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还剩下什么

冯节中第一次进城时就问过父亲,这个自古就隶属扬州府的县城怎么会叫“楚水”的,父亲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又机智又不失体面,这是人们面对历史时保持体面的历史性做法。

妻就是在这个星期日的午后和我讨论“孩子”的事的。整个上午我们都表现出轻松、自然、大度。这是一种极累人的努力。凡人俗胎一贯热衷于这一做法。这么做的同时往往伴随了高尚的可怜感觉。我就是这样的。过了午饭我就撑不住，累透了。血液流动都要毅力。我默诵大段大段的道家话语来调理自己，效果都不显著。知识是没有用的，在它们变成血液之前。

九年了,南京漂亮了。我进去的时候南京横着的是水泥,竖着的还是水泥。九年的工夫南京就変漂亮了。灰溜溜的南京成了彩色的南京,慢吞吞的南京成了迅速的南京。我站在新街口,心情棒极了。那时侯新街口只有金陵饭店,它一柱拏天,而现在,金陵饭店凹陷在一大堆建篼物中间。楼高了,人就变矮了,但我们的目光学会了仰望与远眺。タ阳很好,它在汉中路的最西头。タ阳是多么的大,多么的扁,多么的艳。九年タ阳被粉刷一新。

母亲不看我,只给我一块背。我知道她和父亲已经商量好了,有了默契,就像宰猪的两个屠夫,一个拿刀,一个端盆。过去母亲可不是这样的。过去父亲一对我瞪眼,我就把脸侧到母亲那边去,而母亲一定会用两眼斜视我的父亲。那样的目光就像电影上的无声手枪,静悄悄地就把事情全办掉了。

有一点让我非常惊奇,在专制下面,我越来越喜爱专制了。我主动要求写字,以积极巴结的心情去迎合奉承专制。我甚至在下课的时侯十分讨好地说:“再写几个吧。”父亲便拉下脸来,说:“按我说的做。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说多少,做多少。”专制不领巴结的情,只要服从。这是专制的凌厉处,也是巴结的无用处。

但是我的南瓜不见了。那些橘红色的大南瓜和小南瓜没有留下一颗，它们真的像群火烈狸，说逃就逃光了，只给我留下藤蔓上的断口。我伤心地注视那些断口，这不是瓜熟蒂落的痕迹。南瓜在脱离藤蔓之际一定受到了蛮横的扭掐与拉扯。那只最大的南瓜甚至连藤蔓都不见了。那些美妙的瓜藤与瓜叶在失去南瓜之后反而失去了依附，变得丑陋而衰老了。这样的迹象使人觉得南瓜不是结在藤上的，而是相反，藤蔓是从瓜里延伸出来的。瓜被偷了，它们便失去了根。

我发现我是一个吸了ー点新鲜空气也要长点肥肉以示纪念的那种人。我知道肉长得太多不是好事情,但长肉就是我的生活,我无法对生活挑剔太多,我只能拿自己当一个机关干部,每天替自己的生活上班、执勤,一上班就坐到沙发里去,抽烟、遥控、同时长肉。其实这样不也很好么?我没法劝说自己不满意这种生活,而满意不就是生活的全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