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精品集

眼下的火见子已经失去了年轻姑娘那种毫无防备的美，而且还未获得下一个年龄层次的充实感，她正处于青黄不接最贫瘠的状态中。

那男的一定会一颗一颗仔细收集胁迫我神经过敏的种子，他会理解咱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扭曲，这才会男扮女装上街寻找性颠倒的伙伴；这些青年属于对深深植根于底部的无意识不安和恐惧感具有真正敏锐耳目的一族。

只要“鸟”不能理解那四星期的真正意图，那么，他就永远不能真正掌握新的、阴森森四星期里所得到的护身防御手段。

“鸟”热心阅读一部有关非洲的探险史，他曾读到过这么一段：“探险家们无一例外地诉说村民们至今仍酗酒闹事。它说明这个美丽国家地生活里，缺乏某种东西，说明这里存在着一种把人赶到自暴自弃绝望里去的根本性不满。”这话说的虽然是苏丹荒野部落的村民们，但是，“鸟”读了以后，竟发现自己也一直在回避彻底思考自己生活里所缺少的东西，回避思考所谓根本性的不满。

凶暴的野兽踢着沙子冲了过来。这可绝不坏，因为“鸟”就是想通过冒险、死的危险来邂逅新的种族，以现在的安稳来窥视彼岸慢性的欲求不满的日常生活情况，这才出发来非洲的。

他们刚偷窥到了眼前平坦生活中极其细微的裂痕。他们也表示出了一种天真的虔敬。“咱儿子像战场上负伤的阿波利奈尔，头上缠着绷带。”“鸟”想着，“在咱没见过的黑暗、孤独的战场上，咱的儿子头部负伤，而且，像阿波利奈尔那样缠着绷带无声地叫喊着……”

“啊，不性急。我觉得，似乎很久都没有撞见非得急匆匆去做的事了。小时候，可是一年中都急匆匆的呀。那是怎么回事呀？” “不久就不再是孩子了嘛？” “真的，我可一下子就不再是孩子了呢。而且，现在到了做父亲的年龄。作为父亲，又没有充分的准备，也就碰上了不完整的孩子。我几时才能成为合格孩子的父亲呢？我可没自信哟。”“鸟”变得感伤起来。

“鸟”感到自己朝着卑劣的下坡道，迈出了第一步；卑劣的雪球，滚出了第一圈。他肯定会迅猛地沿着卑劣的坡道滑下去，他那卑劣的雪球也会眼看着越滚越肥胖起来。这绝对难以避免的预感，使“鸟”再一次浑身哆嗦起来。这时他那带着热烈情绪的湿润眼睛，还在继续恳求着医生。

我觉得那儿（下身和子宫）有一个黑暗的、无限的、到处都挤满了反人性东西的、奇怪的宇宙。

“眼前就有现实的非洲！”“鸟”想着。脑海里浮现起荒凉的、不再勾起热情的非洲大地。非洲，在他内心如此失去光芒，这还是第一次；打少年时代起，他就对非洲充满了热情。灰色的撒哈拉大沙漠上伫立着索漠的自由人，他在东经一百四十度的蜻蜓岛上，杀了婴儿逃了出来；他在非洲兜了一圈，别说疣猪，就连一只地老鼠也没抓到，他茫然地站在撒哈拉大沙漠上。

咱从婴儿怪物堆积起来的、无数的羞耻中逃了出来，究竟要维护什么呢？咱究竟应该尝试坚守什么样的自己呢？”“鸟”思忖着，冷不防他愕然了。回答竟是：零！

”火见小姐，太丢面子了。好啦，请停止吧！‘鸟’只顾自己，他不会听见别人的哭声哟。”菊比古说。

可是，现实生活，就是最终被强制纳入正统的生活。即使打算落入欺骗之圈套，不知什么时候，也非得拒绝它不可，就是这副样子嘛。

鹰四发挥了他的教育本能。我以前从未发现弟弟还是这样的人。弟弟富有权威地告诉年轻人：不要再喝酒了！喝酒会毁掉人生。就这一句话改变了这个年轻的日工自我毁坏的生活。

我想起鹰四对脑袋涂成朱红色自缢而亡的朋友的评价也是“那个人有点特别”，那句话与现在他说的这句话重叠在一起，令我深为震动。……他们这些所有的死者，被无法言传的不安所困扰的人内心深处存在着某种东西，这是真正感觉到这种东西的存在感的人说的话。

我原本就没有在山谷里留下任何的根，也根本不想扎下新的根，所以我名下的山谷里的房屋和地皮也都等于不存在。…… 我依靠对小时候平衡感觉的回忆跑下船底形状的石板路，现在却怀着不安的沉滞感往上走。我一直认为包含石板路在内的整个山谷都与我无缘，所以感觉到一种茫然的不安，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我一直认为自己从小就丧失了对真我的identity，回到山谷之后，我从这种孽障感中解放了出来。

在运回S哥尸体的雪铁龙里，我对被弟弟歪曲的记忆产生一种反抗感，所以没能坚持沉默。那是因为当时我也想在山谷里寻找到新生活的开端，急切地努力着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具体的过去与自己肉体深处里的现在联系在一起。现在我失去了所有这样的动机，这才明白地理解其间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曾经对“等待”一词赋予积极的含义使用过，而如今浮现在我脑子里的“等待”却只有最消极的含义。仔细一想，现在的我对在坑穴被自己用手抠挖出的泥土和小碎砖埋死已经可以没有恐惧感和厌恶感地予以宽容、接受。在我忙着踏上山谷的人生旅途的时候，就已经切实地走在“下降”的阶段上。接着，我又想既然开始在仓房二楼的孤独生活，如果自己希望把脑袋涂成朱红色、肛门插着黄瓜上吊自缢的话，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阻挠。

除非是狗，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可怜徒劳勃起的阴茎如此暴露无遗。鹰四通过在我所不知道的黑暗世界里的体验的积累，像孤独的狗一样将切切实实的坦率作为自己的属性。狗不能用语言叙说自己的忧郁，鹰四的脑子里沉重地郁结着也同样无法使用与别人共同的语言讲述地某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