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中国现代文学是从白话文学运动开始的,它是现代汉语的文学,语言形态的差异是区别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因此,从语言学和语言哲学的角度来研究“五四”,就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一种新可能。高玉的博士学位论文《现代汉语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6月出版),正是从语言学和语言哲学的角度来重新评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功绩,代表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较新成果,体现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
五四文学运动是从语言变革入手的,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的“八事”有“五事”是纯语言问题,主张以白话代替文言,主张“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写”,这是五四思想先驱者们一致的文学革命策略。五四文学运动中因此集结了太多的语言学问题,例如,为什么要用白话取代文言,文言的本质是什么,五四白话文的本质又是什么,现代白话与古代白话是什么关系,五四白话文运动与新文学运动乃至新文化运动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为什么从语言变革的角度入手,新文化运动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等等。高玉立足现代语言观,对这些问题都作了阐释。他在这部论著中分析道,五四时期胡适等人提倡的白话文是一种新的语言体系,它既不同于中国古代白话,也不同于当时的民间口语,它在语言的思想层面上深受西方语言的影响。它与中国古代白话和现代民间口语的区别不是文字上而是语言体系上。五四白话就是后来的“国语”,也即现在的现代汉语,它和古代汉语是同一文字系统,但却是两套语言体系。在语言工具层面上,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并无根本的差异,它们之间的根本差异在于语言作为思想思维和世界观的层面上。古代汉语体系决定了古代文化和文学的古代性物质,现代汉语体系决定了现代文化和文学的现代性特质。在以文言文为基本语言形式的古代汉语体系里,古代白话是作为工具性的语言存在的,而在现代汉语体系中,现代白话更多的是作为思想性的语言而存在的。五四白话文运动从语言变革入手,之所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是因为白话代替文言,不只是语言工具的替换,更是思想上的深刻革命。“语言是一个民族最深层的东西,不是涉及到民族的生存问题,不是迫不得已,这一根基是很难动摇的。”(29页)“某种意义上说,文化的定型正是语言的定型,文化的转型正是语言的转型。”(34页)所以“从发生学上来说,中国现代汉语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化就形成了,现代文化的现代性从根本上可以归结为现代语言的现代性。”(56页)
在重审五四白话文理论和胡适的白话文学观时,高玉敏锐地洞察到,尽管五四白话文运动极力主张的语言变革是一次重大的思想革命,但五四思想先驱者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没有在理论上把它阐释清楚。他们源于传统的语言本质观,认为语言只是工具,是一种可以独立于思想的物质性外壳,因而没有也不可能把文学运动与语言变革的关系讲清楚。对于新文学为什么要用白话而不用文言,胡适的理由是很不充足的,有许多地方值得商榷。比如他说,“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这个结论就很有问题,不太符合文学史的事实。中国文学史上,优秀的白话文学固然很多,但优秀的文言作品更是数不胜数。再比如,胡适反复强调“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今日之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这些论断也失之笼统和偏颇。文言文的“死”和白话文根本不是从“字”上来区分的。语言的死活从根本上取决于是否被使用,而是否被使用则从根本上取决于其思想是否合时宜。新文化运动之前,文言文是正统的语言,还在被广泛地使用,根本就不能说它是“死”的语言。可以说,新文学运动从语言变革入手是走对了路子,发动白话文运动是正确的,但胡适等人的理由并不是关键的,甚至于可以说是不正确的。文学观念的变更需要深刻的思想革命,而语言变革就是思想革命,“思想革命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绝对是重要的,而思想革命并不像五四先驱者们所理解的是独立于语言之外的理论上可以独立运行的运动,它和语言运动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并没有语言之外的思想革命。”(153页)可见,五四新文化运动不是理论上的成功,而是事实上的胜利。五四白话文运动的理由只有从现代语言学和语言哲学的角度才能说清楚,只可惜五四先驱者受制于当时的语言学发展状况,无法将它讲清楚,而很长时间以来学术界受传统语言学关于语言工具观的影响,也未能将其中的道理揭示出来。高玉从现代语言学和语言哲学的观点出发,对五四白话文运动作出的新的阐释,从学理上凸现了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对于中国文化现代化和文学现代化的重大意义,加深了我们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形态和本质特征的理解与认识。
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翻译文学从语言系统到思想思维上直接影响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发展。高玉从现代语言学和语言哲学的角度来理解翻译活动,提出了翻译本质“二层次”的理论观点,即技术层面和文化层面。在语言作为工具的层面上,翻译是技术问题;在语言作为思想本体的层面上,翻译是文化问题。他指出,一方面,借助翻译,西方文学以翻译文学的面目出现在中国文学舞台上,它从文学观念上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形成与发展,它不仅输入了西方的富于逻辑的清晰的表达方式(语法或文法),同时还输入了新概念新术语和新范畴,这其实就是输入新思想。翻译对中国现代语言的影响不仅仅是增加了“形而下”的物质性词汇,更重要的是增加了“形而上”的思想性词汇。另一方面,西方文学翻译为汉语时,又受汉语及其汉语文化的制约从而中国化,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归化”。翻译从根本上是外部力量,外力毕竟是外在的,它的作用主要限于动摇中国传统文化,它给中国古代文学输入了很多新质。西方文化和文学中的思想成果何时被中国所吸纳以及怎样被吸纳,还取决于中国文化和文学的现实土壤,取决于中国文学从外部到内部的种种环境和条件。通过对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互动关系的揭示,高玉事实上也挑明了中国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和西方文学之间的关系,中国现代文学受到了西方文学的深刻影响,但不是“全盘西化”的文学,也受到了传统文化和文学的制约,但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而是属于现代中国的具有现代性特征的第三种文学。
学衡派是以新文化运动的反对派面目出现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新文化运动事实上的巨大胜利也就宣判了学衡派的失败,宣判了他们理论的不攻自破。很长时期以来,我们对学衡派的认识都存在很大偏误,甚至到了不与理解的程度。重新评定学衡派,给他们以恰当的历史地位是值得讨论的一个个案。高玉认为,学衡派在本质上是现代保守主义,但具有现代品格,是中国现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学衡派与以林纾为代表的封建顽固派有质的差别,封建顽固派站在维护传统文化的立场上来反对整个中国现代文化和现代文学,而学衡派只是胡适、陈独秀等人所代表的新文化派和新文学派的反对派,他们并不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化和现代文学的反对派。从学理上讲,学衡派“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主张似乎比新文化派的激进思想还要合理和公允,但他们的理论为什么没能被人们理解和接受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对语言的不恰当认识和传达西方思想时所使用的文言表述方式。由于坚守文言文,学衡派在思想上不是超越了传统而是回归了传统,从而导致了自身的文化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