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惊魂
北京,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大街小巷,积水一米深。
入夜,一具棺材顺着南锣鼓巷的胡同,一路飘飘荡荡。
整个北京悄无声息。
暴雨过后,关于大暴雨的各种独家新闻,此起彼伏,网络上,微博段子闹得沸沸扬扬,批评、诅咒、谩骂,没玩没了。都市报的记者老崔有些坐不住了,报社领导刚找他谈了话。
领导:这次大暴雨,很多有价值的新闻,都被别的报社抢了先机,我们都市报只能转载,转载,转载!你身为首席记者,居然连一个独家新闻都没抢到!
老崔挠了挠耳朵,有些怅然。
领导:无论如何,不管你采用什么方法,都务必在今天版面定下来之前,给我弄到一个独家新闻!
老崔沮丧地坐在公交车上,望着窗外湿漉漉的建筑,湿漉漉的天空,湿漉漉的云彩,眉头紧锁。去哪里寻找有关暴雨的独家新闻,成了老崔能否保住饭碗的当务之急。
“团结湖站到了”,乘务员扯着嗓子吆喝,“有在团结湖站下车的乘客请下车!”
老崔想着心事,靠在椅子上,逼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先生,麻烦把您的伞挪一下!”
老崔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中年男人欠身冲自己微笑。
“哦,不好意思!”
老崔将雨伞拿起来,放到两腿之间夹着,中年男人便挨着老崔坐了下去。
“这鬼天气,62年不遇的大暴雨啊!”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
老崔挪了挪身子,愤愤不平地接上话匣子。
“去年是61年不遇,今年是62年不遇,那明年是不是就得63年不遇了!?”
中年男人没有吱声。
老崔继续抱怨。
“我最看不惯,有些媒体,抓住大暴雨,大做文章,各种爆料,各种独家新闻,灾民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物质,是关怀,是寻找因暴雨失散的亲朋好友!我身为一个记者,没能为暴雨中的人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真他妈惭愧!”
“你是记者?”
中年男人一双大眼睛望着老崔。
“是啊,都市报一个小小的记者。”
中年男人伸出手拽住老崔,眼睛闪了一下。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你说吧,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帮!”
中年男人的眼睛又闪了一下,随即变得深邃起来。
老崔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某种哀怨,哀怨又悠远,像夜空星星与星星之间的那一抹黑。
“我一个朋友在第一天的暴雨中失踪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他,直到现在,还是杳无音信。你认识的媒体朋友多,门路广,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找找我的那个朋友。”
老崔刚想豪爽的答应,忽然想起自己还要去采编独家新闻,他有些犹豫了。帮他的话,自己这份工作就算完蛋了;不帮他,自己刚才那一番义正言辞岂不成了儿戏。
老崔陷入了困境。
中年男人见老崔眉头紧锁,急忙道:“你放心,酬劳绝不会亏待您,坦白跟您说吧,我愿意出一个亿来寻找我的那位朋友!”
公交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车上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眼睛齐刷刷的望着中年男人。老崔瞪大眼睛,摇着头。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
中年男人一字一字说道:“我出一个亿,找我的那位朋友!”
老崔大怒,站了起来。
“你丫戏弄我啊,你当我三岁小孩,你丫出得起一个亿,怎么还来找我,你可以去找CCTV,在黄金时段打寻人启事的广告,你可以发起微博寻人,要有多少转发量就有多少转发量,你何苦来戏弄我这个苦逼记者!?”
中年男人站起来,一脸陈恳。
“您误会了,您说的不无道理,我也有过这个打算,这不,在这里遇到你了,我就想,你来给我牵个头,成立一个搜索引擎的组织,帮我寻找朋友,那一个亿,你可以随意支配,不管是在CCTV打广告,还是去做微博寻人,都无所谓,只要你能帮我找到我朋友就行。找到他以后,剩下的钱就都归你和你组建的搜索引擎!”
老崔一把拽住他。
“我们下车细聊!”
两人下了公交,走进马路边的一家咖啡馆。
公交车上的乘客望着他俩下了车,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后面的车已经排成长龙,不停地按着喇叭,公交司机定了定神,启动车子。
一辆救护车发出尖锐的呼啸,疾驰而去。
夜幕降临,暴雨后的北京城,霓虹闪烁,车如流水马如龙。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崔光辉!”
“和我一个姓啊?缘分!”
“嗯!”
“他有什么特征,你都给我详细的说说!”
……
半夜,一辆黑色路虎驶到了咖啡馆前。
中年男人上了车,摇下下车窗,冲老崔微笑着挥手。
“拜托了!”
“您放心吧,就算你不给酬劳,我也会帮你找人。”
路虎启动,驶走。
老崔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追赶路虎。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中年男人探出头。
“明天钱到帐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路虎拐弯,消失在夜色里。
老崔哼着小曲,打了个出租车,往家赶去。
此时的老崔无疑是高兴的,这件事情,就算是一个骗局,老崔也保住了他的饭碗。一个亿找一个人,还有什么暴雨的新闻比这个给力带劲啊。
第二天,老崔的银行账户里多出了一个亿。转账人:山住光光军。
老崔惊诧了一番后,镇定下来,开始四处张罗,拉了一帮人,成立了搜索引擎。以都市报为基地,向各种媒体辐射。都市报的领导也竭力支持老崔,毕竟暴雨过后,寻人是头等大事,更何况有一个亿在那摆着。
以一个亿来寻找一个人,成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
以此同时,老崔的搜索引擎也开始运转起来。
出于人道主义,CCTV以半价的价格,将新闻联播结束后的黄金时段给了老崔打寻人启事的广告。更是出于国家对人民的强烈人文主义关怀,新闻联播破天荒的给了十五秒时间,报道这件事情。人民日报,北京日报,环球时报等大媒体都以头版头条的形式刊登了老崔草拟的寻人启事。微博寻人这一块,新浪CEO曹国伟,腾讯董事长马化腾,网易的大当家丁磊,搜狐老大张朝阳,阿里巴巴大盗马云,巨人史玉柱,九城朱骏,恒大主席许家印,打假斗士方舟子,文学天才韩寒、蒋方舟,约炮神女木子美,等等都参与了进来,评论、转发、呐喊。先前乌烟瘴气、网络文革进行得轰轰烈烈的微博瞬间变得相亲相爱,群策群力。
老崔看着电视新闻报道,刷着微博,感动得热泪盈眶,给中年男人打电话报告这一切的时候,说话声音都哽咽了。
“山住哥,你看电视了吗?你看微博了吗?太感人了!”
老崔泣不成声。
“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找到我的朋友!”
“放心吧,这种全国性的大搜索,找一个人肯定没问题,这两天连CNN、德国之声等国际媒体都找来要报道这件事情,更厉害的是,一个远在索马里的外国老奶奶打来电话,就这件事情对我们表达了深切的关注和问候!现在这件事情,妇孺皆知,成了轰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大事!”
“那太好了,钱不够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山住哥,要不了多久,我保证我们一定能找到你的朋友!”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崔光辉这个人还是没有找到。
老崔有些沮丧,山住给他的一个亿只剩下一千万了。
CCTV开始压缩广告时间,各大媒体也逐渐削减了报道的版面,微博上的热议已经慢慢降温。
老崔和他的搜索引擎小组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尽了各种办法。
半年过去了。
那个叫崔光辉的家伙还是没有找到。
一个亿花光了。
老崔觉得自己真他妈失败,找一个人花一个亿了还没找到,他觉得自己真无能,虽然很多人唆使他再找山住要钱,老崔是个好面子的人,抹不开面子再找山住要钱。
逼不得已的老崔,拿出自己的积蓄,印制了成千上万的小传单,一个人开着车全国各地的巡回粘贴发放。
城管抓了他好几次,但出来后,他又接着到处发传单。
没钱了,老崔就把房子卖了,继续找人。
老婆无法忍受,跟他离婚。妻离子散,朋友都躲着他,没有谁愿意接近他,唯恐避之不及,都市报也把他解雇了。
CCTV不在报道,各大媒体不在报道,微博上的热点又变成了木子美的约炮以及吴法天和五岳散人的约架。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一年了,从老崔遇到山住接下找人的任务到今天晚上,整整一年了。
老崔蜷缩在天桥下,全身湿透,瑟瑟发抖。
又是三天三夜的暴雨。
北京63年未遇的大暴雨。
走投无路的老崔终于放下面子给山住发了条短信。
山住很快回复,让他到姚家园西里三号院的某个房间。老崔踉踉跄跄站起来,艰难地跋涉在暴雨中,大水齐腰深。
两个小时候后,老崔出现在了山住说的那个房间。
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去年山住穿的那件黑色西装放在桌子上,房间墙壁上用粉笔、炭笔写满了凌乱潦草的字,全部都是“崔光辉”。
老崔拿起西装检查,伸手进衣兜里掏,掏出了一个身份证。
身份证上,山住微笑着,一双大眼睛盯着老崔。老崔忽然感觉到那双眼睛闪了一下,随即变得深邃起来。老崔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某种哀怨,哀怨又悠远,像夜空星星与星星之间的那一抹黑。黑的惆怅,惆怅的黑。黑得彷徨,彷徨得黑。
老崔将视线转向名字一栏,发现上面赫然写着“崔光辉”三个字。
“什么!他就是崔光辉!?山住光光军不是他的真名!!?”
老崔一个踉跄,差点晕厥。
他镇定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山住光光军不就是崔光辉三个字拆开来念吗,崔字少了一横而已,我怎么没想到。”
哈哈哈哈哈!
老崔发疯似的跑出了房间,将身份证扔到暴雨中。
身份证漂浮在雨水中,飘飘荡荡,浮浮沉沉。身份证上面的崔光辉依旧微笑着望着老崔。
老崔发狂地在暴雨中奔跑起来。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冲出来,按住了老崔,将他抬进了救护车。
老崔挣扎,大喊大叫。
医生甲:“主任,看来这个办法不行啊,唉!”
医生乙:“我以为引导他发现真像后,会有治好他的可能。给他注射镇静剂!”
……
救护车的警示灯闪烁着,发出了犀利的喊叫,颠簸着,在暴雨中艰难前行。
那一天,在公交上,老崔自言自语对着空气又叫又跳,公交司机紧急刹车,打了110和120,全公交车的人都惊诧地望着他。
医院诊断,老崔得了重度人格分裂症、妄想症。为了治疗他,医院主治医生大胆尝试,配合老崔的所想所为,一起建构了他幻想中的世界和他寻找“崔光辉”的事件。
一道闪电划过,霹雳巨响。
老崔猛地睁开眼睛,嘿嘿冷笑,拳打脚踢,挣脱了医生的控制,救护车急刹车,停了下来。老崔抄起安全锤砸碎玻璃,跳了出去,大笑着狂奔在暴雨中。
医生踉踉跄跄追赶在后面。
“崔光辉,别跑,站住!”
老崔边跑边大笑,奔跑在齐腰深的水里。
电闪雷鸣,老崔仰天长啸——
“你知道崔光辉在哪里吗?你找到你自己了吗?”
“你找到你自己了吗?”
“你找到你自己了吗?”
“你找到你自己了吗?”
……
北京,63年未遇的大暴雨。大街小巷,积水一米深。
入夜,一具棺材顺着南锣鼓巷的胡同,一路飘荡。
整个北京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