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羽生看来,张丹枫是最完美的侠。
当一切都成了历史的云烟时,我们当中,有多少人会追问:“历史是什么?”
史学家们当然关注历史,但他们的精力聚集于王朝的命运和帝王的世系中,芸芸众生的渺小事迹提不起他们的真正兴趣。
哲学家们也关注历史,他们会说:“说历史是历史的判断还不够,必须补充说,每个判断都是历史的判断,或简言之,就是历史。”(克罗齐)“历史意味着一种贯穿‘过去’、‘现在’与‘将来’的事件联系和作用联系。”(海德格尔)但他们的思想烛照的,也是历史所包含的某些重大范畴。
文学家们亦时常被历史的光圈所迷惑。心甘情愿地充当了历史的谦恭仆人,为历史补白。“史诗”之称已很能显示文学与历史的最初渊源,而“讲史”乃是宋代“说话”之中最负盛名的一个家数,明清时代的演义小说中,历史故事更成了基本情绪。在今天,林林总总的历史小说更成为了一个庞大的文学部落。
只是一般的读者不会想到,在他们拿来轻松一下,消遣一下的武侠小说中,以往分量非凡的“历史”一词,会跟他们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
特别是在梁羽生的小说中。
将武侠小说的传奇故事与中国历史的具体真实背景结合起来,是梁羽生的首创。他的新派武侠小说,每部几乎都有明确的历史背景,从盛唐到晚清,千多年浩瀚历史风云,在他笔下都曾波翻云涌,扑朔迷离。既有正史的不朽,更多的是野史的传神。他着眼的是江山,着重的是江湖。在描绘社会动荡,外忧内患,改朝换代,诸强纷争的特殊历史阶段,诸如“安史之乱”(唐朝)“土木堡之变”(明朝)以及金元对峙,元明之交,明末清初……等等风云翻滚的时代江湖儿女的可歌可泣,无人能出其右。
金庸开始走的也是这条路子,但没有那么纯粹;古龙到了最后,压根就不再跟历史打招呼了。
只有梁羽生,既是始作涌者,又是“坚持就是胜利”的坚定卫道者。
在新派武侠小说园地里坚持了三十二年之久,创作了长篇武侠小说三十多部计一百余册之后,有人问梁羽生:刀光剑影三十二年,笔下涌出的人物,何止百千,其中塑造得最好的是谁?
“还是张丹枫。”
那时的梁羽生,必定是带着笑意说的,有一分从容和几许满足。
《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
因为,写张丹枫的时候,梁羽生刚刚新婚燕尔,三十来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也许有点希望自己是张丹枫罢!”
这回梁羽生是哈哈大笑了。
确实,再没有一个人物能像张丹枫那样能倾注他的热情,符合他的理想,抚慰他的良知,宣泄他的忧患了。
吕四娘固然爱憎分明,侠胆义心,但她毕竟是“英雌”。
凌未风固然孤傲不屈,义薄云天,但偏偏失之宽容。
卓一航固然剑胆琴心,雍容潇洒,但又过于柔懦。
惟有《萍踪侠影录》中的相国公子张丹枫,志向远大,满腹经纶,才调高华,潇洒不羁,“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最能表现梁羽生治国安邦的抱负,抒发爱国爱民的博大情怀。
因为梁羽生实在也是一位“名士型侠客”。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把从少年时就激动自己的理想,都倾注到张丹枫这浊世奇男子身上去了。
这毫不奇怪,没有一个作家,会在自己的作品以及自己所创造的人物中,没有留下自己的思想的痕迹,生活的原型。
正如曹雪芹写出了《红楼梦》,张爱玲写出了《倾城之恋》,巴金写出了《家》。
梁羽生很自然就会写出《萍踪侠影录》和张丹枫。
这不仅是因为他曾经治过史,在史学家简又文先生门下接受了较长时间的熏陶,更因为他和许许多多的中国传统知识分于那样,秉承的是“经国济世”的文化价值观念,具有着强烈的社会道义感与责任感。而这种历史责任感几乎是与生俱来,深藏于每个中国人的心灵深处的。
据说,儒家是把世间社会问题和我们的私人生活、人身修养联系起来的,不同于西方的文明,是信奉“造物主”起家的。
许多西方人认为,上帝(即造物主)高踞在人类的头上,暗暗主宰着我们的灵魂;当它心情愉快的时候,它就能够把社会安排得井井有条,使统治者圣明而又谨慎,老百姓安定而又富足,整个世界都显得风平浪静。可是,当它一旦大发脾气,用一连串的战争和灾难,煽旺人类的卑劣习性,使统治者失去理智,老百姓丧失良知,社会就会一片黑暗,苦难无边无际。因此,此好彼坏,全都是上帝的一意孤行,人类哪里能主宰自己?
中国的儒学所倡导的正好相反,尤其是宋朝之后的儒学更是认为每一个人都该懂得,一个国家内的历史进展以及社会和政治的发展趋势,都是以各种个人的内在观念为依据的。所以,就算是梁羽生他们那一辈人,在启蒙时所读的第一课,内容必定也有着下列的这一段话: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进道矣。
这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因而在历史重大关头,当个人感情与社会责任发生冲突且不可得兼时,无论怎样痛苦,怎样艰难,感情总要让位于道义,这已成了许多中国人的共识。
张丹枫就是这种良史之忧氛围下产生的人物。
他既秉承了儒家文化的血缘——有着强烈的入世精神,又有着江湖儿女的豪迈洒脱——视功名利禄为浮云。
所以,他除了是一位才调高华的名士外,还是一个胸怀安邦志,铲除世间不平的快客,更是一个心连广宇襟怀坦荡的的民族英雄。
这当然值得梁羽生骄傲,试问,在数量浩繁的新派武侠小说中,还有那一位人物能集张丹枫的美德于一身,再进行超越?
但悠长的三十二年过去了,梁羽生依然要以张丹枫为傲,说明他也没能超越自己,最难灿的光华似乎只凝聚在张丹枫头上了。这对于一个责任感特别强的作家来说,是不是一种遗憾,甚至是悲哀?
梁羽生封笔至今也十年有余了,纵观他的新派武侠小说,张丹枫这个人物,依然具有着里程碑的意义。
所以,我们也依然有话可说。
张丹枫所处的朝代,距今已有五百多年了,有人曾怀疑地问梁羽生,作为那个时代的贵族子弟,张丹枫能具有那么多进步思想么?
梁羽生当时的回答是商量式的,并不是那么断然肯定。但在今天我们看来,张丹枫这个形象,除了作者过于钟爱,赋予他的性格过分纯粹之外,其他的都是有着真实的可能性存在的,作者的本身条件和时代的环境都给这种可能性提供了相当好的机缘。
从梁羽生本身的师承来看,他除了酷爱中国文学,熟悉中国历史之外,对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学也有很大的兴趣,涉猎较多。虽然他自喻说自己是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才是现代的洋才子,但西方小说的影响在梁羽生作品中还是处处有迹可寻的。且听他的夫子自道:
……我们可以看到在厉胜男的身上有卡门的影子,卡门不顾个人恩怨,要求爱情自由,甚至死去也在所不惜;在金世遗身上有约翰·克利斯多夫的影子,金世道在未受谷之华的影响转变之前,那种情世嫉俗,任性纵情的表现,与克利斯多夫宁可与社会闹翻也要维持自己的精神自由,不也是如出一辙?玉罗刹的大闹武当山,敢与武当五老冲突,这与托尔斯泰创造的安娜·卡列尼娜,不能忍受上流礼会的虚伪,敢于和它公开冲突,两者在精神上也接近得很……
如此说来,梁羽生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实在是中国名士气与欧洲十九世纪文艺思潮的结合。
按梁羽生对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等文学巨匠的这么深刻的了解,他当知在贵族阶层里,清醒者绝不是寥若晨星的,何况中国也还有一个纳兰容若(性德)?
所以,也有人认为,张丹枫的原型,实在是清代的第一词人、相国公子纳兰容若。
是否如此,当是见仁见智吧?
不过,梁羽生对纳兰容若情有独钟,在另一部作品《七剑下天山》中,专门以很大的篇幅,很深的功力,刻画了另一个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
我们过去,往往只是对纳兰词稍有认识,因为几乎所有的古代中国文学作品选里,都会选到他的这一首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镫。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但纳兰容若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着如何的精神面貌,是否就如他词中所自况的“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相信许多读者是在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中才第一次窥见这个一生享尽富贵,却极厌恶由富贵生活所派生的虚伪无聊的贵族子弟的心灵与才情的。从这个层面上说,梁羽生除了是一个小说家之外,还是一个历史学家,因为他在尽情地想象个人的悲欢离合时,又尽可能将个人命运提升到历史的高度予以认识。
当然,具体的纳兰容若是另一个话题了,我们有着另外更为详尽的论述。
还是回到张丹枫身上吧。
再从当时梁羽生写作武侠小说的处境来说,开始他写《龙虎斗京华》时,固然是偶然加匆忙,其中的缘起,许多看武侠小说的读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说,一开始时梁羽生并没有要重振武侠小说雄风的野心,要开创一门“教派”的宏愿,那么,到了他的第八部作品《萍踪侠影录》,之前的《白发魔女传》、《七剑下天山》等既已奠定了他的新派武侠小说鼻祖的地位,那么,张丹枫这个超级侠士的脱颖而出,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他是作者理想的化身,具有着现代意识。现代观念当是预想中的事。
他是读者崇尚的民族英雄,若没有进步的思想,不俗的所为,何来让人景仰?
当然,现代人已越来越随波逐流,越来越显得凡俗了。何况,中国又不同于希腊,从来没有出现过史诗,甚至连渊源都找不到,但是,我们的史官文化却是脱胎于巫官文化的。
据考,远古的时候,巫官掌管御敌和祭祖——这无疑是两项大权在握的政治事物。史官逐渐代替了巫官之后,史官的职责之中依旧残留着参与社稷大事的功能,这也就是历史学家与崇尚政治情绪的广大中国人的政治情怀的始源。
所以,喜欢梁羽生作品的读者,有许多都是为他所杜撰编造的优美的政治历史童话所吸引而沉醉其中的。
张丹枫既是梁羽生的理想,也是他们的最爱。
他挑起了他们蕴藏已深的爱国情怀,以及日渐被凡尘掩盖的高洁情操。
梁羽生是把张丹枫放在国家的命运和一个家族称霸雄心的尖锐矛盾中描写的。他的先祖,其实和明太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都曾逐鹿中原,张家先祖以私盐贩子而崛起,却败于叫化子出身的朱元璋,被朱元璋沉尸长江。所建立的大周,也已风流云散,仅在苏州留下了快活林旧居和一个藏宝点。
张家的后代,直到张丹枫的父亲张宗周也以复仇为念,远避蒙古,数代帮助瓦剌整军经武,欲借瓦剌兵力与明朝再争江山。为此,不惜恶待明朝派去的使者,又闹出了一场苏武牧羊二十年的新公案。云靖一家家破人亡,全是拜张宗周所赐……正所谓,国仇未报,家仇又添。
张丹枫作为张家第三代,肩上所负的重担当是苦不堪言:明朝天子固然要防范他,云家后代亦要追杀他,而瓦剌国王也不见得会重用他。何况瓦剌国中还有一个居心叵测、凶残毒辣的太师也先在处处设梗,事事刁难?张丹枫可谓是步步惊心,时时留意。
他的侠士风度正是在这种蒺藜满布的环境中体现出来的,在几代人的苦心经营中,在残酷的现实提醒下,他渐渐看穿了父祖辈们为一家一姓争天下,不惜借助外族的做法,是狭窄自私、不顾百姓死生存亡和国家社稷利益的。为此,在明朝内忧外患的深重危机下,他帮助曾留下一代英名于世的于谦抗击蒙古军的入侵。凭着一身惊人武功,滔滔辩才,肩负国家民族重任,奔波于塞北中原之间,屡建奇功。
他的名士风格也是在刀光剑影中确立的,在作品的第三回中,他才显身,显身之后有好长时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胸有丘壑,却从不矫情饰俗;能歌善饮,却不见轻浮;侠骨柔肠,却充溢浩然正气。
他的不拘性情,让人想起了同样善哭纵酒的另一典型——晋时代的名士阮籍,但他又绝不似阮籍以及稽康等人的消极避世。
他的才调高华,让人想起了长歌“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大才子李白,但他又没有李白的过于恃才傲物。
他的心胸见识,让人想起了虬髯客传中的那位见李世民即“推抨敛首”的真汉子。但虬髯客献资产助李世民,是迫于“天命不可违”,张丹枫的献出藏宝,却是为了社稷平稳,苍生安宁。
所以,熟知梁羽生的龙飞立才在他的剑气萧心梁羽生中对此大加赞赏,说梁羽生的张丹枫要比虬髯客境界更高一筹。
所以,当七十年代的香港佳视首播《萍踪侠影录》连续剧时,千万观众都为陈强所扮演的张丹枫着迷。
在读者和观众心目中,张丹枫首先是一位民族英雄,他所被大众看重的,也是他的侠骨,而不是柔肠,虽然其实他二美兼备。
如此,云蕾等人的形象岂不成了陪衬?
有关爱情
“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末杳,春色花容相照。”
张丹枫和云蕾之中一样有着爱情的“错谬性”,不同的是,造成匹勒姆斯和西丝比的爱情的“错谬性”是那头游荡在桑林中的凶猛的狮子,而横桓在张丹枫和云蕾之中的障碍却是家族仇恨。
当我们看到西丝比到桑树下几分钟,狮子来了。狮子走了几分钟,匹勒姆斯来了。匹勒姆斯倒下几分钟,西丝比来了……
当我们看到张丹枫和云蕾初萌情愫,云蕾知道张丹枫是自己家族仇人的儿子,刚刚为张丹枫的为国为民的胸怀所感动,轻责自己不能圆于一家一族的鸡虫之争,云重又出现了,强烈禁止她和张丹枫在一起。好不容易得到哥哥的“批准”,和张丹枫并辔在天山深处,却又被突然出现的父亲充满仇恨之火的眼睛所炙伤……
林清玄就把这一切都用因缘的无常来解释,在《清凉菩提》里,他这样说:
所有的爱情悲剧都是因缘的变迁和错失所造成的,它也没有一定的面目。在围墙的缝隙中,爱的心灵也可以茁壮长大,至于是不是结果,就要看在广大的桑树下有没有相会的因缘了。
一对情侣能不能在一起,往往要经过长久的考验,那考验有如一头凶猛的犹带着血迹的狮子,它不一定能伤害到爱情的本质,却往往使爱情走了岔路。
说的真好,在张丹枫与云蕾之间,就是仇恨的怒火使他们走了岔路。而这其中,又与云蕾情绪上的反复无常关系密切。
大陆有专门研究新派武侠小说的学者曾认为: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创作,从观念、方法到实践都有自己的鲜明特色,有自己的独门奇招或绝招。那就是,擅写侠——侠客,尤其是名士型侠客;史——是将武侠小说的传奇故事与中国历史的具体真实背景结合起来;诗——不仅继承了中国叙事文学传统的讲、唱结合的形式和规范,同时又发展成自己的独具一格的创作套路;女——女侠形象系列的成就超过了其男侠系列;雅——优雅、古雅、雅致、美雅,其审美追求可以用崇高而又优美来概括。
这种论点从整体上说是对的,但梁羽生也有“失控”的时候。
因为个案就摆在我们面前,在《萍踪侠影录》中,云蕾的形象就大大逊色于张丹枫,以至小说被拍成电视剧后,香港的观众纷纷疑惑地相询:云蕾有什么好呢?
张丹枫对国家忠,对爱情忠。而云蕾一知道他是仇人的儿子时,即便自己已暗生情丝,依然觉得永藏于胸前的那块羊皮血书,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强迫着她,要她复仇!
张丹枫却已决定,今生今世,决不与她动手,她要杀便杀罢了。
后来,张丹枫被困在太湖底下,乍见天真可人的澹台镜明,马上就想起了云蕾,并不避忌讳跟她说起了云蕾。两人有一段很有趣的对话,足见张丹枫的情真:
张丹枫见她笑语盈盈,在珠光宝气映照之下分外妩媚,心中一动,说道:“我的小兄弟见了你一定会欢喜你。”澹台镜明说:“什么,你的小兄弟?我为什么要他欢喜?”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自幼失了亲人,孤苦伶订,没有人和他玩,你和他一般年纪,不正是可以做个最好的朋友吗?”澹台镜明怒道:“什么?要我陪你的小兄弟玩?哼,我不喜欢和臭小子玩!”其实张丹枫也是“臭小子”,澹台镜明一说之后,立刻又发现自己说话的破绽,不觉面上又泛起红潮。只听得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不是臭小子。”澹台镜明道:“不是臭小子是香小子呀。哼,香小子我也不喜欢。”张丹枫笑道:“也不是香小子,她呀,她是一位小姑娘。”澹台镜明一怔,道:“是小姑娘?”张丹枫道,“是呀,是小姑娘。我认识她时,她女扮男装,我叫惯了她小兄弟,老是改不过口来。”澹台镜明见他提起“小兄弟”时,说得十分亲热,不知怎的,心头突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但也是一掠即过,面上并没有现出什么,可是张丹枫已似察觉了什么,心中叶这少女颇感歉意。
爱一个人,总会为她而骄傲,总会因她而微笑或忧愁,何况是张丹枫这样从不矫情饰俗的人?
所以,我们很理解他失去云蕾之后,和上官天野老头的那一顿好哭。也理解他为什么对脱不花的炽热之情无动于衷。因为,从一开始对云蕾产生感情那一刻,他已决定了一生一世。
我们反而不理解的是云蕾。
不知是否梁羽生有意误导,借云蕾去反复映衬张丹枫,反正自第七回始,她就没有成长过,而且一回比一回要幼稚,有时甚至到了不知所谓的地步。
本来,她是一个仙女般的少女,不但令书中人物惊艳,读者也觉得神怡目夺,且看:
忽见繁花如海之中,突然多了一个少女,白色衣裙,衣袂飘飘,雅丽如仙……那少女又从树上跳下,长袖挥舞,翩之如仙,过了些时,只见树枝蔌蔌抖动,似给春风吹拂一般,树上桃花,纷纷落下。少女一声长笑,双袖一卷,把落下的花朵,又卷入袖中。悠悠闲闲地倚着桃树,美目含笑,顾盼生姿……
只见花荫深处,一个少女,手持短笛,缓缓行来。这少女穿着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衣裤轻扬,姿容绝艳,轻移莲步,飘飘若仙……
梁羽生总是在强调她“如仙”、“若仙”般的形象,只是,这么一个仙气为骨的人儿,怎么却是一个“无明”之女?处事莫名其妙,毫无逻辑和理性。
她也爱张丹枫,她也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恶果,她也知道在国家民族内外交困的关键时刻,一家一族的仇恨,无疑是鸡虫之争;但她怀中的血书,总像鬼魂一样无休止地缠绕着她,使她像受了催眠一样,听从它的指挥,不能自已。
梁羽生安排张丹枫和她的大团圆结局,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贯彻他的创作理念,他很主张各民族间的和睦相处,主张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在国家利益面前,任何个人恩怨、门户纷争、集团利益,都应该予以抛弃,所以才有了现今这个光明的尾巴: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末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日丽晴天,愁绪都随柳絮,随风化作轻烟。
相对云蕾,另一个少女的形象反而更显个性,也更可爱。
那是蒙古国中的脱不花。
脱不花是瓦刺太师也先的独生女,从小和张丹枫一块玩大的,成年之后,一腔少女情怀便系在张丹枫身上,但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瓦刺的时候,张丹枫还未能察觉她的真情,出中原之后,又有了云蕾,更兼又惮着也先的居心不良,有一段时间,张丹枫对她颇为反感。
其实她的一颗少女心,就像玉碗里盛着新落的雪片,里外都晶莹剔透。
也许对于家国大事,她不会更多去理会,而且,在父亲的积威之下,她也不敢多加反抗。何况,也先为人狡诈凶狠,野心颇大,可对这唯一的女儿,确实也视为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他也承认张丹枫文武全才,希望他能成为女婿,为他所用,只是直到最后,他才惊觉张丹枫是宁死不屈的真汉子,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把张丹枫父子赶尽杀绝。
那边他和窝扎合在密谋,这边脱不花听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极。她急中生计,于月黑风高之夜,女扮男装,闯到了明朝使臣云重下榻之处,希望借云重之手,挽救张丹枫一家的性命。
但是脱不花太单纯了,她根本不是她父亲的对手,云重被还羁留在瓦刺的前国王金牌召走,让脱不花的希望落了空,看着已近五更了,围在张府门外的大炮已对准了目标,只等时辰一到,便即放炮,脱不花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人一骑就冲到了张府。
以她单纯的女儿心性,以为凭她是也先的女儿,蒙古兵都会听她的,谁知,那些官兵们倒不敢把她怎么样,反而是她的父亲不放过她,为了把自己的心腹大患除掉,当父亲的把自己的女儿也出卖了。
然后,就到了脱不花人生中的最后一幕了,这一幕不仅让张丹枫看呆了,读者也看呆了:
她堵在炮口,捻熄了火绳,神色十分可怕,谁上来拉她就杀谁。麻翼赞因被张丹枫在身上刺了一个“贼”字,恨不得把张家全部毁灭,又得了太师的手谕,即使把郡主杀了,也是有功无罪,大了胆子,走过去就拉她的衣袖。
想不到她举袖一拂,“呸”的一声,唾涎吐到了麻翼赞身上。麻翼赞怔了一怔,反手擒拿,把脱不花双手扭转背后,麻翼赞武功比她高数倍,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她动弹不得,突然和身一扑,扑到麻翼赞身上,张开樱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赞肩头一咬。麻翼赞料不到她有此一着,蒙古地方虽然不比中国,男女之间,并无“授受不亲”的礼教存在,但麻翼赞与她究竟是奴才之对主子,骤然被她扑在身上,吓得手足无措,这一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赞又惊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窝扎合大叫道:“不必顾忌,将她击晕!”麻翼赞纵身一掌,忽然“嗤嗤”两声,原来是她藏在身内的两支袖箭,适才双手被扭,放不出来。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猎所用的毒箭,相距即近,麻翼赞猝不及防,两边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她也被他的掌为震得倒在地上。
窝扎合大惊,急忙抢上,只见她一跃而起,失声叫道:“张哥哥,不是我不救你,我已尽了力了!”倒转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双手犹自紧紧抱着炮身。
对于她来说,这也是一生一世了。
是啊,一生一世,又多少人真正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珍惜的是什么?又有多少人在这有限的一生一世里,能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并且坚定不移地向它们走去呢?
脱不花做到了,当然,她是为了爱情。
站在女性的立场上,我们并不以为这就不够崇高不够伟大。世上有些事情在有些时候,并不一定是一边倒的,比如战争,比如朝代之间的更迭,女性或许有着更清明的认识与理解,她们往往更心甘情愿地为爱情奉献与牺牲。如脱不花,又如金庸笔下的香香公主,她们都毫不例外地为自己的所爱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她们并不要求回报,更不奢望情感的对等。其实又如何能够对等呢?
脱不花因父亲的关系,是被张丹枫所厌恶着的,而香香公主的命运更为悲惨,她是被自己的爱人作为礼物送给当朝天子的。虽然在她们尘归尘,土归土之后,张丹枫哭叫出声,叫道:“脱不花妹妹,我领你的情了!”陈家洛也郁郁寡欢。但她们已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了。
倒是我们,从她们的安详与包容中,领略到某些古老却永恒的情感或者渴望,像风一样吹进我的的心里,让我们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静下来倾听一下我们内心真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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