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台湾作家林奕含自杀了,我知道了她写出来的那本近乎残忍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第一眼,便觉得这个书名简直过于云淡风轻。“初恋”“乐园”读起来好像真的有粉红色的泡泡在围绕,可事实却是处处带着伤,带着痛,带着隐秘的决然。
上周周末的夜晚,我一头扎进书里,缓慢,挥之不去的阴影,又艳丽又疯狂。只觉得甚好,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那一根蠢蠢欲动的神经。发麻地看下去,竟把房思琪的这把火给烧到了自己身上。
我知道作者讲述的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可是到底不是很好谈论。在保守迟钝自私的传统中国人面前,我们常常容易把别人的苦痛当成淡薄来看。
我很感激林奕含写出了这样的作品。我也不是出于对于文学的失望,我只是惊异于文学的种种不真实。而她恰恰用着命来祭奠了这种源于自身的真实感。
令人可悲的是,这样好的作品却是因为作者本人自杀的新闻才为人所知。
“女作家”“自杀”“性侵”“真人真事”,这样冗杂的媒体报道其实早就给了这本书先入为主的评判。我不知道是有多少人在消费着这个事件,又有多少人真的有了发自内心的触动。
但是,仔细读下去,我们一定会知道这本书根本不是一个物化的东西,它是一份情感,一份思考,一份昭告。
抱着这样的态度来读,那么我们就不是在贸然地像读一个新闻事件那样去读它。 读完书,为了更好地贴近作者。我翻开微博看了看林奕含自杀前八天的访谈。
她在访谈中反复强调: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概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话,这是一个房思琪爱上诱奸她的补习老师的故事。
她说这里头是有爱的。正是因为看到这一段采访,使我非常惶恐,我害怕她说的爱是真的。 书里的房思琪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被住在楼下的高中老师李国华强奸,用各种手段,让年幼的房思琪和他维持虚假的恋爱关系,实则是纯粹的性关系长达五年之久。
第一次的时候,她什么也不会,所以对老师产生了一种没有做好功课的愧疚,她对李国华说了对不起。她见过李国华的妻女,所以她的痛苦更加具体。
她强迫自己爱上李国华,因为唯有爱上,才能合理化这一切。只要合理,不就不再肮脏了吗?
然而她自己切切实实的体会是痛苦的,是恨。思琪和李国华的故事,永远都在老师的小公寓或是各种小旅馆,穿插其中的,是做爱的间隙,李国华和她谈论文学。
一个未成年的女孩,一个大她三十七岁的男人。 在几次文学谈论中,我觉得思琪从未输过。她用自己的理解试着缩减两个人之间文学的差距,以图拉近彼此内心的距离。
这是她天真的想法。魔鬼只会站在天使的对立面,而不会被感化着成为天使。
于是,思琪问了李国华无数次他是否爱她,李国华次次肯定回答了她,告诉她他在爱情里“怀才不遇”,直到爱上了她。
思琪一面冷冷鄙视着这所谓的爱,一面又借此继续合理化他们的关系,好能说服自己活下去。思琪从来不缺追求者,但她视自己为深渊。
她在学会爱之前,强行被灌输了李国华式的“爱”。
她只懂这一种爱了,不是课堂递小纸条的爱,不是先暧昧再牵手慢慢试探的爱,不是逛操场的爱,而是长驱直入,强烈火热,不为世俗所容的邪恶的爱。
她自己也慢慢地知道这很危险,像深渊。但是她的徒劳无功的爱,像是越来越实实在在了。从跌下去的那一刻开始,或许就注定了她无法再结绳而上。
她无法重来,她无法重新学习,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活在老师为她织构的这个虚假的爱的情境里了。她不仅仅是把自己身体交给了李国华,更把一半的灵魂都付给他了。
而李国华的年轻胜利品,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他反复练习,反复试验,慢慢完善得像一门手艺,不,绝对是艺术。
李国华如此可恶,无耻,邪恶。但思琪对李国华的这种“恶”是缺乏想象力的。
她的灵气,她的美好,她的纯洁,是不容玷污的。一旦被玷污,被沾染,就会像得了洁癖般一生也甩不掉。
这里又像极了悲剧的表现手法,即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
房思琪就是那个被撕碎的,又无法愈合的“美好”。她或许早早的就明白,爱的力量其实并不都走向美好,也会催生出毁灭和令人难以抗拒的消亡。
爱与死亡的竟共生地如此契合,这恐怕是最残忍的事。
话说回来,哪怕在思琪的面前摆上上千种可以拿去试验的方法,可能她还会选择最凶险的这一种。
恐怕有人会问:思琪为什么不求助呢? 她有过。她曾小心翼翼试探过,但她妈妈那句“这么小就不学跑去勾引老师,不要脸。
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像个可笑的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和心上,她就此死心了。
聪明如她,知道求助的结果,也就不费力了。她的父母不光在书里缺席,也在性教育中缺席。
林奕含生前在采访视频里说,她在书中刻意用了一些有歧义的词,或者是故意用错词的意思。在阅读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
比如她形容她给李国华口交为“羔羊跪乳”。比如她从头至尾都是称呼李国华为老师老师老师。
比如她说,她们把伊纹姐姐想错了,“衰老、脆弱的从来是伊纹姐姐,而始终坚强、勇敢的是老师。”
是啊,美好永远是衰老的、脆弱的,而黑暗始终坚强、勇敢、屹立不倒。
这样的讽刺意味,让人心痛。 书中的思琪最后发了疯住在了精神病院,只记得怎么剥香蕉。
书外的林奕含,在精神病的折磨下,耗尽心力写下了这本小说后,选择了上吊自杀。
她终于不用再有夜夜重复挥之不去的那个被李国华压在身下的梦,终于不用再去想那些危险的譬喻和修辞。
而像她在采访里亲口说的,她写这个小说无意也无力去改变什么社会现状,她只是想单纯地为我们记录这个世界的另一个面,更加立体的去看待人生。
而这便是她坚持到死的全部意义。 即使她真如她所说,即使她真的无意也无力去改变社会现状,社会也不应当无动于衷,我们不应当无动于衷。
或许在房思琪所在的世界里,文学对一个人好像没有任何帮助,也再难有帮助的可能。
但是在我们所在的这个真实世界里,这本书不该是发酸的蒙尘的文字,而应该被看成闪闪发光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