こころ

先生并不是一开始就讨厌我的，他不时对我表露出的不热络的应酬和看似冷淡的言行， 其实并非是疏远我的不快的表示。可悲可怜的先生是在警告那些试图接近他的人，你们停止吧，我是不值得接近的人！他拒绝别人的思慕和依恋，看来与其说是轻视他人，莫如说在此之前，他已经看不起自己了。

一个可以热爱他人的人，对他人不能不爱的人，对意欲投入自己怀抱的这个人，却又不能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入怀的人——他就是先生。

倘若我出于好奇，试图去探究先生的内心世界，那么维系两人关系的那根共情的纽带，就会无情地断裂。

所谓的不信任，并不是特指你，而是对整个人类不信。

我们生活在充满了独立和自由的现代，作为一种牺牲，我们都必须品尝这种人生的寂寞。

世上不会有一个模子里铸出的坏人，平时他们都是好人，至少是些普通人，然而，一旦有事时，谁都会忽然之间变成坏人，这是最可怕的，因此不能掉以轻心啊。

我认定人是一种无常可怜的动物，看破了人类与生俱来、无可奈何的浅薄和虚幻。

我对先生说：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您，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年轻的我还暗自怀疑先生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并对他的回答满怀期待。然而，先生沉吟了片刻之后，却说：“我对你没什么印象啊。你认错人了吧？"于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失望。

然而，无论是我们初次相识还是来往密切之后，先生对我的态度都没什么变化。先生总是很平静，有时甚至平静得有几分落寞之感。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先生有点古怪，令人难以接近。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他。在茫茫人海中，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对先生有这种感觉吧。—这一直觉后来得到了证实。所以，即使有人说我幼稚也好，嘲笑我愚蠢也好，我还是对自己灵敏的直觉感到欢欣鼓舞。有这样一个人，他能够去爱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爱别人，但又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投入自己怀里的人——这个人就是先生。

“我是个孤独的人，说不定，你也是个孤独的人吧。我倒无所谓，反正也一大把年纪了，耐得住寂寞；可是你还年轻，就不能老是这样。总要尽量多活动，到处去闯一闯吧...…” “我一点也不孤独。” “年轻的时候是最孤独的了。不然，你为什么经常到我家里来呢？虽然你经常来看我，但肯定还是会觉得孤独吧。因为我无法为你根除这种孤独感。你早晚会朝别的方向拓展人际关系，不会再到我这里来了。 先生说着，露出了凄然的微笑。

“我最讨厌争论了。男人们经常争论得不亦乐乎，就好像拿着空酒杯在那儿不停地敬酒似的。” 夫人的话有些尖刻，但却不至于让人觉得十分刺耳。现代人习惯于让别人承认自己的聪明才智，并因此而自鸣得意。而夫人却缺乏这种现代性。她似乎更注重内心的沉淀。

你刚才说亲戚里好像没什么坏人—难道你以为世上会有一种人是叫作“坏人”的吗？世上不可能有这种用模子铸出来的坏人呀。平时大家都是好人，至少都是普通人。可是，一到关键时候就会突然变成坏人，这点才是最可怕的。所以千万不能大意。

不过，即使知道谁先死，先生又能怎么样呢？夫人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只能以同样的态度继续活着吧——就像我知道父亲死期将至但却无可奈何一样。我领悟到，人是多么虚幻无常，人与生俱来的这种无助感是多么虚幻无常。

我坐在散乱的书堆里，反复回味着父亲那无助的表情和话语。这时我又听到了蝉声。这蝉声和前一阵子的不一样，是寒蝉的鸣叫。夏天我回到乡下，每次在沸腾似的蝉声里呆坐时，总会感觉到一阵悲凉。我的哀愁仿佛和这聒噪的蝉声一起渗入了心底。每当这时，我总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

说实话，我一直以来都感到很苦恼，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继续像一个被社会抛弃的木乃伊那样活下去，还是……每当我内心浮现出“还是”这个词的时候，就感到毛骨悚然。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跑到悬崖边，突然看见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我是个怯懦的人，我也和许多怯懦的人一样感到苦恼。很遗憾，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在我心里，你这个人几乎是不存在的。

你知道，我是个与社会几乎没有任何联系的孤独的人。所以，环顾自己的前后左右，都找不到所谓的义务的根源。一直以来，我有意或无意地过着尽量远离义务的生活。我之所以变成这样，并非因为轻视义务，相反，是因为对义务过于敏感，没有精h去承E的刺激，所以才变得像你现在看见的那样消极度日。因此，一旦承诺而又不能实现的话，我就会厌恶自己。

总之，我是一个本想走正直的路、结果却失足滑倒的笨蛋。或者说，我是一个狡猾的家伙。而意识到这一点的，目前只有老天爷和我自己的内心。然而，当我要站起来继续往前迈步的时候，就难免会陷入困窘的境地，不得不把自己失足滑倒之事告诉周围的人。我很想把失足滑倒之事一直隐瞒下去，但同时又很想继续往前走。我 就这样被困在其间，进退两难。

一个可以热爱他人的人，对他人不能不爱的人，对意欲投入自己怀抱的这个人，却又不能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入怀的人——他就是先生。 如上所说，先生始终是沉静的，沉着的。不过，有时他的脸上会掠过奇怪的阴云，恰似飞鸟的黑影落在窗上，才现身影，转倏而逝。

我在心中比较着父亲和先生，在外人眼中，他们都是相当老实的男人，简直是生死难辩；在得到旁人认可方面亦是毫无建树。

那时，我又听到了蝉鸣声，与上次听到的不同，是寒蝉的叫声。我在夏季回到故乡，始终枯坐在一波又一波沸腾的蝉噪声中，常常觉得心情悲凉，我的哀愁总是与聒噪的蝉鸣一起沁入心底。那种时刻，我总是一动不动地独自凝视着自我。 今年夏天回乡以后，我的哀愁渐渐变了情调，犹如秋蝉变成寒蝉那样，与我有关的人们的命运，在巨大的轮回之中开始慢慢地变动起来。

一旦错失了表达的机会，除了等待对方前来搭讪的时机之外，是别无他法的。

“曾经跪拜在某人膝下的记忆，到时会让你想把脚踩到他头上去。我为了避免将来受这种侮辱，所以现在才拒绝受别人的尊敬。我宁可现在忍受孤独，也不愿将来忍受更凄惨的孤独。我们既然生在充满自由、独立和自我的时代，就必须付出体验这种孤独的代价。”

总之，我是一个想走正道却一不留神滑倒的笨蛋，抑或是一个狡滑的人。而且，能意识到这一点的，只有上天和我的心。然而，要是我想恢复原状，再向前迈出一步的话，就会陷入不得不把先前的失足公之于众的窘境。而我无论如何也想隐瞒那件事，同时，又非得向前跨出一步，我被夹在其间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