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三边是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全书70万字。作者以清末辛亥革命及大革命、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五十余年为时空背景,记录中国最贫瘠落后的陕北三边(定边、安边、靖边)地区风云激荡的历史故事和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状况。该书以三边地区恶霸势力章金升、章鸿儒、章廷芝三代罪恶起家,富甲一方,独霸乡里,到家族走向崩溃覆灭的历史为脉络,在探寻章氏家族兴衰动因的同时,展示了三边地区的穷苦百姓逐步觉醒,在刘志丹、谢子长等共产党人领导下与章氏为代表的反动势力开始殊死较量的历史进程。由此勾勒出西北革命根据地创建史,三边人民革命斗争史,陕甘宁边区民主政权建设史等面貌。
走三边:章金升如何心力枯竭而死,徐壮民与章廷芝持续半生的仇恨与不同信仰的斗争,以及章雨枝与徐壮民主仆之间的旷世之恋,三边的贫穷与悲哀……说着说着,他仿佛也陷入了小说中的情节、人物、场景,说章廷芝时,他时而阴邪着脸,时而暴怒,一下子又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了;说到章雨枝和徐壮民的恋情,他的神情又变得温柔多情,那脱缰的野马一下子又好像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不,是两只正在缠绵着的温顺的小绵羊,不,是他小说里的那一对鸳鸯戏水的窗花。而说到三边的贫穷与悲哀,他的眼光挪向了远方,眼神忧郁而空旷。我知道,他在被他的小说、他的创作折磨着。乔治·普林敦描述海明威生活时这样写道:“清早起床后,海明威会全神贯注地站在读写板前,唯有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时,才会挪动一下身体;写作顺利推进时,他大汗淋漓,兴奋得像个小男孩;而当艺术家的触觉突然消失,他便会感到烦躁、痛苦、备受折磨。”李丹也一样经受着写作的折磨,他说曾经一连半个月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一个人喝闷酒。
艾青在诗作北方里说:“北方是悲哀的”。李丹在走三边里也凝重地叙述了北方的悲哀,年馑、干旱、匪乱、鸦片、战争、蝗灾……天灾抛外,重在人祸,其中有两个情节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是说监狱要开监放人,却接二连三地发生怪事,犯人们死皮赖脸装猫赖狗或喊肚子疼胯子疼,拽住监狱的铁门铁窗就是不走,原来这些人是担心一旦前脚踏出狱门后脚就会活活饿死——这便是那个悲惨年代的写实!他们都是绞尽脑汁才终于被抓入狱的。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却不如在监狱里被拘押着舒坦,出去就可能被饿死。另一个情节更是让我泪流满面,“而在今年春天里,这个家终于迎来了光明——赵刘氏在嗷呜嗷呜的啼声里气竭而死。”一句话写到悲哀的核心里了,写到了骨子里面,写到了针尖上,锋利的疼。死去亲人本是令人伤心难过的事情,月娥却觉得家里终于迎来了光明,母亲死了,她也难过,可她大哭一场之后,会笑眯眯地瞅着儿子换上一套新衣和一双半新的百衲鞋,因为省下一个人的饭菜,省下一个人的医药,省下照顾一个人的力气,她的儿子也许就有读书的机会了,那一丝的光明照进了她心里。尽管一切还只是一个也许,是一个“也许”什么都不会有的盼头,这个“也许”确实是因为一个亲人的死去,而竟成了这个家庭的光明——这是多么使人伤心多么黑暗的光明!
这种悲哀是真实存在的,即便是解放之后的多少年,这块土地上还发生了类似的一件事:一位老人喝了农药,临死时他嘱咐生产队长,不能下了他的口粮,他长身体的孙子还等着这一口饭活命哩——这与李丹在走三边里所写的悲哀如出一辙。月娥除了告诉儿子徐壮民要用贡爷起的官名外再无多言,只是大哭罢了、笑眯眯地瞅着,这种悲哀是属于陕北这方贫瘠土地的。
我们再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章氏家族的发达史。“镇边县衙门的典史章金升心间潜藏了一宗玄秘之事。由此衍生了一种持久的折磨,令他的脾性疯涨起来,体现在吃饭睡觉说话行事上,与正常人形成一种既明显又不甚明显的反差,于是人送外号‘章疯子’;但他时刻坚强地把握、掩藏着自己,可见尚处于神魂正常的阶段。”作者一句“既明显又不甚明显的反差”中,包含着多少隐忍。章金升革职后经历了失落,到只想谋个衙役捕头差使的希望,再到当上捕头后用各种手段拉拢赵伯成、宗刀客、景麻子三人成为自己心腹,然后是从绥德、榆林的黑市分批购置了枪支弹药,他做事小心谨慎,连买枪支弹药也是分批,而且换了地点,是从绥德、榆林两地购买,章金升做事机关算尽密不透风,李丹写得更是“十面埋伏”。买到枪支弹药之后,章金升接下来以打猎为名练习枪法,又十余年缄默其口、隐身藏形潜往阿拉昭寺探察,直到天下崩乱之际,直到黑脸喇嘛体力不如从前,总之,在不具有干成心中大计所必备的所有内部及外部条件之前,他都在处心积虑地默默等待、暗暗筹划,像一只捕食的猎豹,我们只看到一双闪着绿光阴诡的眼睛。机会终于来了,章金升还要趁伙计、家丁赶脚出门或回家过年的空当亲自动手挖建隐秘的地下暗室,连老婆都瞒着;而事成之后,毅然决然灭了赵伯成、宗刀客、景麻子的口,竟都天衣无缝……看到章金升“十年磨一剑”的老谋深算,我开始欣赏作者这种“既明显又不甚明显的反差”叙述里的缜密,更感受了一种彻骨的悲哀。
不得不说,李丹这一段写得高明至极。我甚至想起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那享誉世界的第一段。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马尔克斯笼罩在《百年孤独》上的“孤独”,在李丹的走三边里变成了一种深层的“悲哀”。
李丹的文学功力同时体现在对人物典型的塑造上,特别是一号人物徐壮民——这是我们很少见过的小说人物形象,他具备一位革命者的忠诚、顽强和坚韧,直爽如竹,悍猛如虎,又古道热肠,更具有鲜见而难得的敬畏心理和悲悯情怀,有时甚至表现出腐败、灰色的情绪——我以为这是李丹对人物性格描写的一种深层探索。在徐壮民独游匈奴故都时,是这样写的:“这座曾经创造并承载了匈奴民族覆亡之前一段辉煌历史的古城,就如一艘残破的古舰沉没于波涛汹涌的沙海之中,也像一具白森森的骷髅沉睡了千数百年。这一刻,他似乎感悟到了一种历史的苍桑和生命的弱小……”触景生情的徐壮民,“心里涌入丝丝蔓蔓纠缠不清的悲伤、忧郁和无奈”。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才可能棱角毕现直达读者的灵魂,我们看到,从章金升到章鸿儒、章杰儒,再到章廷芝、章廷祥;从徐二驹、月娥到徐壮民、章雨枝,可谓是百人百面,一人一脸,各有方圆,每个人从小的性格喜好不同及所处的环境不同,造就了后来各自整个人生的轨迹及各自的命运。
走三边还成功运用了大量的陕北方言,极具张力的地方特色语言与陕北闹红时代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故事和谐统一,使小说平添了一种诙谐的情感色彩和阅读快感,也是作者挖掘陕北方言艺术精粹的一大呈现。同时,几次宏大严峻的战争场面与粗犷而又细腻的“引水拉沙”、赶牲灵、打盐等生产建设融为一体的情节描写,又使小说不失严谨、端庄、儒雅的气韵,让我们感觉到了李丹独特而硬实的语言风格。
走三边书中人物角色、过场人物有二百多个,具有广泛的社会阶层和生活层面的代表性。以陕北三边地方历史作为大背景,并从侧面反映了刘志丹、谢子长、高岗等新中国革命先驱们的奠基历程,这其实是中国革命史的一个缩影,无疑是一部充满爱国主义精神和乡土情结的力作。作品用血与泪的人物故事和客观、历史的眼光,回答了中国革命如何历经艰难曲折和拼博创造走向胜利彼岸的诸多历史疑问。
春天本是充满希望的季节,在春天有光明的感觉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在春天有这种光明的感觉是因为“亲人的死去”,这样一来,因这种不合理的冲突而产生的文本空间瞬间就膨大了许多,凡此种种,独辟蹊径,放浪野怪,我说这也是李丹这部长篇小说走三边的优秀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