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没有以势压人的霸道,总给人留有余地。
青衫磊落,一种高贵的青春的美,像一束灿烂的阳光从淡淡的雾霭中透射而出,奇彩而瑰丽的基色闲静从容,清风徐徐一般均匀地涂抹开来。在一片温柔羞涩宽厚的明亮中,千岩万壑舒展而迅速地在背景中隐动和升起。
《天龙八部》,段誉当是龙脉,一出场便是神俊非凡,非池中之物。
看他一袭青衫,容仪如玉,明净柔和,有着说不出的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
他毫无世俗间的心机,纯作一派天真,爽朗而通达,隽秀的脸上永远也不会显露出尘世间经常可以见到的冷酷傲慢的表情。
他是理想中的书生形象,即使其迂腐的一面也让人觉出可喜可爱。
他更像是一个诗人。
他高兴时就快乐,幽默时就想笑,伤心时就落泪,他永远不去掩饰,他永远不在乎别人是用怎样的一种奇特眼光来看他。
他只是率性而为,他骨子里贵族式的尊严无论在何种处境下都会让人记忆如新。
他一出场,全书的境界就随之飞速上升。
《天龙八部》可作一部佛书读,主旨处处在于破业化痴。此等题意,读者应细察,方可从许多热闹场面中窥出门径,进而登堂入室。
说到痴,段誉却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第一真正痴人。
《天龙八部》开篇,你看他要事在身,还有闲心去听于光豪和其师妹打情骂俏,最后还要听得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差点因此送命。
再看他情急中堕入深崖,才能苟延残喘,又闲下心来欣赏谷底美景,把玩茶花起来。
最后无法出谷,他还有心情沉沉睡去,而且睡得甚酣,醒转后吃些酸果躺倒又睡,而且还能大做美梦。
此等痴人,实是神仙一般快活之人,少烦神,少操心,虚其心,实其腹,亦是近于得道之人,当真羡煞我辈忙忙碌碌、劳心劳力、挣扎于生活之大俗人。
段誉之痴,自幼即如此。
他回忆说:“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
这是诗人的体验,是对宇宙和生命体验的梦和醉的审美。
在一种秘密的体验中段誉感受到了灵感的巨大冲击,一种莫名的感动,无言辞去表达,无规律可捉摸,让他惆怅、惘然,若有所得而又若有所失。
正如尼采所言:“一种思想如同电光之一闪,必须而迅速,使人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一种销魂,它的可怖的紧张,时而被一阵眼泪的横流宽舒了……。”
段誉的诗人气质使他体验到一种难以描述的本质和真理,这使他抛弃了世俗的规范和教条,迅速地达到审美的高峰,俯视着他已超越的现实。
段誉发现玉璧上的“仙影”、“剑影”,秘洞中的石室,石室中“神仙姐姐”的玉像的秘密,痴劲发作,再次体验着梦和醉的无边眩晕,对美人玉像磕了足足一千个头之后,痴人得痴福,得到了逍遥派武功秘籍“北冥神功”之谱。其中有逃命的第一高妙武功“凌波微步”,让其兴奋不已。最后段誉找到秘道,脱困出谷。
许多论者以为金大侠写《天龙八部》之初时,心中想着一部《红楼梦》,所以段誉出场有些像贾宝玉,笔者对此甚有同感。
段誉和贾宝玉都是富贵公子,天生情种,不通世务,对美貌女子都当神仙般地尊敬仰慕。
《红楼梦》中有太虚幻境,《天龙八部》中就有“琅嬛福地”;
《红楼梦》中有警幻仙姑,《天龙八部》中又有“神仙姐姐”。
痴既难解,孽即随之。
段誉又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第一天生情种。
段誉的情种看来比贾宝玉还要胜过一筹,不仅对小婢也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叫,要带蜜饯果子给人家吃,甚至连马儿因名黑玫瑰必是雌马,也要口称“玫瑰小姐”作过一揖。
此绝非矫情,而是段誉也信奉宝玉的“女儿的骨头是水做的”哲学,天生就是见了女儿就清爽。
对女性由衷的赞美和敬慕,在段誉这里已上升到世界观方法论的高度,毫无做作之处。
所以段誉一得知有人要暗害木婉清,立即不顾个人安危,要去通风报信。
段誉被无量剑抓到关起来,束手无策之际,又有了闲心来“遵照神仙姐姐嘱咐”,修炼“北冥神功”。
“北冥神功”中,最对段誉胃口的却是逃跑保命的绝妙武功——“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之有百利而无一害”,兴趣来了,段誉是一练即有小成。
在尘俗世界中,段誉历来最讲人道和平等的思想,他的方法是企图以身作则建立一种完美的人道主义伦理观,以思想观念的力量去改变世界。如果每一个都能具有段誉这样的道德水准,那么世界亦几近于“大同”了吧!
段誉柔和的性情,善良的本性,持正的心态,必与之良好的教养有很大关系。
看他十九岁的青年男子,见了母亲还像小孩一样的撒娇,亲密无间地与母亲依偎在一起;看他向母亲讨赏,刁白凤却说:“赏你一顿板子。”此中甜蜜淳厚的亲情,尤过于一般家庭。
爱的教育是最好的教育方式,此话不虚。
当然,还有一层要提到的,也许刁白凤夫妻关系的不和谐,而把更多的母爱给了段誉,更重视对段誉的教育。
段誉情天情海中的真命天子王语嫣出现了,至此以后,悲也为她,喜也为她,魂牵梦绕,吃尽苦头也为她。
此之醉,为但愿长醉不愿醒之醉,人生若能得此长醉,亦几近于神仙日子了。
写王语嫣之美,又是用月步迥廊,一唱三叹之笔法。
先不见人,但闻其声。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就能使段誉全身一震,怦怦心跳,热血如沸,心神俱往。
写得真好,一声叹息竟能做出如此文章,我亦心驰神往了!
一声叹息便如魔咒一般勾了段誉之魂,及见其背影,只觉烟霞笼罩,恍如神仙境地。
苗条的身形,披肩的长发,折射的却是一种纯洁而神圣的氛围,一抹精神的浓郁香气,一片悦耳声音的云雾,一次宗教般情感的冲锋。
及至真的见到王语嫣的面容之时,必然是毁灭的激情般五雷轰顶的感觉。
段誉在这种巨大的撕裂灵魂的迷醉幻觉中当然是会呈现出疯狂的状态!
看他耳中轰然作响,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下,向精神的偶像顶礼膜拜。
段誉真是金大侠书中第一情种,第一情痴,怡红公子只怕也要输他三分。
段誉的这种痴,这种醉,有着其表象上的荒谬离谱和可笑,但其荒唐的背后,却有对生命的激情尖锐痛楚的深刻体验和觉悟。
正如尼采所言,假如不是一个诗人,哲学家和偶然的解放者,怎么能忍受作为一个人的生活。
生命是偶然和缺乏意义的,但觉悟者却可以用非常的方式为之寻找和赋予意义。
段誉是幸福的,他毕竟找到了他生命的意义。
倪匡先生评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情,“简直超过了个人性质,更像对抽象纯美,对人生对爱情本身的痴情”。
此论精当,读段誉的呆气、痴气,必须要从这种理解上来读,才能看出段誉的执着,其实是悟禅的破执,其实是一种脱离了具体时间、空间的大超脱。
段誉对王夫人大谈山茶花经一段,又是经典文字,可作一篇绝妙小品来读。
《花经》一类书籍虽多,却绝不能与此妙文比肩。
段誉论茶花,又是与其人其境贴切相合。
不赞王夫人之茶花而赞花栏,正如不夸画家的画好而说画框精美,吊上王夫人的胃口。
王夫人要斩去段誉的双脚给茶花当花肥,段誉心中有气,趁谈花经讽刺王夫人一下,每种名目皆能使听者会意,对号入座。“落第秀才”,王夫人情场失意,可作妙譬;“美人抓破脸”,更绝配王夫人的泼辣蛮横。
段誉如此出口成章,卖弄学问,反而救了自己的命。当花匠且又能有机会得近美人芳泽,段誉又何乐不为?
段誉总能在最穷厄之时找到生活的乐趣。段誉实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第一能享受生命之恩赐的人。
段誉的爱情兵法无他,只是一味穷追乱打,不屈不挠,绝不放弃。不仅不到黄河心不死,就是到了黄河还不死心。积极主动,就不会错过机会。
西夏一品堂高手来犯,王语嫣和众人都中了毒,段誉的万毒不浸和逃命绝招就派上最佳用场,救了王语嫣而去。
段誉就此能与心上人单独相处,时闻香泽,心下自是大乐。
段誉觉得能与王语嫣合称“我们”,实是荣幸。
段誉的死缠烂打战术,却有了收效,后来包不同虽对他甚为厌憎,面子上却再不好公然驱逐段誉了。
段誉自得其乐,对别人的冷嘲热讽当耳边风,真有他的一套。
段誉对王语嫣的痴迷,却又与游坦之有几分相似处。
阿紫眼瞎后,游坦之但愿就此拉着阿紫的手永远这样走下去;王语嫣遇危险时,段誉舍命相救,背负王语嫣而逃,也是恨不得就此永远背下去。
不过,同样是痴恋,高下却大有不同。
游坦之在阿紫面前只愿作一条狗;段誉却永远能在最出丑丢脸之时还保持着不可逼视的高贵尊严。
游坦之心无常性,对是非没有判断力;段誉却一直有主见,又能有良好的批判精神。
段誉明明心知自己的相思总无了结,应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却又临时热血上涌,直冲上前。这种矛盾,是段誉的最真实可爱之处。
最让人好笑处,是段誉背负王语嫣,缓了一口气之后,忽然感到王语嫣软绵绵的身子,滑腻的肌肤,心神大荡之后,又觉不妥,自己打自己耳光。
段誉才是最可让人信服的真君子,柳下惠坐怀不乱之类的故事,与段誉相比,真伪与否,立时可见。
段誉的武功,除逃命绝招凌波微步之外,绝世难敌的六脉神剑却是时好时坏,时有时无,无奈不能得心应手。只有当慕容复伤了他老父之时,他才心中气苦,灵感毕至,将六脉神剑使用得天花乱坠,如有神助。
读段誉以六脉神剑大战慕容复,读者心中憋了太久的一口恶气,这才如数吐出,羯鼓解秽。
慕容复做人不留余地,自讨苦吃,刚才要逼着段誉给他磕头,此时却自己要磕头也来不及了。
六脉神剑剑气纵横,逼得慕容复左支右绌,窘迫至极,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段誉虽至情,更是至性。
段誉 “纵使王姑娘见怪”,他也要全其真君子之大义,要打抱不平,和萧峰站到一起。这再次表现了其大局之高明达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