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的潜流

他的风格是刺猬型的，表面狂傲而自负，实际上却自卑而畏葸。 下午三时的太阳像一匹猫背一样的温热。 天色渐渐暗起来，他突然感到无趣，寂寞就像口渴，愈想它愈厉害。

都市烟尘滚滚，雨过，也晴过。许多窗口摆着各色各样的盆景，到了晚上就换成各色各样的灯火。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生命在忙碌中充实，成长，随时都有奇迹在我们附近发生。

“真正懂得欣赏荷的人，才真正懂得爱。” “此话怎讲？” “据说伟大的爱应该连对方的缺点也爱，完整的爱包括失恋在内。”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与欣赏荷有啥关系？” “爱荷的人不但爱它花的娇美、叶的清香、枝的挺秀，也爱它夏天的喧哗，爱它秋季的寥落，甚至觉得连喂养它的那池污泥也污得有些道理。” “花凋了呢？” “爱它的翠叶田田。” “叶残了呢？” “听打在上面的雨声呀！” “这种结论岂不太过罗曼蒂克。” “你认为……？” “欣赏别人的孤寂是一种罪恶。”

如说饮酒是一种艺术，独饮则近乎一种哲学。

衣服就能代表道德吗？也很难说，最好的反证是时常使用在文明社会的一句成语：“衣冠禽兽”。

我宁愿逛菜市场而不愿逛百货公司，橱窗内虚夸的装饰，不如一只白萝卜握在掌中那么可靠。 人为何要在生活之外超越自身呢？人本来生活在无常之中，把无常视为正常，岂不安心多了。人本来生活在有限之中，却拼命去追求不可得的无限，岂非妄念？

女人与诗唯一不同的地方也许是：一首好诗，不管当代有没有人读它，仍不失为一首好诗，而女人的魅力却随时要有人欣赏，有的则需要慢慢读才能读出味道来。 久而久之，我终于悟出一个道理：捕获诗就像捕获女人一样，最有效的武器就是遗忘。

这里有各种的中国人，皮肤一色，心态各殊，大多生下来就会打算盘、数钞票，心脏随着股票的起落而跳跃。恓恓惶惶，南来北往，白天活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下呼吸着煤烟与喧嚣，晚上则死在七英尺长三英尺宽每月租金三十元港币的一张床上，第二天复活后仍旧去呼吸由昨天吐出来的空气，而窗外的太阳并不见得比昨天的更亮。人生就是一场迷雾，而香港的雾就像一面由彩丝织成的网，没有人能逃得出，也没有人想逃，只有我们的诗人在作无声的呐喊，在意象与节奏中作生之挣扎。诗只是生命的伤疤，他们越清醒，越感到痛楚。

这段期间，相信你也冷眼看到过人间的许多变化，有些国家亡了，有些地方仍在打仗，有些人饿死，另一些人买了股票、盖了洋房，满地都是汽车，而“能源危机”的呼喊之声不绝于耳。

我是一个缺乏急智的人，有时跟人发生龃龉，吵起架来，往往被伶牙俐齿、口舌便给的对方骂得脸红脖子粗，当时急得就想不起用什么话来抵挡。当记起了一大堆刻薄的话时，已事隔数日，气已消，仇已忘，说不定又再与对方杯酒言欢、和好如初了。

人就会说漂亮话，说什么亲近自然，爱自然，爱过之后便一刀刀地将它凌迟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