬所谓的“民族大义”,而只为了悲悯那些遭屠戮的村民;风尘豪侠中的吴秋华解救了牧场中的一群“牧奴”,并因缘际会,瓦解了明成祖为追击惠帝下落而布设的天罗地网,主要的还是基于不忍和悲悯。江湖霸业、武林名位,个人私利,在云中岳的小说中几乎是完全绝迹的。秉直道而行,义无反顾,是云中岳笔下英雄共同的人格特质。不仅如此,云中岳对一般江湖上所谓的“道义”,更多所质疑。在他眼中,“武林人是不讲天理国法的”(铁胆兰心第5章);至于“行侠仗义”,有时更是荒谬可笑:武林人以武犯禁,不足违法。如果学武志在行侠仗义,不学也罢。每个人皆以侠义英雄自居,那将是无法无天的可怕局面;也许天下会太平,但更可能遍地狼烟,血腥满地。(《
八荒龙蛇》第56章)一个动不动就拔剑,迷信剑可以代表正义,剑可以解决一切困难的下一门人……比一个土豪恶霸更可恶一千倍,可憎一万倍。遗憾的是,当今世风日下,武林道义当然,江湖上却又太多这种所谓侠义人士……到底人世间有没有所谓的公道?(《
江汉屠龙》第16章)在江湖行侠仗义,说好听些,你是除暴锄奸主持人间正义;说难听写,那是作奸犯科向朝廷历法挑战、形式与犯法是一刀的两面,有理性的人善于应用,情理法兼顾,便可互不冲突,两面相互为用。碰上那些人性、固执、自负、激愤的人,那还了得?手执正义的利刀,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神的执法人,很看猛杀天下大乱,为法理所不容。因此,天下间真正的所谓侠义英雄,几若凤毛麟角,求之而不可得。自命侠义英雄,那是欺人之谈。(《
剑影寒》第58章)然而对于真正的侠义英雄行为,在云中岳方寸之间亦自有一把尺,有所分别:一个真正的侠义豪杰,从不欺凌弱小,锄强扶弱,气度恢宏: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次一等的是英雄好汉,敢作敢为,善恶分明:向强梁分高下,向高手分雌雄,但绝不向艺不如己的人称英雄好汉。等而下之的人,倚势欺人,挟技横行,无是非之心,只知道一时快意,无所不为……(《
八荒龙蛇》第22章)书中写少年老成的主角柴哲(年仅十六岁),便是智勇双全、义无反顾的男子汉大丈夫;只是这种铁铮铮的侠义英雄罕得一见,可遇而不可求罢了。正因世间无公义,英雄多欺人,如此江湖,自是不可久留。在云中岳的小说中,虽亦偶见英雄傲笑江湖的传奇,如《
霸海风云》、龙骧奇士等,但其间也对江湖的非理性多所着墨。《
绝代枭雄》一书,分写秋岚、秋雷两兄弟:无心眷恋江湖,默默济世救人的秋岚,费尽苦心,极力劝阻迷失在权力征逐、独霸江湖梦中的弟弟秋雷;而笔墨集中在凸显秋雷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倒行逆施上,更可说是相当“忠实”地描绘了自作威福、尔虞我诈的现实江湖。正如《
八荒龙蛇》中写千幻剑裴岳阳劝“英雄出少年”的柴哲:大丈夫应该立功异域。西番地境已非皇土,为何不在此振我大汉声威?中原江湖道乌烟瘴气,斤斤于名利、仇杀、混日子、招摇撞骗、胡作非为,每个人都想不老二会,利欲熏心无所不用其极!(第14章)寥寥数语,便把“中原江湖道”(代表整个武侠世界)丑恶的真面目和盘托出。云中岳笔下的英雄是远离江湖的“平凡英雄”——不必争名夺利,无须恩怨仇杀;开拓异域、混迹市井、安心农圃。为了强调“江湖”的非理性,云中岳颇致力于刻划所谓“白道人士”偏激、自负及参保的性格,而让主角在此一情境下备受屈辱与磨难。亡命之歌中的蔡文昌,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亡命”江湖,本非其所愿,但在强大的黑白两道势力欺压下,逼得他不得不以“亡命客”的手段自求生路。当英雄不得不挺身而出,抵抗此一非理性的江湖时,其手段也是激烈而残酷的。《
火凤凰》中的乾坤手劝宋舒云:“以杀止杀虽然不是什么好德行,但此时此地却是最好的手段。”(第8章)因此,在云中岳笔下厮杀搏斗的场面,虽没有柳残阳鲜血喷溅、尸骸堆积的残酷,但也是动辄杀伐、血迹斑斑的:“铮铮!”两枝枪左右一分,唰一声刀光再闪,火杂杂地抢入;两名使枪贼会变,变成四段。(中略)猛虎回头刀一挑一振,震飞了钩镰枪,加上一刀,使钩镰枪的贼人,大脑袋飞起三尺……刀光左旋,“铮”一声一刀看在使戟贼的戟嘴上,戟头下沉;刀光再闪,鲜血飞溅,使戟贼的右臂齐根分家。(《
匣剑凝霜》第54章)这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斗,惨烈万分!人与人之间,已没有半点怜悯之情。凶狠的目光像是嗜血野兽饥渴时所射出的残忍光芒,只消看到对方,便本能地挥刀。这里没有任何足以引起人性复活的事物,没有让人想起人道观念的机会:唯一可做的事是杀死对方,唯一可想的事是使自己活下去。(《
八荒龙蛇》第23章)当然,这样的描写,相对于柳残阳的残酷血腥,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是因为云中岳小说中的主角是被迫行走江湖,丝毫未见其图谋江湖名位的欲望,且对暴力的使用,明显凛惧于心:故其适可而止,并无意渲染血腥暴力。以“复古”作“写实”如果我们将柳残阳小说的写实特色,定位成“借古喻今”,相当忠实地反映出当代黑道人物为争地盘、夺名利,尔虞我诈,动辄暴力相向的实况;云中岳的小说则是属于“以古复古”的写实,以古代(尤其是明代)为北京,借由他精研明代史料的宏博学士,不着痕迹的完整呈现了明代社会、法律、制度的实际情况。在这一点上,云中岳的表现可以说是武侠小说作家中无出其右这,骎骎然有直追历史小说名家高阳的功力。台湾的武侠小说向来具有“去历史化”的特色。但云中岳从第一部作品开始,就别出心裁地以完整呈现古代的时空场景为追求目标。借历史场景敷演故事,其实早在明清侠义小说、民国旧派武侠小说中,即已屡见不鲜。新派崛起后,从香港的梁羽生、金庸到台湾早期老作家郎红浣、成铁吾,亦隐然继承此一优良传统。其铺陈手法,通常若不是取历史传说、人物为主线,借题发挥,就是以某个时代为粉底,作为主角活跃的大背景;即便将若干政治上的重要事件引逗而出,也是点到为止,无心细述。例如金庸,在《
鹿鼎记》中借韦小宝这一小人物串出康熙帝的诸般事功,实则志不在此:其心力皆集中于摹写“英雄如何创造历史”之上,未遑顾及当时的社会、风土、人情的真实描摹。此法虽云“借古人生事”,惟读者于阅读之际,不过恍惚地感受到“历史”的影子,而无从得知当时的实际生活状态。云中岳的手法则明显地有所不同。他的小说人物是“如实”地存活在其所属的时代之中:举凡山川地理的形势、城市乡里的变迁、名物制度的沿革、工商百业的经营、日用生活的百态,都是云中岳亟思完整呈现的。云中岳以他宏博的腹笥、精深的学养,综理爬梳,构筑了他武侠小说别具一格的“历史江湖”。明代是中国封建专制政府秕政罄竹难书的一个朝代,君不君、臣不臣,太监宫宦横行天下;官不官、民不民,盗贼流寇烽烟四起。云中岳的小说通常都先够了出这样一个大背景,然后以细腻的笔致,转向对当时市井、社会的实况描摹;而重点则在凸显在诸多的秕政之下,整个社会、人群所遭受的种种磨难。其小说中的主角,通常是淡薄名利,与乡土、社会紧紧联系为一的“平凡英雄”——宁可安分守己、戮力本业,当殷实的伤人、小贩、游方郎中、道士,而不愿涉入江湖,过那刀头舐血的日子。因此其小说中的主角,实际上经常徘徊与正常社会与江湖之间。江湖在此不完全是虚拟的,行走江湖其实无异于行走社会,处处受到旧有规范的制约。在云中岳的小说中屡屡出现的“路引”,是极明显的例子。“路引”是元、明以来事实的控制人民行动的政策,凡欲穿州过府、行远越境者,皆必须向当地衙门申请凭证,详载姓名职业、居里年岁,以备各地官厅盘查、缴验,这是当时掌控人口流动资讯、维持治安的重要措施。在一般的武侠小说中,英雄下课纵意驰骋、行侠江湖,似乎兴之所至,即可无所羁畔,快其逍遥之游;这自然是“想当然耳”的一种虚构。云中岳谨守当时法令,以“路引”限制了书中人物的行动,无疑有意落下英雄的升段,让他回归于现实、平常的社会。而书中申请路引的描写,往往皆集中在主角人物,更可见云中岳是如何渴欲塑造一种“守法侠客”的形象。侠客一旦愿“守法”,自然须远离江湖,浑融于社会之中。这正是云中岳小说的基调,也是他“江湖写实主义”的出发点。如此实写,无形中就将当时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状态,与英雄侠客的生涯联系在一起。在云中岳的小说中,英雄侠客仗义行侠的对立面,往往并不是出自想象的、概念化的强梁恶霸、土豪劣绅或盗贼匪寇,而是在实际上导因于明代腐败的政经制度而产生的种种不公不义现象。他意欲凸显的,不是个别的、特殊的反面人物,而是普遍存在的问题本身。多数的负面人物,有时根本不具名姓,即使有名有姓,在书中可能占有重要分量,但基本上只是一种象征——有此秕政,自有此人物。因此,云中岳小说中的负面人物之多,俯拾即是,几乎有“野火烧不尽”的趋势;而英雄下课也不想其他武侠小说一样,具有一扫妖氛、肃清江湖的威势。他们所面对的,是整个制度面的问题,而且不是单凭意识的仗义行侠就能解决的问题。在云中岳笔下,江湖乃是非之地,亦是社会的缩影,而源头则来自整个政经制度。因此,纵恣快意的场面不再,意气风发的豪情不再。云中岳笔下的英雄,总陷于重重的危难之中,无所逃遁于天地之间;最终只好选择“退隐”一途,安于无奈,甘于平凡。《
匣剑凝霜》中的艾文慈就是个极有代表性的例子。《
匣剑凝霜》以明武宗时刘六、刘七侵扰河北为大背景,相当忠实地描绘了当时官匪不分、百姓横遭荼毒的现象。艾文慈一家在大乱之际遭毁,全庄受屠。他志切复仇,时匪时兵,亟欲追寻罪魁祸首,但也因之为官、匪视为眼中钉。千里奔波,缉凶亦遭追缉,莽莽江湖,只能踽踽独行。书中借他四处变装(郎中、马贩、摊贩)觅仇的经历,和盘托出明代这回在秕政影响下的实际状况:其中写道税吏横行、四处畿征(抽税)的情境,熟读明史的读者,几乎有恍然回到明代的身历声之感。艾文慈心存仁义,免不了于忍无可忍之际,行侠仗义;但因制度所导生的问题,则显然就不是他所能挽救的了。尤其是当他明白刘六、刘七等盗贼的起事,事实上也是一种“官逼民反”这既是,他悲悯、无奈地尽释前嫌,但也对当时的制度一筹莫展。云中岳的英雄不是反社会、反现实的,但对现实又充满无力感,只要于结局中退出“江湖”(社会)。这样的退隐,不是小幺,更非笑傲,而是一种逃避,一种对体制的无言抗议。在《
八荒龙蛇》中,云中岳远离中土,在边疆另辟了一个“乌托邦”——乌芒蓝奈山,诚如千幻剑裴岳阳所说:在敝寨安身的人,都是些不愿受中原贪官污吏压迫,不与江湖人争名夺利的人;开拓异域自求发展,各有避世安居的包袱,耕牧辛劳,自给自足。(第34章)这是云中岳的“海外扶余”,立意与陈忱的《
水浒后传》差相仿佛;所不同的是,乌芒蓝奈山不是一个国家你,只是一个放牧养殖卫生、安居乐业的牧场。或许云中岳在此别有对当代体制不满的讽喻,但终究不是那么明显。如果我们顺着他的笔路,回到明代那个浊世社会,即不难发现,他是如何传神而深刻的传达除了那个时代的心声。在此,他的武侠小说事实上是有浓厚的历史小说味道的,而《
八荒龙蛇》尤为经典之作。说一句大胆的老实话,金庸的“历史武侠化”与之相比,亦不免显得浅薄!援经据史化入小说云中岳小说以“还原”的方式“再现”了明、清社会的样态,这自然得力于他对明、清史籍的熟人,但写作时援经据史、一丝不苟,更迥异于一般人的虚拟想想。从他回答读者有关《
莽原魔豹》中明末诸王下场的解说来看,二十一王中,有十九王与明史•诸王世表若合符节;而回应有关“大明宝钞”(风尘豪侠中提及)的流通状况,亦与明史•食货志及顾炎武的《
日知录》所载相同,可见其审慎的态度,据其夫子自道,清代嘉庆年间出版的一统志,是他案头常用的参考书籍,山川形势、路途远近、历史沿革、轶闻掌故,完全有本有据,与多数武侠小说的幻想、神游,虚拟出中国大陆的场景,是迥然不同的。台湾的武侠作家多数是大陆来台的认识,科举一地,国族认同与思乡情怀格外浓厚,大陆是他们想象中的梦里京华。但多数作家都是少年离乡,岁可能亦随军旅而遍历各地,而兵马倥偬,匆匆来去,毕竟认知有限;且大陆幅员广袤,亦不可能踪迹皆至。因此,在武侠这类完全以中国大陆为场景的小说类型中,欲有所描摹,除了想象虚拟外,自不得不乞灵于古籍的记载,在必要时抄录一番。但云中岳却不是如此“照抄”,而是在相当程度上以“化入”的方式呈现。例如在《
八荒龙蛇》一书中,柴家父子面对蛮横无理的官差时,有如下几句话:这一带的地理环境,隋书地理志说:瘠多沃少。这一代的风俗,寰宇记上说:刚强,多豪杰,矜功名。晋问上说: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今善让。“让”,当然包含有忍让之义。平民百姓如不忍让,少不了大祸临头。(第1章)虽然作者是引述古籍,却在短短几句中,将柴家父子的个性及当地的民风、环境,不着痕迹的表露了出来。类似的例子极多,几乎只要一涉及到地理,云中岳无不一一核实,信而有征,有意将场景作最细致而忠实的描绘。《
八荒龙蛇》在此可以视为最具代表性的一部。《
八荒龙蛇》以“八荒”为名,从主角柴哲的祖居山西开始,历经他十岁被掳至湘西苗蛮之地习武;再以河源图为阴险,带领读者上溯黄河流域,直达星宿海、唐古拉山等边荒之地,然后再回到江西鄱阳湖。万里路途,精心描摹,无论是道路交通、名山大川、风物景色,都历历如绘。尤其是写塞北河源一带,虽基本根据元代潘昂霄的河源志,但却博采清代学者的研究成果,有补充、有修正,充分展露了他在史地、边裔之学的功力。其中谈论到“昆仑”的部分,更有破有立,学问之精到,有如一代史地名家:老道说此至昆仑相去非遥,确是实情。就地理学言,昆仑西起乌斯藏北境帕米尔高原,下行分为三支:左为阿尔金山,东行入甘肃称祁连,这就是玄门弟子所指的昆仑山。中为巴颜喀喇山,也就是黄河源。右为唐古拉山,山势东南行。玄门弟子认为昆仑是神仙的乐园,传说中又说昆仑有瑶池王母这位丑八怪。瑶池,误以为是天山的天池。因此,以讹传讹,昆仑便落在阿尔金山的头上了。真正的昆仑山,该是指巴颜喀喇山。首见于历史记载的是《
尔雅》一书,写着:“三成为昆仑邱。”更古些是尚书•禹贡,写着:“织皮昆仑析支渠搜。”织皮,指西戎之民,意为皮衣之民,居此昆仑、析支、渠搜三山之野。三成为昆仑邱,指昆仑山有三重。清代的大考证家阎若琚,写了一本书叫书经地理今释,他写道:“山在今西番界。有三山,一名阿克坦齐钦,一名巴尔布哈,一名巴颜喀喇,总名枯尔坤,译言昆仑也。在积石之西,河源所出。”枯尔坤,是蒙语,番名叫问莫黎山。巴颜喀喇山最大。阿克坦齐钦少校,双峰形如马耳。巴尔布哈在查灵海北面一百里。玄门弟子的昆仑,是根据汉书•地理志而来的,该书说金城郡(今兰州)临羌(西宁)县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有若水昆仑山洞。有些玄门弟子自称昆仑弟子,意指是神仙的门人,并没有什么昆仑派,他们连昆仑在何处也一无所知。(第26章)“昆仑派”是武侠小说中出现频率仅次于少林、武当的门派,但从来未见有人追根究底,讨论过此一门派的特质,几乎都是以虚拟的方式呈现,云中岳引经据史,又以神话、玄学旁证,颇能一新读者耳目。不仅如此,《
八荒龙蛇》一书也相当成功地借柴哲一行六人的长途跋涉,将蛮苗、蒙人、番族的生活起居、风俗人情、宗教信仰、民族性格,作了详实的写照,读之宛然有异域风情画的味道。更难得的是,他并没有“大汉沙文主义”,对各少数民族均本着“人性”的角度着墨,可谓是其“边裔之学”的最佳表现。事事核实,处处引证,构筑城云中岳小说的“写实特色”,这点他是巨细靡遗,连枝节都不肯轻易放过的。例如他细致到连明代粮船的颜色、道官的肤色、道众出家的法定年龄、轿子的等级设色、钱钞的使用等等,都有所根据,绝不向壁虚造,徒讬空言。当然,如此考证式的解说,就小说体裁而言,未必合适;云中岳“炫学”的结果,难免会损及小说的流畅性。但因他长于蓄势,每在细微处预留伏笔,颇有“草蛇灰线”、“隔年下种”之妙:故读来常令人喜出望外,并不觉得冗长枯燥,反而更为其“熔武侠与历史于一炉”的小说笔法、博闻广识而倾倒。如果拘泥于“侠情”创作模式,硬要挑剔的话,也许云中岳拙于写情,才是其唯一的“罩门”所在吧?文心雕龙•知音尝谓:“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对明史较有了解的读者,固然可以因其剥削而获得知识性的启发,兴味盎然;但对多数文化水平不高、只一味追求感官刺激的读者而言,却不尽无法领略云书的苦心经营及其所述历史真相,更可能因其絮絮叨叨哦啊的说明而感到不耐,以致形成或多或少的阅读障碍,实在可惜!总之,一般武侠读者所向往的是虚构的江湖、如梦似幻的爱情:唯有虚构,出奇制胜,次啊能让读者在神游小说世界时,与侠客共享酣畅淋漓的快意。因此,在前引冯幼衡的市场调查中,云中岳的小说连前九都排不进,是可以理解的。这似乎意味着云书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其实是台湾读者在看惯了“以虚为实”的梦幻式武侠之下,先入为主、华帝未来、“怀宝自弃”的悲哀!正是:“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则风雨。”作为台湾武坛的最后一位老兵(坚持创作迄至二十世纪末),云中岳实事求是写武侠,的确功不唐捐!在经过几番江湖风雨的考验之后,将来历史终究会证明云书“寓教于乐”的人文价值,是不可磨灭、弥足珍贵的“武林瑰宝”。是看近年来中国大陆武侠网友嫌弃的“云迷热”(详见第四章第四节),正方兴未艾,即已初露端倪。凡此种种,委实值得吾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