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在为其作品《蝴蝶》的英、德文译本所写的序言中曾自解道:“我作为小说家就像一只大蝴蝶。你扣住我的头,却扣不住腰。你扣住腿,却抓不着翅膀。”段风趣的内心独白被借用来盘点王蒙文学创作的“意识流”观是最贴切不过的。我以为以下的“王蒙自白”最可以诠释那段自解,从而为我们呈现他本真而朴素的“意识流”观:“我不是意识流专家”,“不要把它(意识流)搞得很神秘,应该把它放在适当的地位”。因为意识流首先是人的构造,意识流因素远在意识流学说之前就存在,王蒙对其自然能把握好分寸。“我不否认我有所借鉴”,垦是“我吸收融合一些东西是为了表达我和我这代人的思想情感”;我反对神秘主义、无思想性和非理性主义”, 显然,在创作中他很重视世界观的作用;王蒙对人类心理世界的探微是规范性与艺术性的相辅相成,他认为意识流对他来说并不够用,这既为意识流拓展了外延,也为生活开辟了新天地:他希望通过他的创作对中国的小说有所开拓,可见他对意识流的借鉴并非有人所讲的食洋不化,其实他有自己的一套实践,譬如西方意识流侧重于人的心理深层,但王蒙却看重社会的变迁和历史的发展。
把以上总体特征作为出发点,以公认的意识流小说三大艺术特征为一定程度上的参照物,透过作品运用的语言、叙事及结构等方面技法,在与西方意识流的比较分析中更能清晰地观照理性控制下的王蒙意识流小说的创造力所建构出的民族特色和创新性,凸显被喻为“东方意识流”的王蒙意识流小说的典型特性。
西方意识流小说家主张作家退出小说.纯客观地让人物展开自己的心理活动。其要点在于川流不息的自由联想和独自,字句和叙述跳跃不合次序,但能表达强烈的感情,具有接近于诗的品质。就王蒙创作的意识流小说主导倾向而言确也大致如此,但也不尽相同。作为一名历经坎坷的作家,他对祖国和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当它荡然于胸时,有时便不可避免地外射到所塑造的人物身上,因而我们虽也难以弄清究竟是人物的内心独自和自由联想,还是作家本人的呼唤,但读来情感波折起伏中仍不失理性。请看《蝴蝶》中的一段文字:“我请求判我的罪。你是无罪的。不,那有轨电车的叮当声,便是海云青春和生命的挽歌,从她找到我的办公室那一天起,便注定了她的灭亡。是她找到的你。是她爱的你。你曾经给她带来幸福。我更给他带来毁灭。”‘就是不加引号的内心独白?海云?“我”(张思远)?抑或是作者?可实际上分明是作者与人物的合一,作者的炽热之情使内心独白有序地演绎为三人合唱的波峰。
八十年代的中国意识流小说,实际上是对一种新的创作方法和结构方式的占有,这在王蒙意识流小说与西方意识流小说对叙事结构的本质处理上见得最为真切,根源即在包括王蒙在内的大批同时代作家的遭际导致的偏多理性因素对创作的强势左右。王蒙在布礼中塑造核心人物钟亦成,通观全文的各个部分(新中国成立前夕的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社会主义建设),在历史反思的情调中时间链完全被打碎,仔细品味之后其实能发现破碎的时间链条有一个内蕴主题意义的结合点:一个赤诚的冤屈的灵魂,并且这样的灵魂贯穿始终。回到西方意识流的层面,福克纳名著《喧哗与骚动》,就不仅是局限于打破时序,简直叫做征服时间,就说1928年4月7日这一天,以白痴班吉为心理放射点,采取交替和重叠手段,容纳长达几十年时间中发生的事,木到21行文字,穿插了三四个时期的事件。可以这么看,打碎和征服是不同程度的反叛,但正是由于理性限制的存在,使王蒙的反叛较之纯意识流的颠覆呈现出了情节跳跃穿插的有次序性。
在意识流以蒙太奇和音乐化营构梦幻意境上,普鲁斯特的观点极具代表意义.表现人的内在精神,字词等语言材料有太多局限性,能触及真正灵魂的美妙的音乐可弥补这个缺憾,故要实在地做到用梦幻的语言来写梦幻,不仅仅是简单的情节推动,更是真正深入到了人物内心的思索,推动这颗焦虑的心与读者对话。但王蒙的《春之声》中则为我们表明了何谓“乱而不幻”的“非梦幻化”。尤其是开头“母亲的坟墓和正走向坟墓的父亲”一句,乍一读来给人突兀恍惚之感,但通读全篇仔细了解岳之峰的家庭出身(地主)及前前后后的人生经历,特别是自反右开始至今22年来生活的酸甜苦辣,就会感受到王蒙对清醒性还是崇尚的,就不难理解这似乎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具有多么理性和清醒的生活色彩,包含了多少理性和清醒的现实内容。
王蒙意识流小说虽有明显的典型意识流手法的多方面运用,但他并未抛弃甚至相当重视东方传统元素对创作的影响和作用,因而其作品仍渗透着浓厚的民族性和创新色彩。深沉的民族性源于对民族文化的汲取,也有赖于文化积淀的促成。虽然现在并无确切的材料可以证明王蒙的新疆生活时期接触过庄子的哲学和美学思想,但有心之人却不难发现,从《蝴蝶》的一系列具体意象看来,起码王蒙在创作时回忆起过去的沉重生活,应当是吸取了庄子的哲学思想和美学情趣。
在追寻现代主义的脚步中对传统的适度复归亦能最大限度地增强现代性主导下的创新力度,效果也会更为出彩,而王蒙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其一是仍然具有传统小说结构的特点:高度集中。《春之声》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闷罐车厢)和很短的时间(2小时47分钟)里,涵盖了不少内容:中国、外国;城市、乡村;幸福、挫折;宇宙,世界;过去,现在,未来……王蒙笔下的意识的流露既面对主观世界,又面向客观存在;既有大范围的历史跨度,也有小范围的时光流动。他为我们提供的是一个空前精细而又无比博大的艺术境界和想象空间,较之西方意识流小说单纯地对世人灵魂精微描写到分毫的做法,在具备中国特色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新鲜感。
其二是对描写外景物质环境和人物外部行为的持续重视,比如张思远、钟亦成的不同思绪总与他们不同的历史处境紧密相连,生成于头脑的想法皆诱导于现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们的一举一动不但有其自身思想作主导,而且同时受制于周围的人际关系:岳之峰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也是紧紧胶着于现实进行客观的评论,而绝非像西方意识流那样纯主观的纵情遐想,不着边际,对于本就流动散漫的意识而言.拥有客观性确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