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

中国是什么样子？代表中国的是她父亲、舅舅、鹤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她母亲姑姑是西方，最好的一切。中国并不富强。古书枯燥乏味。新文学也是惊慑于半个世纪的连番溃败之后方始出现，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疮疤。鲁迅写来净是鄙薄，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学堂里念的古书两样。偶尔她看出其中的美，却只对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欧亨利的陈设的房间里驱之不散的香水气味。

有些日子真有時間都壓縮在一塊的感覺，有時早幾年的光陰只是夢的一小段，一翻身也就忘了。

時間過得很慢，像落單的一只棉鞋裡的陽光。

“我该上车了，先找个好位子。你回去吧，大姐。”说着却哭了起来，拿手背揩眼睛。她不说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倒说：“我走了，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

面对个不再爱你的男人，作什么都不妥当。衣着讲究就显得浮夸，衣衫褴褛就是丑陋。沉默使人郁闷，说话令人厌倦。要问外面是否还下着雨，又忍住不说，疑心已问过他了。

她的日子过得真像一场做了太久的梦，可是她也注意到年月也会一眨眼就过去。有些日子真有时间都压缩在一块的感觉，有时早几年的光阴只是梦的一小段，一翻身也就忘了

吃过饭后坐在客厅，供桌上一对红烛高照，得燃上一整夜。孩子也可以彻夜守。规矩都暂且放下，每个房间灯火通明，却无事可做。两人的阿妈帮他们拿糖果蜜钱，装在矮胖的瓜式磁果盒里，搁在中央的桌子上。全城都在放鞭炮。姐弟两人对坐，像两个客人。除タ夜来临，缓缓罩在他们身上，几乎透着哀愁的沉重。

琵琶爱听这件杀妻案，恋恋不忘的却是干枯的玫瑰花瓣。人生苦短，这粉碎了一切希望的噩耗打上门来了。无论将来有多少年，她总觉过一天少ー天。有的只是这么多，只有出的没有进的。黄昏她到花园里，学那个唱《可怜的秋香》的女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舞蹈。触摸每一棵树丛，每一个棚架，每一段围篱，感觉夕照从一切东西上淡去。 一天又过去，坟墓也越近。

琵琶没想到她的手指这么瘦，像一把骨头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这是她母亲唯一牵她手的一次。感觉很异样，可也让她很欢喜。

她的快乐是这样地少，家不像家，父亲不像父亲，可是连这么渺小的一点点也留不住

琵琶上床后她送热水袋来，扭进被窝里。两只手像老树皮，刮着琵琶的脚。琵琶把脚搁在法兰绒布套着的热水袋上，世上唯一的温暖，心里一阵哀痛。

她在这里一个月，考试结果也该寄到她母亲那里了。万一考上了，却走不成，甚且连考上没考上都不知道？大朵的玉兰从夏天开到秋天，脏脏的白色，像用过团绉了的手绢。她病了，发高烧。

她急步朝电车站走。黄包车也带去不去地跟在后面。真是发疯了，她在心里想。屋里的人随时都可能出来，把我重新抓进去，到时谁会帮我？这个车夫么？他比我还穷，我还非要杀个一毛钱。“四毛好吧？”“三毛。”她也不知道何必还说，无非是要证她够硬气，足以面对世界。

她們像是雪堆出來的人，她看得太久，她們開始融化了，變圓變蹋，可是仍一徑笑着，把玩彼此的首飾。

琵琶頂愛背後的這些聲響，有一種深深的無聊和忿恨，像是從一個更冷更苦的世界吹來的風，能提振精神，和樓上的世界兩樣。

淚水刺痛了琵琶的眼睛，洪水似的滾滾落下，因為發現無論什麼事都有完的時候。

日子像是回到了过去，宾客都散了之后的一刻温柔，静静坐下来吃卤菜饭或茶泡饭。

梅雨季开始了。走半个城去上课，在濛濛细雨中想着陵死了。在街上这意念总觉得两样，虽然并不会更真实。她喜欢街衢，如同其他孤独的人，下雨天四周的接触更多，天地人都串了起来。喷在脸上的细雨，过往雨伞滴下来的水，汽车溅上她脚踝的水，湿淋淋的雨衣拂过，在在都是一惊。这一刻她感觉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么不同。

何干爱她就光因为她活着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播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

“你想想，跟许多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块多好。我以前好羡慕别的女孩子上学，可是不敢说什么。你外婆不用骂，只说一句，我的脸就红破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琵琶只觉得微微的反感，也不知什么缘故。不能想象她母亲那样子，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太丢脸了，尤其还是一个你爱的人，更加的丢脸。

每个人都是瓮声瓮气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顶爱背后的这些声响，有一种深深的无聊与怨恨，像是从一个更冷更辛苦的世界吹来的风，能提振精神，和楼上的世界两样。

她的日子过得真像一场做了太久的梦， 她也注意到年月也会一眨眼就过去。有些日子真有时间都压缩在一块的感觉，有时早几年的光阴只是梦的一小段，一翻身也就忘了。

她并没有特为想当什么样的人，只想过各种各样的生活。

中国是什么样子？代表中国的是她父亲、舅舅、鹤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她母亲姑姑是西方，最好的一切。中国并不富强。古书枯燥乏味。新文学也是惊慑于半个世纪的连番溃败之后方始出现，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疮疤。鲁迅写来净是鄙薄，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学堂里念的古书两样。偶尔她看到其中的美，却只对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欧亨利的陈设的房间里驱之不散的香水气味。

她并没有特为想当什么样的人——只想要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长的时间，遥遥无期。可是现世的人生也是漫无止尽的等待，而且似乎没有尽头。时间足够，大概每个人都会有机会做别人。

突然不想探个究竟了 人的生活太美好 不值得拿它冒险 蝴蝶是美 却活不长 也不能做什么

他无奈地走过去，解开了绳子。琵琶看见他把两只篮球鞋和珊瑚好两年前送他的网球拍包在报纸里。她走到厨房里，泪水之落下来。珊瑚也已在里头洗抹布了。琵琶站着，手挡着眼睛。“我觉得好难受。”“我也是，所以才进来。”珊瑚道，“他那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都能听得见眼泪。”

一天又过去，坟墓也越近。

只觉得从指缝中溜走，却不知溜走了什么

当天狗没回来。隔天她还在等，并不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