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恐怖悬疑类小说的发展比内地早若干年,原本以为他们会写得好一些,可看了两本曾被台湾文学界追捧的恐怖小说,感觉很失望。一本是《网络凶邻》(作家出版社2006年2月出版),另一本是《请把门锁好》(台湾皇冠出版公司2002年1月出版,作家出版社2006年2月出版),作者都是既晴。后者曾获得第4届皇冠大众小说奖百万首奖,台湾众多名作家李昂、侯文咏、张曼娟、廖辉英等都给予极高评价,写过《杀夫》的李昂甚至惊呼:“好看得不得了”。——看来无原则的吹捧并不是只有内地才有的现象啊。
先看的是《请把门锁好》,这是被倪匡誉为“精彩绝伦”、“炉火纯青”的作品。老实说它的开头吸引了我。小说由一只硕大的老鼠,引出楼上房间的一具被啃啮干净的腐烂尸骨。细腻合理的推理,罪案现场的恐怖诡异描写,让我感到了毛骨悚然。但是真正进入小说的核心部分,便暴露了情节设置的荒诞和虚假。死者是被捆绑的,房间又是从里面反锁,凶手是怎么入室杀人并逃脱的?难道是鬼?小说运用了诸如招魂、催眠和梦游等多种被内地作家用滥的恐怖招数侦破解谜,尤其写到招魂术,小说将500年前的一本西方神秘学家的著作不厌其烦转贴到故事中,试图加重小说古老神秘的色彩,但给我的感觉却是枯燥而没有新意。当然,小说的结尾交待,故事其实可能是一个精神错乱的警察的臆想,但是作为小说的主干部分完全依赖这种虚幻的甚至牵强的编排,让人看后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字——假。
《网络凶邻》也是有个不错的开头。作者对网络引发的“网瘾症“问题,以及网络世界中,人所扮演的身份的随意更换,还有黑客对他人的窥视与操纵等等,都做了细致而深入的研究。虽然,这些特殊的神秘而危险的可能性确实让人对网络虚拟空间有新的思考和忧虑,但是由一个女孩的“自焚”引出了一系列事件的展开却令我感觉不知所云。专业烦琐的网络技术用语,枯燥干巴而又故弄玄虚的推理分析和故事演进,让人实在不堪卒读。
《请把门锁好》最大的失败源自故事本身的虚与实的叙事逻辑的矛盾。小说的开头给我们设置了一个很绝的谜局,这个谜局实际上是个几乎无法破解的死局,因为在那样一个封闭的房间中,人是很难实施作案的,即使作案也无法逃脱。这就是西方推理小说中的经典的“密室杀人”难题,而解开这个难题恰恰是考核一部小说好坏成败的关键。也许是作者破解密室招数的枯竭,也许是作者想故意制造一种恐怖神秘的氛围,于是只好借助第六感和第四维空间的想象和所谓“招魂”来应对。这当然都无可厚非,但是作者在现实世界与灵异世界的叙事转换当中,没有进行合理的铺垫和过度,结果就造成了故事内在逻辑的断裂,前后形成两个逻辑,彼此又不搭,就产生了虚假甚至可笑的阅读效果。
虚实的交替与结合是恐怖小说写作并区别其他类似小说的重要特性和关键,一般来说真正好的恐怖小说应该是虚与实的完美契合,所谓“虚”就是想象的不真实的世界,而“实”则是现实的真实的世界。如果分开来看,“虚”应该更接近幻想类的小说,比如玄幻、哥特等等,而“实”一般是推理、侦探等这种相对真实的社会性的小说。恐怖小说的难点在于它两者兼而有之,并且结合的天衣无缝,保持小说叙事逻辑的整体性和内在的转换。很多恐怖小说不能很好地解决这一难题,往往就牵强附会,使读者在读到最关键的部分突然由于某个环节的纰漏而破坏了整个故事的氛围和力度。
传统的推理小说一般是展示犯罪和线索、调查案情、公布调查结果,最后解释案情发生原因和经过,它的叙事结构一般是非常条理和理性化的。为了使案情复杂化,小说经常人为地设置谜团和多重的线索,让读者在与作者破解谜案的过程中体验逻辑推理的乐趣,这是一种智力的游戏,比较典型的范例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而恐怖小说则不然,它更多的是通过悬念和渲染将读者引入焦虑、死亡和威胁的状态,使人从心理上产生一种恐惧感,从这一点上说,恐怖小说是混沌的非理性的产物,它更像一场可怕的噩梦,斯蒂芬·金的小说正是这类小说的样板。
当然,近年的恐怖小说写作正在悄悄地往悬疑方面转化,这其实是引入了推理小说因素的结果,它利用推理、悬念来增加故事恐怖惊悚的氛围,使情节更加扑朔迷离。比如在世界范围内火得不得了的小说《达·芬奇密码》,还有国内的恐怖小说家鬼古女、蔡骏等都在这方面进行了有益的尝试。但是《达·芬奇密码》的出现也产生了可怕的负面效应,它几乎让中国的恐怖小说家们一夜之间失去了自信,出现了一批忠实的模仿者和拥趸,作品中无不充斥着“绘画”和“密码”之类的道具,并乐此不疲。这使我想起80年代的中国小说界,随着《百年孤独》和博尔赫斯的引入和走红,我们的作家都步调一致地开始用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的腔调说话和写作,结果正如李陀先生所说:我们生生把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模仿糟蹋成了二流作家。而中国文学也就是在那个时期开始绕了一段很大的弯路。所以说,西方的恐怖小说只是我们写作的一个标杆,不应该是批量生产的模子。
二次大战后美国恐怖文学为什么走入了低谷,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题材和手法的重复,内容脱离现实,情节荒诞不经,使读者感到了厌倦。今天,面对还没有达到方兴未艾程度的国内恐怖小说,我也充满了忧虑。作品内容和构思的重复,手法的单调和盲目的模仿和彼此跟风,正阻碍和危害着国内恐怖小说的发展。——难道我们的小说里除了精神分裂、心理暗示、催眠、梦游以及招魂术之外,就没有别的可写了么?此时,我不得不又要提一下斯蒂芬·金,70年代以后美国的恐怖小说开始了一次全面的复兴,以斯蒂芬·金、安妮·赖斯(作品有《夜访吸血鬼》、《肉体窃贼》)为首的一批天才作家在继承传统恐怖小说遗产的同时,紧密联系美国社会发生的一些问题和变化,在手法上又吸收和借鉴了纯文学以及其他类型小说的若干要素,创立了一个全新的当代恐怖小说的模式。小说将传统恐怖小说中的鬼魂、活尸、吸血鬼、人狼等超自然的成分做了现实化的处理,使传统的一些恐怖原型和因素与现实社会的新问题甚至某些重大的事件联系起来,从而扩大了作品的社会容量。小说比以往更加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尤其着力描写在特定环境下的特定个人所承受的不寻常的压力和恐惧,由此真正掀起了西方恐怖小说创作的高潮。
恐怖小说(包含所有类型小说)其实是商品,它的真正发展和兴盛取决于读者的阅读需要。如果说几年来国内恐怖小说有了些气候和市场,完全是因为有一大批的迷恋恐怖悬疑文学的读者,但是,虽然我们常恭维读者是上帝,有宽宏大量之心,但是读者也可以变成撒旦,他(她)同样具有强大的破坏力,这种力就是厌倦和拒绝。从国内十几年图书市场和文学创作的历史来观察,任何一种文学类型,一旦不思进取而且形成泛滥和溃疡的时候,它就会被人们无情地遗忘和唾弃,恐怖小说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