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春雪咏兰
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
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芷珠宫阙。
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
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鴃。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
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
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
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
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芷珠宫阙。
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
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鴃。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
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
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
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这首词约作于1647(清顺治四年)三月。作者继承《楚辞》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以雪代指险恶的时代环境,以兰代指坚贞的志士仁人,寄托了作者深深的爱国情愫。
词开头即化用南朝宋鲍照《学刘公干体》“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句意,以问句领起。作者责问老天在春意正盛的时节千里迢迢送来北方寒山的飞雪,“春深”而有“飞雪”,反常且令人痛苦,这幕情景实际是隐喻明朝的美好河山竟遭受清军铁蹄蹂躏。作者对此痛心疾首,遂效属原呵壁问天,仰天悲呼。下面两句,谓大雪漫空飞舞,解佩相赠的汉皋游女和凌波微步的洛水宓妃都不见踪影,更何况天界的仙宫宝阙。这里“解佩凌波”当喻指抗清的志土,“人不见”,则是说他们多遭不幸;“漫说蕊珠宫阙”,似言南明鲁王和隆武政权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按:鲁监国元年(1646)清军抢渡钱塘江,浙东失守,鲁王逃亡海上,1646(隆武三年)清军入福建,隆武帝逃至汀州,为清将李成栋所杀,时间上与此处所言吻合,以上两韵,扣题中之“春雪”,下面便转入题中之“咏兰”。“楚殿”、“湘潭”,所用地名令人联想到流放沅湘的战国楚伟大诗人屈原,他的《离骚》多有写到兰的句子,如“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时暖暖其将 罢兮,结幽兰而延伫”等。“烟微”、“月冷”都是凄迷之景,见出作者的惆怅悲苦。而幽兰皆遭“攀折”,就是他心怀恻怆的原因。联系史事,当时清平南大将军孔有德正进击湖南,而此前挚友夏允彝在江南抗清失利投水殉节,他作诗悼之,曾有“予为蕙兮子作兰”、“拊膺顿足摧心肝”(《七歌》之六)之句,可知此三句慨叹之意甚深。歇拍作者以空谷幽兰自拟,用《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的典故,表达他的伤时之情。作者清顺治二年(1645)松江起义兵败后,曾一度隐居,此处“幽谷”云云,即指此。
下片换头回忆往事,“九畹”用上引《离骚》句意,“光风”用《招魂》“光风转蕙,汜崇兰些”句意,表现幽兰在佳人的“纤手”中流芬扬馥的情状,隐喻自己深受大明王朝的国恩。“数茎清露”,象征着作者高洁的情操和忠贞的气节。这里将香草美人结合起来,比兴之义尤为精微。下面两句,进一步用“多情怀袖”、“同心千结”倾诉自己的忠爱缠绵意绪,“多情怀袖”承上文之“纤手”,“同心千结”承上文之“花叶”。这几句“当日”、“曾在”应是指崇祯朝之事,此后则 “玉腕香消,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也就是说他的报国之心不被理解,颇和明珠投暗之恨。“金跳脱”,一种妇女戴的首饰。联系作者身世,他在南明弘光时数上疏指陈时政,均未受重视,遂辞职归家,这里的“空赠金跳脱”便不难索解,“空赠”两字,惋惜之意极浓,实在是感慨万端之语。而“香消”、“雾掩”,也隐含对弘光时忠良遭斥、奸佞当道的批评之意,结拍两句。“洛滨江上”,结构上遥应“解佩凌波”,似指刚成立的南明永历政权,接受其领导的抗清义军有瞿式耜等部,据有两广、云贵、四川等地;“寻芳再望佳节”,就是期望这一股抗清力量能够完成国家复兴的艰苦事业。因鲁王余部退兵海上,词中又有 “江”字,这两句也可以理解为对鲁王政权仍抱有希望。不过,因鲁王所部主力张名振、张煌言溯长江克京口的一时之盛远在作者殉国后多年(此时他们也都归入永历帝麾下),写此词时鲁王政权正处低潮,而永历政权则方举义旗,更易令人对之寄以厚望,所以,说词的结尾是属望于永历帝,恐怕更合情理。后来李定国、郑成功等的几次大捷,也证明作者的期望是有道理的。
全词主要以兰自喻,个别地方喻抗清志士,另以美人或指忠臣义士,或指君王主上,都与楚辞美人香草之孤忠隐约之言一脉相承,意深情远,亦婉丽亦苍凉,堪称明词压卷杰作之一。
关于此词的写作时间,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云:“宋征璧《含真堂集》六《予以病请假,戏摘幽兰缄寄大樽》云:“采采缄题寄所思,水晶帘幕 弄芳姿……’寅恪案:此诗之作成,当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今拾陈氏诗集,未发见有类似之作,唯《陈忠裕公集》二十诗余中有《念奴娇·春雪咏 兰》一阕,虽未能确定其何时所赋,但必是与尚木(宋征璧字)寄诗时相距不久之作,故疑是因宋氏之诗有所感念而成。”但玩子龙词意,情调与征璧诗相去颇远, 陈先生谓作于弘光元年(1645)二月的推测恐不能成立。
明季爱国志士陈子龙(1608-1647年)字卧子,晚年自号大樽,是著名的诗人与词人。其诗作以慷慨淋漓、沉雄豪迈传世。“苍劲之色与节义相符”(沈雄《古今词话》)。其词作成就更大,曾被谭献誉为明代“第一”(《复堂日记》);但词的风格却“风流婉丽”(《古今词话》)、“绵邈凄恻” (《明词综》引王士祯语),以阴柔之美擅场,同其诗阳刚之风迥异其趣。这是由陈子龙的词学观所决定的。陈子龙承继了北宋“词别是一家”(李清照《词论》)的观点,在《三子诗余序》等词论中推崇“婉约”说,即传统的“词体以婉约为正”(徐釚《词苑丛谈》)的主张。不过陈子龙的“婉约”说并非单纯复古,继承中亦有变革,具备了新内容,有时代特点。概言之,陈子龙的“婉约”说主张词应以流畅的韵律,婉丽自然的语言,构思婉媚的意境,含蓄委婉地抒发真情实感,寄托风骚之旨即爱国之思、复国之志。“婉约”说指导了创作实践,因此陈子龙有诗庄词媚之别。现试举其名篇《念奴娇·春雪咏兰》为例证。词云:
问天何事,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鴂。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洛滨江上,寻芳重惜佳节。
这是一首咏物词。沈起龙认为上乘的咏物词,“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论词随笔》)。此词足以当之。陈子龙“婉约”说认为填词首先应考虑“用意”,要有“深刻之思”(王介人诗余序》)。所谓“意”即“风骚之旨,皆本言情”或曰“写哀而宣志”(《三子诗余序》)。写于明亡之后的《念奴娇·春雪咏兰》正是旨通“风骚”,构思深刻,立意高远之作。它名为“春雪咏兰”,实际上寄寓了作者亡国之痛、故国之思与复国之志,抒发了深厚的民族感情。顾璟芳曾评此词曰:“此大樽之香草美人怀也。”(《陈忠裕全集》附)。 可见,其词旨继承了屈原《离骚》的爱国主义精神。但是陈子龙“婉约”说重要的美学思想是强调词境“贵含蓄不尽”(《王介人诗余序》),感情表现要委婉,所谓“幽以婉也”(《幽兰草词序》)。《念奴娇·春雪咏兰》言抗清复国之志,就并不如岳飞《满江红》那样慷慨激昂、直抒胸臆,而是采用楚辞美人香草的比兴、象征手法,极其“缠绵猗娜”(《三子诗余序》)之致。全词上片构思了春雪兰残、美人不见的意境,象征时局的险恶,饱含亡国的悲愤;下片借描写昔日美人与兰草之情怀寄托故国之思,并表示了振奋民族精神,争取抗清复国胜利的愿望。
上片分四个层次:
一、“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屈原曾写《天问》,“呵而问之,以泄愤懑”(王逸)。子龙之“问天何意”,同样是抒发“愤懑”之情。“到春深”该是东风化雨,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时节,但天意反常,竟是“千里龙山飞雪”,使江南笼罩在酷寒冻云之中。“龙山”即楚辞《大招》“北有寒山,连龙逴之”之“逴龙”,王逸注:“逴龙,山书也。北方有常寒之山,阴不见日,名曰逴龙。”这里它是满清贵族的象征。作者以北来“飞雪”之肆虐比喻政治气候的乖戾,实指清兵南侵,使“春深”的明朝骤临寒冬之灾。这一层极写政治形势的险恶,抒发了愤懑之情。
二、“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这里写“美人”之消逝。“解佩”用刘向《列仙传》中典故:江妃出游於江、汉之湄,逢郑交浦。郑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江妃遂手解佩与交浦。“凌波”用曹植《洛神赋》典,指“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洛神。“人不见”即指作者心日中的江妃、洛神一样的美人在“千里龙山飞雪”的淫威下一时销声敛迹。这里的美人如同《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中的“美人”,“盖托词而寄意於君也”(朱熹)。在封建社会,国君代表国家,子龙笔下的美人指明朝君国,侧重于国。“人不见”即指明灭亡也。“蕊珠宫”系传说中神仙所居处,这里称“漫说蕊珠宫阙”,意味着京师陷落,也不必说起。这层通过凄婉的境界抒发了作者因朱明王朝覆灭而生的悲痛之情。
三、“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经过前两层铺垫,这里正式“咏兰”——零落之兰。“楚殿”、“湘潭”皆为兰草滋长之地,但今日却呈现出“烟微月冷”的萧索凄冷的氛围。兰草被摧残殆尽,已无兰“五六月盛”(《本草》)的繁茂景象。王逸曾指明《离骚》写“善鸟香草,以配忠贞” (《离骚经序》)。陈子龙词中的“兰”也是忠贞爱国的志士的象征,并寄托着作者复国的理想。写兰之零落是暗示仁人志士复国理想实现之艰难。
四、“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鴂”词意至此一转折:兰草并未灭绝,深山幽谷中仍有它嫣然笑容。这意味着志士们的忠贞与理想并未被放弃,口吻中不无自豪之意。但作者心绪复杂,面对严酷的现实,他不能不“愁”,担心幽谷之兰也将零落,理想要破灭。《离骚》云:“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鹈鴂”是兰草不芳的先兆。鴂即杜鹃。词意至此又稍转折,抒写感情可谓委婉曲折。
总的来看,上片色调比较冷、比较低;但作者的愤懑、悲痛、担心与对君国的忠贞等复杂感情写得真实而深刻,委婉而曲折,与上片相比,下片却是暖色、高调,可分三层次:
一、“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险恶的现实使作者不能不去重温旧梦,借以激发继续斗争的信心与力量。这一层次回忆昔日美人与兰草血肉相连的关系,充满了作者深情的故国之思及对未来的憧憬。词由“当日”二字转入回想。“九畹光风”,是先写兰草之总貌,如同全景镜头:“九畹”即《离骚》“滋兰之九畹”之意,每畹等于十二亩。此极写兰草之丰茂;“光风”突出兰草於丽日和风中流光溢采之神。“数茎清露”则写兰草的具体形象,如同特写镜头:兰草茎叶上清露如珠,晶莹妩媚。这是比喻仁人志士当年忠贞的美德。“纤手分花叶”,由兰草转向关心、培植兰草的美人,是的,志士们忠贞的美德是君国所培育,因此也得到君国的宠信。兰草曾在“多情”的美人怀抱里,结下芳香的“同心之言”,《易·系辞上》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音xiu,味道)如兰。”这“同心之言”就是仁人志士对君国的忠肠义胆。作者对此满怀赞誉之情。它也正是今后“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立场与态度。
二、“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此写作者从旧梦中醒来,面向现实,发现美人尚在,但已与兰草分离。“玉腕香销”即兰草之香已不复存在于美人的玉腕衣袖。“云鬟雾掩”,形容美人渴念兰草之憔悴情态。“空赠金跳脱”用《真诰》典故:晋时女仙绿粤华曾降临羊权家,赠权金玉跳脱各一。“跳脱”即手镯,当为美人与兰草“同心千结”的信物。因为兰草“料都攀折”,油然而生“空赠”之憾,突出了君国对仁人志士抗清爱国理想的迫切渴望之心。
三、“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词人最后这一笔把词境推向了新的思想高度:既然兰草与美人早有“同心千结”之誓,而兰草也还尚有“嫣然幽谷”者在,那么就不必悲观、颓丧。作者也深信:“洛滨江上”的美人会回来重振精神,在美好的时节找到芳香忠贞的兰草,重新开创未来。作者此时扫尽上片低冷的色调,使全词境界呈现出朝暾般的亮色来,给人以鼓舞和希望。
通过上面简析,我们对陈子龙“婉约”说含蓄委婉的要求当有一定感性的认识了。“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沈起龙《论词随笔》)词人深刻的思想感情皆无一语道破,而是寄托于“春雪咏兰”的婉媚词境与具体的飞雪、美人、兰草等形象之中,让读者自己去细细体会其言外之意,味外之旨,从中享受到不尽的美感和丰富的诗意。
陈子龙“婉约”说对语言风格的要求是 “文词婉丽”(《宋子九秋词稿序》),所谓“婉丽”是“既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王介人诗余序》)。它有别于镂金错采的秾艳,更不同于粗豪直率的木质。《念奴娇·春雪咏兰》的语言堪称“婉丽”二字,突出的句子如“楚殿烟微,湘潭月冷”、“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等皆婉而不靡,丽而不俗,既有文采,又自然清新,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词旨。
词是音乐性甚强的体裁,婉约派都十分重视音律。此词也严守词律,其“流畅之调”有“圆润明密,言如贯珠”(《王介人诗余序》)的音乐美,可见子龙之功力。
最后要指出的是,陈子龙“婉约”说是针对明季词坛意格卑靡、感情虚伪、侧艳俚俗等弊端而发的,因此具有补偏救弊的积极作用。但是也无庸讳言,陈子龙片面标举“婉约”之旨而排斥豪放之风,是有其局限性的。陈子龙词作的成就毕竞难以企及同是抒写爱国之情的辛稼轩豪放词。
名士风流
陈子龙祖上世代务农,父亲陈所闻,以文学名江南,万历四十七年中进士,官至刑、工两部郎。陈子龙六岁入学,勤治经史,力攻章句。天启三年(1623年),十六岁举童子试,名居第二。时大批廷臣因为反对魏忠贤,纷纷被削职为民或逮之狱死。陈所闻告病在家,每阅邸报,扼腕叹息,教陈子龙剖析邪正,明辨是非。天启五年(1625年),他先后与本郡夏允彝、徐孚远、周立勋、宋征璧以及苏州、嘉兴等府的一些文人学士结为好友,切磋学术,议论时务,后来大都成为明季江南党社运动的骨干分子。天启六年(1626年),补松江府学生员。父病殁,居家守孝,闭门不出,博览群书,尤其致力于古文词。
崇祯元年(1628年),陈子龙二十一岁,与湖广宝庆府邵阳知县张轨端之女结为夫妻。崇祯二年,陈子龙中秀才,拔为第一。是年,夏允彝、杜麟征二人以在松江组织“几社”。“几者,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其神之义也。”最初入社者有周立勋、徐孚远、彭宾三人。陈子龙“甫弱冠,闻是举也,奋然来归。诸君子以年少讶之,乃其才学则已精通经史,落纸惊人,遂成六子之数”,世称“几社六子”。几社和其他文社一样,起初是通过以文会友,选择知己,学习制艺,后来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逐渐演变成一股政治势力。几社成立后汇刻八股文范本《几社壬申文选》,集六子之文,人各六十首。又刻《几社会义初集》、《二集》、《三集》、《四集》、《五集》,几社的声势由此大振。陈子龙的名气亦因之日重,“问业者日进,户外屦满”。崇祯三年(1630年)秋,应乡试,中举人。次年,赴京师会试,“为省中某公所黜”,周延儒建议朝廷重新检阅被废黜考生试卷,朝廷同意,开始重审,陈子龙答卷受到文安之、倪元璐赏识,周延儒“欲置异等”,但因陈子龙卷子存在涂抹,周害怕被政敌温体仁借机攻讦,放弃录取,于是陈子龙落第归里,从事古文词。[1]又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得失,本欲上奏朝廷,被当时松江名士陈继儒戒之而止。
崇祯七年春,再度应会试,因此次主管录取的是温体仁,温体仁极度排斥复社成员,这一年复社成员被录取人数急剧减少,陈子龙自然落榜。受此重大打击,陈子龙几乎心灰意冷,回家闭门谢客,“专意于学问”,作古诗乐府百余章。接着,在松江南园读书、写作,成《属玉堂集》、《平露堂集》。
崇祯十年,第三次北上,与夏允彝同中进士,俱在丙科(三甲),当就外吏。陈子龙选得广东惠州府司理,未抵任而闻继母亡,回家治丧。
志士雄心
此时关外清军压力与关内饥民起义使得本已衰朽的明皇朝已危在旦夕,同时促使一批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对王阳明后学的空谈误国产生强烈的不满,大声疾呼“经世致用”,以改变残酷的社会现实,陈子龙就是其中的一位典型代表。这一时期,他为古代中国科学与文化的发展做了两件极有意义的事情。
崇祯十一年(1638年)夏,陈子龙以“君子之学,贵于识时;时之所急,务之恐后”的紧迫感,与徐孚远、宋徵璧一起,取明朝名卿大臣“有涉世务、国政”之文,“撷其精英”,“又旁采以助高深”,“志在征实”,辑成《皇明经世文编》,凡五百零四卷,又补遗四卷。是书选文以明治乱、存异同、详军事、重经济为原则,内容十分丰富,包括政治、军事、赋役、财经、农田、水利、学校文化、典章制度等等,并根据当时接触到的许多现实问题,对其中一些文章加作旁注,表达了编者的政治主张。陈子龙等人编辑此书的动机和目的,是为了“上以备一代之典则,下以资后学之师法”,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扭转“俗儒是古而非今,撷华而舍实”,不务实际的坏风气。它是一部“从历史实际出发,总结了明朝两百几十年统治经验,企图从中得出教训,用以改变当前现实、经世致用之书。这部书的编辑出版,对当时的文风、学风是一个严重的挑战,对稍后黄宗羲、顾炎武等人讲求经世实用之学,也起了先行的作用”。
继后,陈子龙整理了徐光启的农学巨著《农政全书》。徐光启负经世之志,“其生平所学,博究天人,而皆主于实用。至于农事,尤所用心。盖以为生民率育之源,国家富强之本”。对于徐光启的为人和学问,陈子龙向来是十分敬佩的,早年曾到北京拜访他,“问当世之务”。徐光启谢世后,陈子龙从其次孙徐尔爵处得《农书》草稿数十卷,日夜抄录。崇祯十二年(1639年),“慨然以富国化民之本在是,遂删其繁芜,补其缺略”。“大约删者十之三,增者十之二”,灿然成《农政全书》六十卷。并作《凡例》,概述《农政全书》基本宗旨、各篇主要内容、思想渊源和徐光启的独到见解。同时抒发了他本人的社会经济主张。编辑《皇明经世文编》和整理《农政全书》,是陈子龙一生中在经世实用方面两项最主要的贡献。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对“经世”,即现实社会经济问题,特别是农业生产是何等的重视。
此后,陈子龙曾一度“欲绝仕宦”,在家“广其宅,示无志四方也”。然而,面对着明末农民大起义的燎原之势和清军的步步进逼,为挽救明朝国运,最终还是放弃个人打算,于崇祯十三年(1640)六月,出任浙江绍兴府司理,不久开始兼代理诸暨知县。在官之日,由于他的辖区连年水患成灾,饥民蜂起,为了维护当地社会稳定,他刚柔并用,剿抚兼施,一边“力行保甲,设互首之法,申连坐之令”,平定饥民暴动;一边亲司赈事,救济饥民,立粥厂,设药局,养老幼,医病疾,收死骨,救活十几万人。十五年(1642年)五月,在浙江巡抚董象恒节制下,陈子龙督抚标兵千余人到浙江遂昌县,积极参加浙、赣、闽三省会剿,平定多年来活动在三省交界处的福建汀州人邱凌霄父子为首的山民暴动。崇祯十六年春,李自成起义军破承德,南京大震。他受董象恒委派负责筹划军备,在余杭等地筑关建台,整修城池,铸炮储硝,并督运军粮入南京。崇祯十七年初,陈子龙因招抚浙江东阳县诸生许都暴动有功,授兵科给事中。但许都投降后,由于浙江巡按左光先不顾陈子龙的再三要求,违背当初许下的只要许都自缚来降,“当待以不死”的诺言,在许都率众出山投降之后将许都及部众六十余人杀死。对此,陈子龙很是不满;又闻祖母病甚笃,便没有去赴任,于三月乞身归里。
投水殉节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帝自缢身亡。明朝灭亡。紧接着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李自成溃败。陈子龙正准备北上时,听到崇祯死讯。不久后,福王朱由菘在南京监国,不久后称帝,即史上之弘光政权。陈子龙在黄道周的推荐下,以崇祯时授的兵科给事中职务在弘光朝廷任职。兵科给事中虽然只是七品,但是可以直议国防要务,陈子龙在朝50多天,上书30多次,提出大量有价值的建议,但是弘光帝沉溺酒色,无心复国,只求偏安。陈子龙对朝政失望之极,同时由于自己的直言触犯了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受到排挤,因此借故辞职回乡。次年清军在汉奸将领协助下,迅速南下。弘光朝覆灭,福王丧命。
辞职后,陈子龙避地泖滨。有旧友陈洪范时已降清,派人招抚他和夏允彝,夏允彝抗辞答之,陈子龙则避而不见。又有故明参将洪恩炳,与陈子龙“素执弟子礼”,亦降清,自称“安抚使”路过松江求见,陈子龙亦拒之门外,矢志坚持抗清立场。闰六月,江南各郡“竞起兵为恢复计”,组织义军,掀起轰轰烈烈的抗清运动。松江府籍的故明官员也同样在城内募兵抗清。这时,陈子龙与徐孚远及陈湖义士集众千余人驻扎陈湖,伺机起兵。夏允彝致书联络吴淞副总兵吴志葵、参将鲁之玙率水师三千自吴淞入泖湖,总兵官黄蜚率船千艘、水师二万人由无锡到此会合。是月初十日,陈子龙设明太祖像誓师起义,原明两广总督沈犹龙称总督兵部尚书,陈子龙称监军左给事中,军号“振武”。陈子龙所集义兵,虽有千余之众,但“饷无所办”,且多泖滨渔人,不知纪律,未尝作战,甚不堪用,与吴志葵水师进攻苏州失败。黄蜚不听陈子龙的劝阻,将二万水师移营黄浦江,因沿途水道狭隘,不利旋转,单行数十里,首尾不相应,仅支撑两月,亦被清军击败。八月三日,松江城陷,沈犹龙等皆阵亡。陈子龙在城西遇清兵,得逃脱,携家走昆山。夏允彝投水死。继而,陈子龙避难青浦县金泽,最后隐姓埋名入嘉善县陶庄水月庵,托为禅僧,取名信衷,字瓢粟,号颍川明逸。在此,他与庵僧衍门同研佛学,并完成自撰《年谱》。
弘光元年六月,鲁王朱以海监国于绍兴。闰六月,唐王朱聿键称号于福州。鲁王命陈子龙为兵部尚书,节制七省军漕;唐王授其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
五月,陈子龙监临吴易义师。陈子龙见其“轻敌,幕客皆轻薄之士,诸将惟事剽掠而已,师众不整”,“军纪日弛”,遂与之断绝关系。至秋天,吴易被清军杀害,义军失败。此时陈子龙因为匡复大业不成,经常沈忧咤叹,至废寝兴。及闻浙东、福州失守,“志不欲生,孤筇单幞,混迹缁流”。泣然曰:“茫茫天地将安之乎,惟有营葬大母归死先垄耳。”即于七月遣家归里,十一月,殡葬祖母于广富林。并作长书《报夏考公书》焚夏允彝墓前,“述己所以未死之故,期不负夏公”。南明昭宗永历二年(西元1647年)初,在广富林家居时,念生平知友如夏允彝辈一时零落殆尽,周立勋之死亦已数年,而丧未举,慨然曰:“我死,谁为了此事者。”遂捐地葬之。三月,会葬夏允彝,陈子龙赋诗《会葬夏瑗公》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二词,此系其绝笔。
提督吴胜兆,辽东人,跟着清军来到江南。1647年四月,吴胜兆因受排挤,密谋策划反正,他的部下戴之儁是陈子龙的旧识,积极支持吴胜兆起兵,私访陈子龙,一再请求陈子龙写信联络南明舟山守将黄斌卿率舟师为外应。
据陈子龙学生王沄后来记载,陈子龙认为:黄等“虚声寡信,事必不济”,没有答应戴的要求,并说:“海舶往来,不乏信使,你等好自为之,我决不阻拦”。戴即离去,“自是不复相闻矣”。
但是,据陈子龙生前友人宋征舆记载,陈子龙当时慨然应允,亲手写信联系黄斌卿,积极参与起义。
两种说法中,以宋的说法更为可靠,因为王沄续写陈子龙年谱时,为不给陈子龙遗孀和后代招来麻烦,所以故意在描述中否认陈子龙参与起义。而宋征舆回忆时未曾考虑这一点,因此直言不讳。
十六日,吴胜兆未举兵而事泄被捕,入狱穷治。清军污蔑陈子龙与吴“共谋”,遣兵捕之。陈子龙逃往苏州,易姓李,改字大樽。当时清军江宁将军巴山、都御史陈锦和江宁巡抚土国宝阴谋乘吴胜兆事,“尽除三吴知名之士”,而以陈子龙为首。五月初,他们派出士兵五百,在苏松一带大肆搜捕达五六日之久,最后陈子龙在吴县被捕。巴山等人对他进行审讯,他“植立不屈,神色不变”。陈锦问他为何官?曰:“我崇祯朝兵科给事中也。”又问:“何不剃发?”曰:“吾惟留此发,以见先帝于地下也。”又问,陈子龙凛然挺立,拒不回答。乃执之舟中,令卒守之。五月十三日,陈子龙被押往南京,在途中经松江境内跨塘桥时,他乘守者不备,突然投水以死,捞起时已经气绝,清军还残暴地将其凌迟斩首,弃尸水中。时年四十岁。次日,陈子龙门生王沄、轿夫吴酉等在毛竹港找到他的遗体,具棺埋葬。
陈子龙墓
陈子龙墓位于上海市松江区余山镇广富林村。1988年修竣陈子龙墓,墓地为花岗石平台,墓碑为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之原物。墓前有石柱方亭,名沅江亭。有陈子龙画像碑,刻有传略。墓门额为李一氓书。
为了便于前来谒墓者对墓主的了解,其旁有石刻陈子龙画像(据云间邦彦图)及顾廷龙同志撰并书的《陈子龙事略》,另有李一氓同志所书“明陈子龙墓”的墓门,庄严肃穆,一代伟人,长眠于此。我们步花冈石的台阶而上,在“沅江亭”里,默念《陈子龙文集》,对这位死节志士的文学家,益增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