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锦瑟》一诗难懂,有“一篇锦瑟解人难”之说,此诗主题虽不明确,但其精巧的意象,朦胧的意境与缥缈的辞意让人们愈品愈着迷于其中的情思韵味。其中典故本身的多重性更是叠加出内涵的多义与丰富性。
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联意境朦胧迷幻,情感凄恻哀怨,大致可以看出李商隐的矛盾心态。
二典出自庄子·齐物论与《华阳国志》。
但锦瑟一诗中的庄生梦蝶之典与原典相反,原典中庄生梦蝶并不是为此梦所迷,他要讲的是物化的道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的意思就是顺其自然,当自己是庄周时,就做一个庄周,当得了漆园吏,拒绝得了君主的召引。
当自己是一只蝴蝶时,就做一只蝴蝶,既经历过破茧时的痛苦,又可翩翩然留连于花丛。
庄子从道家的观念上告诉人们,如何在这世上安然自处。
即不要迷惑于个体角色的改变,因为改变的只是外在的个体,本质并没有变化,因为物我互化的实质是精神之自由。
所以庄周与蝴蝶除外在形体之外,并没有什么差别,忘掉凡尘中的是是非非,摆脱对世俗的束缚,随缘任运的活着,放下执念便不被伤害,也就没有痛苦。
李商隐反用其意。
诗中的蝴蝶给我们的印象中就是色彩斑斓,翩翩飞动的美丽形象,是出现在梦中的美好的事物,醒时亦不能忘怀。本诗中这一意象也许象征着作者对理想自我的描述,也许是他追求的最高人生价值。
迷,可解为迷惑,也可解为执迷,这两种意思都是他对实际自我的评价。亦即作者不解于党人对其诸多的猜忌;又出于不甘或抱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态,多年来无论如何的仕途沉沦,却始终不屈地等待机会的来临。
这是诗人在自我觉知中对自我角色定位的迷乱。
这种迷乱,也许来自于诗人虽对自己目标有明确的追求,但始终不被外界所理解与认可,由此产生的困惑与沮丧情绪。
多年执着等待却最终无望的老去,这是多么残酷而无奈的现实。
无望地等待最是伤人心,明知到头来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却自甘沉迷,如今回首从前,竟不知这种执迷对人生有没有意义。
也许作者并不是不明白庄子此典的真正含义。
但到底还是做不到放下执念,随遇而安。这也许就是儒家思想比道家思想对其影响更大更深远的原因吧。
“望帝春心托杜鹃”,此句之典有许多的说法。
《华阳国志》提到了望帝即杜宇;
蜀志说望帝称王的时候,有一个叫鳖灵的人,在楚国死后,他的尸体逆流而上到汶山之南时,死而复生,并成为了望帝的相国,精于治水。后来望帝觉得他的功劳很高,将帝位禅让于他自己到山里修道去了,死后化成了杜鹃鸟,又称杜宇鸟,子规鸟。一到春天就啼叫,听到的人都觉得很悲伤。
寰宇记说望帝逃走后,又想着复位,没有成功,死后化为杜鹃,在春天时昼夜悲鸣,其声特别悲戚。
而蜀王本记更八卦,说鳖灵去治水后,望帝就与鳖灵的妻子私通,然后觉得自己德行有亏,对不起鳖灵,就将帝位让给了他,自己离开了,他离去的时候,正好子规鸟啼叫,蜀人听子规的鸣叫声就想念望帝了。
又有传说第一个听到杜鹃鸟啼叫的人会死去,第二个听到的人会有离别之事,都是不祥的征兆。
另外也有传说杜宇所化之杜鹃为冤禽。
如唐代杜牧有诗云“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
李山甫诗"冤禽名杜宇,此事更难知。"
可见其中还有一些什么故事失传,唐人尚不得闻。
当然因为“子规”之名,又有更多的诗词将这个典故与相思离别之情联系在一起。
如一些诗词云:“归去来兮,杜宇声声,道不如归。”“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等等。
联系这些典故与李商隐的生平经历,也许是他苦恼于自己的行为不被人理解,反被人猜忌的困境。
也许更有多年的幕府生涯生带来的疲惫不堪,使他有了要敲敲退堂鼓,不如归去的想法。此句与前一句反映了他的矛盾心理,前一句言其执着于当下所“迷”,后一句则有是否放下所执,不如归去的想法。
“春心”作两种意思解:一是春天引发的情怀,二是男女之间的相互爱慕情怀。无论是象征着盛年的春天,还是李商隐的爱情,可以说是爱情与事业两不得志的。因此,回首毕生的经历,凄怆之情便油然而生。
蝴蝶经历了破茧的痛苦后获得了美丽的人生,而杜鹃却在凄厉的啼叫声中让人走向幻灭。庄周了然于自然之道,因而得到了解脱,而望帝却不能放下对过往的执着而只能痛苦一生。李商隐明知可以借庄周之道超越现实,出离痛苦,却终于还是不能放下人生的担当与责任,在无望地守候中“虚度”着痛苦的人生。
当然,这两句诗并不在于对实情的推测与解析,更多的是因文字而生成的浑融意境带来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