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曲

“你想起年少时，固执的夺取单一的绚烂与欢乐，抗拒枯萎与悲苦，不禁感到羞赧——真像浅塘在暴风雨面前痛哭。人生应如秋林所呈现的，不管各自在岁月中承受何等大荣大枯，一切都在平静中互相呼应，成全，共同完成深邃的优美。树的枯叶装点了磐石，肽痕衬托浮光，因容纳成就丽景。当心胸无限空旷，悲与欢，荣与枯的情事，都像顽皮的松鼠偶然抛来的小果粒，你咽下后，微笑一如老僧。”

“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言，言不而衷。离，离而不去。长大到这一天，因了畏惧心的脆弱性，在接纳万事之前，自己已经在眼前挂了一面滤色镜，认识的悲喜色差徒然就淡漠了，看在眼里，也就没呢么触目，自然也就说不上惊心了。

人有两种层次的可悲—— 第一层实为可悲：以狭隘的方式，被教育或者被思考； 第二层为大可悲：不晓得自己被教育被思考的方式，是狭隘的。 此时我只说“狭隘”，而没说“错误”，正是因为我在尝试脱离狭隘，并避免对正误的个人判断。

命运待我，这等优渥。以至于岁月是否宽容。与不足为念。 就让我们继续与生命的慷慨与繁华相爱。即使岁月以刻薄和荒芜相欺。

可惜文字与思想的优柔，恰好是命运的凶器，常常沿着一个人的灵魂鲜血淋漓的自我解剖下去，更不幸的是这样的牺牲常常在这个冷漠的人世找不到丝毫同情或代偿。

似曾觉得，我该在那里出生，成长……围绕着一片葡萄园，玩耍，歌唱，舞蹈，劳作，恋一个人，嫁给他，最后作为一个母亲而终结……过一世不知炎凉的纯善人生。

因为经过了时间的篡改，记忆不再真实。

人生如路，须在荒凉中走出繁华的风景来。

若心底已经是冷的，便会畏惧暖热。像一个严重冻伤的人，不能突然接近温暖，否则伤处便会迅速溃烂发黑。

下笔几行，便不知所言，亦不知自己可以写与谁人……我执笔不动，独坐良久，心中越渐荒凉。罢了，心潮已静，事已过。

人言，若心存迷惑，应当登高。而我想，如果胸中积郁，则应该望海。 望海，如同与自己的孤独面面相觑。如果拥有了直视而不回避的勇气，海一样的孤独便终会退潮，留下一片宁静的蓝。 宁静如飞燕草，孩子的沉睡，墓碑，或者一段不再惊动心意的记忆。

人总把死亡看为黑暗的事情。我想，也许生命理应博得灿烂，死亡只不过是它的一道必然过程。所谓只有站在黑暗里才能看到光明——我信仰黑暗又黑暗的意义。

其实也不用经历太多事就可以懂得，没有什么不可原谅。因为没有什么不可忘却。记忆总是在被篡改着的，唯一的作用不过是夸张当初的欢愉或苦痛，用以衬托当下所需要的情感安慰。

我也并未期望——像某些名句所说的——渴望站在死里去看看生。 所谓“绚烂而丰盛的活着”那是文字游戏的噱头，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好好地活着。

须重新站起来，告诉自己，继续走吧，路途尚未结束——即使重新捡起的东西已被别人踩得粉碎。包括你蹲下去的时候散落一地的尊严。

你也是知道，这个世界可以有多冷。

活得丰盛，却也便会有丰盛的代偿。

你自懂事之年，便暗自坚定着，不要沦落于这样的人生。 但即便如此有力地活着，都难免轧于时光的轭下，于嘎吱粉碎的声音中明白自身的 渺小与无力。

生命的峰峦，总须路过深不可测的低谷。而这样也不错。日子将过得很整齐。失望将渐渐淡灭，容希望再生。

在过去的短短几年里，从少年变为青年。因年纪仍然太轻，生活里充满了太多不值得那么快乐的快乐，和不值得那么悲伤的悲伤。要说波澜，其实不过只是池塘里德涟漪。我们的生命这样的单薄，一切大痛大彻，其实不过是存在于我们的幻想之中。因了对人群的兴味索然，又厌倦徒劳的语言，我总是选择独自行走。 如此的如此，似乎是越来越孤独。认识我的陌生人越来越多，然而记得我的旧朋友越来越少。若这就是成长，那未免也有些残酷。

那样的单车岁月，少年肩胛骨突起的白T恤后背，所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不论有多少辆名牌跑车，也追不回来的年轻时代。 若到那一刻，我该也会慨叹岁月流逝无声，恋慕起往昔甜美，感到面容和内心都因为反复被时间摩挲而粗糙起来了罢。 但最终还是会一笑而过，在红灯转绿时跟上油门，抬头向前，甩掉那些只有年轻时代才会如此大动干戈的悲和喜，绝尘而去。

严苛的生活，泯灭了所有温情的可能性，儿女的漠然与自私，尽管也并不是刻意，却无可救药地毁灭了一个母亲活下去的意志。

而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究竟是不是就活得聪明了。好像是做了一些事情，满足了自尊自立，但是心中依然不安宁，毕竟，那些即使能够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回忆起来，又怎么能轻易置之度外。 还好。还好。而今眷恋生世，朝朝夕夕孑然又繁华，有几滴好酒般的故人之谊，有几曲骊歌般的殷切思恋，来人照我笑靥，去者不引我悲痛。复有何求。

算是一个可耻的理由：常年的易感和不快乐，竟然是我写作的滥觞。口头倾诉的羞耻和困顿，让我们把文字视作一种错觉载体。

出于对生命的无知和无惧，我们以各种淋漓尽致的姿态度过了少年时代。因不甘于驴拉磨盘般的枯燥生活，我对一切可能的过错都蠢蠢欲动，翻盘地不希望永远生活得如此正确。而最初的写作，是以此为主题的莽撞宣泄，仿佛在蓄意怂恿无知的偷窥。

可惜文字与思想的优柔，恰好是命运的凶器，常常沿着一个人的灵魂鲜血淋漓地自我解剖下去，更不幸的是这样的牺牲常常在这个冷漠的人世找不到丝毫同情或代偿。 文学什么都不是。 因为文学就是一切。 但这么多年以来，我明白自己其实还是不曾对经历过的迷途产生悔意，亦不曾为我内心的质地过于柔软而感到羞耻。清浅而淡远的生活是殊途同归的期冀，在这样一个终点之前，我抉择了我的路并且敢于承担它的一切。当最终想好了这一切，我发现希望值得等待，而失望值得经历。

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艺术与良知这两个东西，才能称作是奢侈品。

钱的作用，能够让人免去这样的遗憾。但是我反过来想，一个人最悲哀的，莫过于无所不能得吧，如同年老体衰失去味觉，面对一大桌山珍佳肴无动于衷。 节俭对于生命的意义太重要，不是因为它高尚，而是因为它意味着快乐可以来自很小的事情。一支冰激凌，或者六张本来舍不得买的古董明信片，便足以使你快乐。 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快乐是太难买到的东西。

过去误以为漫无边际倾诉的便是写作，而现在开始知道写作的内涵远不止于此，它所需求的是一种零度状态，虽然同样是对才华的燃烧，退却了些许了的无知轻狂，也开始懂得这是一条艰难漫长的路。为着要有一个纯粹的心境去执笔书写，希望永远退避于名利场，在过眼云烟消散之后，但且默默梦想将来的作品足够优秀到成为我i留给人间的遗产以传世。 回想起来，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平平淡淡的事情。与其他一切别无关联。然而这类无法用一个确切标准来判断成功与否的事情，比如写作，在这个消费倾向日益肤浅和俗滥的商业时代，越来越找不到位置。

这似乎契合简侦所言，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当以死来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