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天龙八部”这一书名重加考虑。我们没必要在考证“天龙八部”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上花费太多的脑筋。或许天山灵鹫宫是“天”;大理段氏王朝是“龙”(大理又有“天龙寺”);或许“天下第一恶人段延庆是“天”(因为他“不
乐本座”);天山童姥是“龙”(因为她住灵鹫宫而又童身姥齿);修罗
刀秦红棉似“夜叉”(厉害);王夫人似“乾达婆”(爱养花,弄香气);
钟万仇、甘宝宝夫妇似“阿修罗”(男的极丑而女的极美,男极妒而生血
光之灾);无恶不做叶二娘似“迦喽罗”(每天吃一童子);阮星竹似“紧
那罗”(善于歌舞);康敏(马夫人)则似“摩呼逻迦”(人身而蛇头,
自恋又冷血)……且不说“似”未必“是”,即使考证出来了,也无多大
的意义。
这是因为,本书中所有的人物,都生活在“天龙八部”的世界之中。所
有的人物,都有“天龙八部”的特性或影响。说穿了,“天龙八部”的真
义,就是——非人。
《天龙八部》所写,看似人的世界;其实又是非人的世界,因为在这一
世界中,没有什么人过得真正的幸福而快乐。相反,正如陈世骧先生所说,
在这一世界中: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例如段誉,他遇上了第一个美丽少女钟灵,是他的同父异母妹妹;他遇
上并答应要娶她为妻的又一个少女木婉清,又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他
如痴如醉地爱着的王语嫣,还是他的同父异父妹妹……要么,他不能娶王
语嫣为妻;要么,他只有承认“天下第一恶人”是他的生父:唯一的“解
脱”之法,居然是其母刀白凤的另一桩“情孽”,命运对段誉是何等的不
公!
萧峰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当丐帮帮主当得好好的,却被人反叛;刚刚平
息,又生出一折,说他是契丹人,是“辽狗”,从而从当世英雄,变成了
武林公敌;继而他去追查身世之秘,反惹得父、母、师等人的惨死,而他
却要身背罪名,最终弄明白,杀人者原来却是他生身父亲。
虚竹更惨,一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二是刚刚得知
父母消息,即眼看着父母双双自杀;三是他“想当和尚而不得”,总有一
股宿命的力量与他拧着。
更绝的是,作者将这三位正派、义气、仁慈的主人公,都安排了一个神
秘而痛苦的身世:
——段誉的生身之父,居然是“天下第一大恶人”段延庆!而他的母亲
唯一的一次不贞(为了报复段正淳)居然怀上了段誉!
——虚竹的母亲,原来是“天下第二恶人”叶二娘!而他的父亲,少林
寺方丈玄慈,居然会犯淫戒、坏清规!
——萧峰的父亲萧远山,本来是一位受害者,后来却变成了复仇狂,杀
了乔之槐夫妇及玄苦大师等人;萧峰以为那杀人者是“大恶人”,谁知这
大恶人竟是他的父亲!
他们的父母中,总有一人沾上“恶”字,而且都并非小恶,而是大恶;
并非假恶,而是真恶。面对这一身世,你不能不说造化弄人,命运玄妙,
善恶一体,正邪同源。果真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这一世界充满了痛苦。
然而,更为玄妙的是,制造这些痛苦、灾难和不幸的,既非神怪,亦非
空洞的命运,而是人类本身。
人类本身创造了非人的世界。
人类的欲望、本能的泛滥失控,使人变成非人,使人世变成非人的世界。
“天龙八部”由此而来。——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小说的人物与故事,全
都变成了寓言与象征。
这也就是说,《天龙八部》中的人物形象,不仅是个体的人(个性形象)、
社会的人(社会关系网络中的人,或这一网络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还
是寓言人物——象征符号(人性及其人类欲望、本能的某种表意符号),
在这三个不同的人物形象层次上,我们能读出不同的审美意义。
《天龙八部》中的人欲及本能的象征,明显地分为下面几类:
(1)“王霸雄图”一类,这是人类最大的贪欲——权力欲的表现,也
是中国历史文化中最为突出的一类,同时还是对人类自身危害最大的一
类。代表人物如慕容博、慕容复、段延庆、丁春秋等等。慕容博为害最大,
段延庆成了天下第一大恶人,丁春秋最令人厌恨,而慕容复迷梦最深。还
有丐帮的全冠清之流,人格低下。
(2)“血海深恨”一类,若说上面是“贪”,则这一类是人类之“嗔”,
这也是一种为害较大,流毒深广的人欲病毒、本能疾患。代表人物有萧远
山、叶二娘、游坦之、钟万仇等等。萧远山滥杀无辜,叶二娘更是每天害
死一个婴儿而令人不齿,游坦之为此毁了一生,钟万仇因此面目全非。还
有无数的中原豪杰,在民族冲突和民族仇恨中失去理智,盲目仇恨,以至
于酿成大祸,或送了性命,连萧峰也一度为此而发狠发狂。
(3)“情欲之痴”,这是一种更为普遍的人类欲望本能。之所以也是
一种“病毒”,是因为它令人丧失理智,发痴发癫,痴而生怨,癫由怒生。
段正淳的那些情人们,如王夫人、木红棉、甘宝宝、阮星竹,包括他的夫
人刀白凤,更包括段正淳本人,无不因情而生孽,怨怒不已,互相攻杀,
身不由己,心随怨生。连少林寺的方丈、德高望重的玄慈大师也在这上面
栽了大跟斗。主人公段誉亦差一点犯了乱伦之罪,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至
于让天下人笑话,那更是在所难免。更具代表性的也许还是逍遥派中的逍
遥子(无崖子)、天山童姥及李秋水三人,不死不休,怨怒痴盲,终生坠
入不幸之中,又给旁人造成了极大的不幸。至于潭公、潭婆、赵钱孙这个
“奇异大三角”,那更是不必说了。
(4)云中鹤贪淫好色,为人所不齿,上面的情痴,还有一个“情”字,
而云中鹤则连这也没有,只有赤裸裸的欲,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
下流,所以他名列四大恶人之末。此人最为令人不齿。
(5)南海鳄神岳老三,为虚名、甚至是恶名而误了一生。做梦都想做
“岳老二”;别人说他“不恶”,他反而将人脖子扭断。
(6)大轮明王鸠摩智道貌岸然,名高艺精,满口佛法,舌绽莲花,但
一生又贪又嗔又痴,内心五毒俱全,与其外表及其“公众形象”殊不相称。
因为他是佛门高僧,因而有更大的典型意义。
(7)马夫人康敏,也是一个特殊的典型,她不完全是情痴情怨,而是
情嗔情怒,更主要的还是天性凉薄,贪婪无度,是极端的“自恋”及“自
私”的典型。凡她得不到的东西,她都要毁掉;凡她看不顺眼的东西,也
同样要毁去。所以她不但杀夫、害情人,还要害与她不相干的萧峰,只因
萧峰没正眼看过她一回!此人与王夫人、木红棉等不可同日而语,须另当
别论。
(8)书中的阿紫是又一种典型,她又嗔又痴,以作恶取乐,有如天生
的邪恶,难怪给金庸代笔的倪匡要弄瞎她的眼睛。
(9)包不同爱出风头,心眼其实不坏,对主公慕容复更是忠心耿耿,
而且还保持大节不亏,但此人好辩成性,好发“妄语”,且不分敌我友,
都要“非也,非也”一通,令人哭笑不得,其实这也是一种病态。
(10)江南一阵风风波恶是好斗成性。此人并无血海深恨,也非一味嗔
怒,只因天性好斗,因而不惜生命,越凶险越有兴,越奇异越有趣,冲锋
在前,惹事生非当然就免不了,与包不同一样,这也是(另一种)病态。
《天龙八部》一书中所写的人欲本能,当然都不是用现实主义的笔法,
而是将人性的弱点及病态,加以集中、夸张、放大,乃至于变形地表现出
来。如“函谷八友”,各痴一艺,写得虽是篇幅不长,但却让人惕然生惧。
而少林寺中的那位管菜园的劣僧缘根,也在极短的篇幅中将人类的劣根性
表露无遗。
因为是人欲本能的象征,所以一方面出奇,一方面深入,使这部书让人
叹为观止。
前述的“冤、孽”,正是由这些欲望、本能造成,而且冤冤相报,孽孽
相连,形成了一张奇异的关系网络,组成“非人的世界”。而将正常的人
也变成“非人”。写到这一层,《天龙八部》一书的题旨,自然又深了一
层。
再深入一层,我们就能抓住小说的命意及题旨了。那就是“超度”与“点
化”。
金庸创造这样一个“天龙八部”的“非人”的世界,并探出了这一世界
形成的原因,自不仅是因为“好奇”而已,而是要以此“点化”世人,当
然首先就是要“超度”书中的人物。
《天龙八部》的第五卷书,在结构上是总束全书的,如前所述,是盆景
的底座。而在叙事上,则又是“点题”之卷,从书中的每一个人的“结局”
中,让人受到震动和启发。
佛家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到了天
龙八部的第五卷书,“报应”的时候终于到了。——
慕容博的“王霸雄图”与萧远山的“血海深恨”在那个无名老僧——你
叫他是“佛的化身”也无不可——的点化、治疗之下,终于同时幻灭,归
于光大,阴阳互济,相视一笑了前怨。
那位又贪又嗔又痴的西域高僧、吐蕃国师、大轮明王鸠摩智的结局更是
奇特:
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
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采。佛家观此身犹似臭皮囊,色无常,无常是苦,此身
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辩,说来头
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岩,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
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什么涅盘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
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
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第45回)
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然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
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胜,向佛之心日淡,至
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然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
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
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水涔
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第46回)
这位西域高僧,终于在武功内力尽失之时,在枯井底污泥处,在死亡的
恐惧中,找回了真我,也找回了真理。最后恍然大悟,真正地成了一代高
僧,为佛学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化戾气为祥和,正是本书的宗旨。
其他人物,如玄慈、叶二娘终于为自己的情孽与嗔怨而一死解脱;段正
淳风流一生,最终与他心爱的女人死在了一起;妙的是,段正淳的“报应”
不仅是为情而死,而且是他的夫人对他的报复,他唯一的儿子,居然是段
延庆所生。段延庆一生梦想复辟,终究好梦难圆,而落下了一世的骂名,
只因心中尚存一丝人性的光明,不忘“观世音”的恩德,不忍杀不肯认他
为父的儿子,最终飘然远去,也算得上是一种最好的结局了。丁春秋一生
喜好阿谀奉承,最后却在自己招来的徒子徒孙的痛骂声中,身中生死符,
弄得不能生,亦不能死,到少林寺中度其余生去了。阿紫与游坦之,也先
后跳崖,去追寻其一生最大的美梦,对于他们而言,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最
好的结局了吧。
最妙的是,在小说的最后,交待了慕容复坐在离大理不远的一座坟头
上,演其“登基”之戏,做其皇帝之梦。这一结局,一方面是表明此人迷
梦不醒,迷而至痴至疯,这也是他必然的结局;另一方面则是,此人不死,
还在做皇帝之梦,世间的冤孽尚不能就此了结,只要有人还在坟头上做戏,
世间恐怕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四 题旨——意义
看到这个标题,一定有人感到奇怪,前面所说的题旨,难道不是本书的
意义吗?又何来“题旨——意义”一说,是不是故弄玄虚?
当然不是故弄玄虚。题旨是题旨,是作者主观的设计和隐喻;意义是意
义,是小说客观的蕴藏。当然这种意义也非完全脱离其题旨而存在的,所
以只有说“题旨——意义”,这才合适。——小说的题旨,我们已经说了,
是佛学的寓言,即“冤孽与超度”。但小说的思想及其审美意义,却不止
于此。
如若将《天龙八部》一书仅仅当成一部佛教哲学经典的演绎、寓言来看,
那还不能真正领会它的妙谛。
《天龙八部》写到第48回,即写到段誉在了解自己的身世真相之后,
回到大理,继承王位;保定帝出家,并教导段誉,做皇帝一是要爱民,二
是要纳谏,千万不可在年老之时,自恃聪明,于国事妄作更张,更不可对
邻国擅用刀兵,到此即可结束了。做为一个“写云南大理国”的故事,从
段誉离家走江湖开头,又以段誉归家做皇帝告终,正好是完整的;再则,
作为一部佛学演绎之书,写到大理保定帝避位出家为僧,亦可以算是完满
了。
可是作者又写了第49、第 50两回。而且,在第 49回的开始,似乎换
了一副笔法,写大宋皇宫中太皇太后高氏病危,及宋哲宗赵煦迫不及待地
要自做主张、变法图强。这一段完全是史笔,写的是史实,与原书中的人
物及情节,似乎并不相干。
或许,作者只是为了章回的整齐,写这最后两回,正好是50回,每卷
10回,整齐划一。
但不论怎样,有了这最后两回,无疑使小说更加完整(交待了萧峰、虚
竹的结局),更主要的是使小说的主题思想再度升华。——如果说此前的
故事,还只是“冤孽与超度”,即不脱佛家之旨,属于古典文化传统思想
范畴;有了这最后的两回书,则使小说的主题提升到现代意识的崭新层面,
即完成了国际主义、和平主义及人道主义的新的主题。
如果说在此之前,萧峰等人还不过是一般的江湖侠士及武林豪杰,而有
了这两回书之后,萧峰就升华为和平主义及人道主义的真正的人类英雄。
书中的萧峰,原先以为自己是汉人,所以在辽宋冲突之中,明确地站在
汉人的立场上,率领丐帮英雄为保家卫国而战斗,与辽国为敌,立下奇功。
后来突然逆转,萧峰原是契丹人,而中原武林反以他为敌,不仅不让他再
做丐帮之主,还逼得他在中原已无立身之地。他只有回归自己的祖国,做
了南院大王,握有兵权。这时,若按阿紫之意,以及他的父亲萧远山的传
统做法,他完全可以,甚至“应该”率领辽兵南下复仇,将宋人江湖及其
江山打得落花流水。但萧峰却没这样做,甚至,在耶律洪基逼他率兵南下,
并封他为宋王兼平南大元帅时,他反而想要挂印而去;后来被囚,仍然不
改初衷;再后来被救,他更是为辽宋两国罢兵而立下殊勋,不惜“欺君犯
上”,得罪结义兄弟兼辽国之主耶律洪基,最后他只得自杀以全忠义。
萧峰的自杀,使很多人不理解。耶律洪基就想不通:“他到底于我大辽
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
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
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是为什么?”——当场的宋人英雄,
更是难以理解:“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帮助大宋?”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难解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众人
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想来说去,均是不知所云。
这是书中最惊人的一笔。所有的奇异加在一起,也不致于有这件事那么
让人震惊。萧峰之死,成了所有读者心中的最大悲痛。
他之所以要死,是因为他是契丹人,他爱自己的民族和国家,他也愿意
对耶律洪基皇帝尽忠,对结义兄长尽义;然而,他又是一位真正的人类英
雄,他同样热爱全人类,不分民族、国别。在民族冲突中,他不想成为民
族的罪人及国家的罪臣,更不忍看到生灵涂炭。所以,他先公后私,先人
类后民族,先民族后朝廷,先朝廷后兄弟。最终只有牺牲自己,才能平息
所有的波澜。更深一层,我们也要看到,在那样的时代,萧峰这样的超越
国家界限的国际主义者,超越民族仇恨的和平主义者,及超越历史的人道
主义者,的确难以被人理解,亦难生存于世。所以唯有一死,以助作者完
成一个更深刻的寓言。
萧峰劝辽王罢兵,并牺牲自我,固然是由于他的“君子一诺”(他曾发
誓不杀汉人,但其实他后来在聚贤庄还是杀了汉人);也是由于他虽是契
丹人,但却生长于大宋,是以既爱契丹,亦爱大宋;既有契丹人的英勇,
又有汉人的仁义心肠;但再进一层,还是因为他有这种“双重国籍”的特
殊身份,站在雁门关的交界处、国境线、制高点上,听到了宋人骂辽人为
“辽狗”,辽人骂汉人为“宋猪”;看到了两边的官兵一样的“打草谷”,
一样的残害百姓,一样地把人不当人,从而成了真正的“猪狗”……这使
他真正地悟到了“人之为人”的真谛,也使他真正地超越了民族的立场及
偏见。
书中有一段话,最能表现萧峰的思想境界,那就是,慕容博要与萧峰父
子谈一笔“交易”,用他的命,换萧峰侵宋,说得萧远山都有些动心了,
然而萧峰却不答应。他说“杀母之仇,岂可当做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
如不能报,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之事,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
为?”——这也许还只表明了他的英雄气慨,还有一段——“你可曾见过
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
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第43回)上
面这段话,是萧峰的精神境界的体现,少林寺无名老僧夸他“宅心仁善,
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说得固然也对,即萧峰仍在“佛
家精神”的范畴之内。
但,我们若从金庸小说创作的历程来看,《天龙八部》无疑是对前此小
说主题思想的一种超越。——以前的书,都是以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为主
题的。无论是郭靖、杨过、张无忌或是陈家洛、袁承志、胡斐,都是汉人
英雄,都爱自己的民族和国家,都愿为此而奋斗和牺牲,这当然也了不起。
但萧峰更了不起,他也爱自己的民族和祖国,却又能更上层楼,以天下苍
生为念,表现出国际主义及和平主义的精神。——这只要听一听书中辽兵
的欢呼,和宋人的感叹,就能明白它比民族、爱国、战斗、牺牲,具有更
崇高的意义和价值。这是现代意识借佛之形式来表现。
自从写出萧峰这样一个非汉人的大英雄,金庸的小说创作才真正说得上
是超越了武侠小说的传统和极限;超越了民族文化的传统和局限,以现代
人的深刻思想,对传统进行成功的改造,以传统文化的形式表现出现代的
伟大的人类精神。
是以,有人称《天龙八部》是佛家宏旨,也有人称之为现代精神,其实
是二者的成功的结合,且不露痕迹。
有了这两回书,《天龙八部》更接近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
有人说,它就是中国式的《战争与和平》,因为在此之前的中国文学史上,
不论是雅、是俗,都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描写战争而又超越战争的大仁慈、
大悲悯的文学巨著。
而且,它不仅描写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战争;同时还写了同
一国家、同一民族之内的帮派之间、集团之间的战争;更深入到人性深层,
描写人与自我、理智与欲望本能的更为残酷的战争。
作者通过传奇的情节,夸张的人物形象,以深刻的笔法,揭露了人性的
奥秘,及其人类种种变态与疯狂的心理和性格,给人类提供了一面独特的、
明亮的镜子,照见人类灵魂世界,反应人类生存的痛苦和悲哀。——说到
镜子,我们不禁想到本书的第24回中,借阿紫之手,给马夫人康敏提供的
一面镜子:“马夫人往镜中看去,只见一张满是血污尘土的脸,惶急、凶
狠、恶毒、怨恨、痛楚、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哪
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爱怜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
再也合不拢来。她一生自负美貌,可是在临死之前,却在镜中见到了自己
这般丑陋的模样。”——这与其说是她的外形,更不如说是她的灵魂的形
象。
《天龙八部》的真正意义,不在于它描写了残酷与恐怖,更在于它的怜
悯和慈悲。你可以看成是佛之音旨,更可以看到人道主义的伟大胸怀。
自《神雕侠侣》一书中写到北丐洪七公、西毒欧阳锋这一正一邪的终身
仇敌,在华山之颠相拥、大笑而逝,金庸小说的思想深度便进了一层。不
再仅仅平面地描写人间的正邪善恶,肤浅地表现好人与坏人的故事,而是
深入到人性的深沉隐秘的世界中去,表现“天使与魔鬼一体”的真实的人
性内容。《天龙八部》正是这样的一部集大成之作。
本书作者的立场,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正邪善恶,人物形象不再黑白分
明。而是对所有的人——包括“四大恶人”,以及慕容博、萧远山、游坦
之、阿紫、王夫人、木红棉、甘宝宝、阮星竹、玄慈……等等恶人、做恶
事的人、犯错误的人,给予伟大的同情与怜悯。甚至连鸠摩这样的坏蛋,
阿紫这样的邪恶之花,也一样给他们出路,让他们感悟,或写出他们天性
中仅剩的一点人性的光亮,让他们生得心安,死得其所。
这样的思想境界,绝非一般的武侠小说所具有。一般的武侠小说,常常
是为血腥而血腥,为残酷而残酷,迎合低级趣味,培养嗜血的魔性,让人
目不忍睹。
《天龙八部》充分地表现了人道主义的同情与怜悯,却又并不混淆是
非,善恶不分,更不会颠倒黑白。——不少人误以为金庸正邪不分,善恶
不明,这其实是一个极大的误会——其实,只要看一看本书的第五卷,看
一看书中各色人等的结局和下场便可明白。
同样是死亡,康敏之死,使人及她自己看到的是灵魂的丑恶;段正淳及
他的女人们之死让人感伤;玄慈、叶二娘之死让人震动;阿紫、游坦之之
死让人同情;萧峰之死更让人悲痛和崇敬。……死亡虽是人类的同一归宿,
但它也像一面镜子,照见人格及人的一生,作者在这方面的艺术分寸的把
握,非常的准确而细致。
如何区分佛家宗旨、精神与人道主义的情怀、思想?这是我们要讨论的
最后一个问题。
不排斥这二者之间有一定的,乃至很大的共同性。众生平等之佛家理
念,与人人平等的现代人文精神,就难以截然区分。佛家的慈悲怜悯,与
现代人文精神也血脉相通。重要的区别,在于出世与入世之分,厌世与爱
世之分,及否定人性与肯定人性之分(或全盘否定与部分肯定之分)。
也许我们能在虚竹这一形象及其人生经历中找到最好的例证。
虚竹是一心一意想当和尚,一心一意坚守佛门之戒,但他遭遇不幸,碰
到了阿紫,又碰到了天山童姥,让他一一破戒:荤戒、酒戒、淫戒、杀生
之戒、自杀之戒……一一都犯了。但,那些都不能认真算数,是因为受到
外界的欺骗或压力,不得不如此,或是无意中如此,并非虚竹本人之愿。
唯一让虚竹自己犯戒、抵挡不住的,是所谓“世间第一大诱惑”,即男
女之欲。终于,在那黑暗的冰窖中,虚竹不由自主,与“梦姑”男欢女爱。
这产生了两个影响,一是虚竹不再忌荤、忌酒;二是从此心中有了“她”。
因而后来有在灵鹫宫中,与段誉“同病相怜”,醉酒、谈情、结拜一幕戏。
虚竹因此而终于被逐出少林寺,离开佛门。
但,他的人格形象,却没有因此而改变。作者还为他安排了——出人意
料地——与“梦姑”重会,并结为夫妻的美妙结局,这显然不符合佛家宗
旨,但却符合人道主义精神。而这正是本书超越佛家精神局限的最好的例
证。
再回过头来看段誉。他也算得上是佛门俗家弟子,自幼相信佛道,并因
真正地信佛,而不愿意学习杀人的武功,以至于离家出走。他在江湖中的
遭遇十分奇特,但很少违背佛家宗旨,只有对王语嫣的痴情,却是用任何
佛理也无法“解脱”。他的痴情虽然受尽了别人的奚落与鄙视,自己也无
数次反省和自责,作者也时常调侃和幽默。但,在大的关节处,作者对段
誉的痴情,却显然抱着同情和尊敬的态度,并为他大开绿灯,使之获得圆
满的结局。一是让王语嫣在枯井底、污泥处回心转意,离开无情的慕容复,
而投入深情的段誉的怀抱;二是让段誉成为段延庆的儿子,以便绕过乱伦
的深渊。作者之所以如此,正是其明确的人道主义精神的表现。佛家讲贪、
嗔、痴是“三毒”,自然包括“痴情”;佛家要五戒、八戒、二百五十戒,
无不包括“戒色”,但段誉这位佛家子弟却能痴情而不造孽,好色而获认
可,无疑是拜人道主义思想所赐。
萧峰的师父玄苦虽然是少林寺的高僧,但玄苦只教武功,不教佛学,所
以萧峰始终是俗世的英雄。他的思想境界虽然无疑是受到传统文化的影
响,但其最后的升华,却是作者的一种有分寸的“提拔”。对此,我们在
前文中已做过分析,不须再说。
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即从肯定人的个性、尊严、利益的角度,从自由、
平等、博爱的角度,我们能在《天龙八部》中看到更丰富、更新颖的思想
内容,这未必是小说的题旨,但却无疑是它的意义。——仁者见仁,智者
见智,更能说明《天龙八部》的妙处及其艺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