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

我俩就那样站在空旷的梁山上，彼此两三步的远，如果我伸一下手，她也伸一下手，两个指尖一定能够像爱情一样扯到一块儿。可我们面前有一团黑压压的蚊子飞在彼此间，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不时地抬手在那蚊团上挥一下。挥一下就又把头低下去，想说啥儿却又风停水枯，欲言又止了。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那叹气悠长而有力，待叹气落了后，黄昏就扑的一下来了，墓园和大地上的光来去匆匆，转瞬即逝，使我眼前的人、狗、墓碑、林地和山脉，转眼间都模糊成一片灰黑了。

赵茹萍粉白红润，只是稍稍有些臃肿（也可以说，她的丰满恰到好处）。可是李广智却骨瘦如柴，一身黝黑。他趴在我妻子身上，宛若一只晒干的虾米缩在一条白条鱼的身上。这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一明一暗，让我当时就想，他们难有性高潮的到来。

原来，写作也许是一种对人生的偷盗，也许是一种在死亡的笼罩下，偷盗生命的过程。原来，我笔耕不辍，似乎都是为了写出那样一部小说：写一部别人似乎读过、又从来没有读过，我此前似乎写过、又从来没有写过那样的小说。

我有三件事请你们为我帮个忙——一是我思想不解放，你和赵茹萍的事情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我观念还不新，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我说着悲从心来，想要哭出来。然就在我将要泪流满面时，心里蠕动一下子，我鬼使神差（计从心来）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晴天霹雳地在他面前跪下去（我跪得猛烈而有力，像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跪下看着他，也看着惊证在一旁的妻子赵茹萍，重复说，我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一是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三是我跪下来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

她就那么竖在山坡田地的那道田埂下，露着红兜兜，露着兜兜以外的上半身，露着她光洁的皮肤和云柔乳白托起的两团红，任她丰满饱胀的年轻，在静寂中生龙活虎地逼视着我（似乎是睥睨着我这个村里解放几十年才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大学生）。末了，她用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却用柔顺的口气说，杨科哥，你不是想看我，摸我吗？ 你把脸扭过来看我摸我呀？ 见我呆在那儿不动弹，她又抬高嗓门说，杨科哥，你考上大学了，你考到皇城最好的大学啦，在家时你一直都想摸我，都想让我解了扣子给你看一眼。你看呀。你摸呀。你把脸扭一边干啥呢？

她说你来呀，你站在那儿干啥呢？说你放心，我付玲珍不会缠着你，不会求着和你结婚的。不会去你们学校闹事情，不会去京城说你喜新厌旧，说你要了我又把我给甩掉了。她说你来吧，我就是想把身子给了你，让你一辈子记住我。让我这辈子没有白白和一个读过书的人订过一场婚。说我把身子给你了，你这辈子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教授都要记住耙耧山脉后寺村，有个姑娘叫付玲珍，她在二十岁时把一辈子全都给你了。说给你时她什么都不图，就是图个让你一辈子记住她，像记住你有个亲妹妹在耙耧山里样。

一瞬间，屋里突然降下的奇静如同降落的雷，轰一下，世界在这一刻死去了。在这一片轰轰隆隆的死寂里，来自她们每个人身上的肉香和化妆品绮丽刺鼻的艳香味，先是漂浮荡荡，后就缓缓滞怠，风息浪止，最终在屋里凝成一片五颜六色，冰冰寒寒不动弹。

后来我就迫不得已，又彻彻底底地想到小敏和那木匠在洞房的事情了。迫不得已地想到小敏和他在床上的事情了。迫不得已想到那些动作了。 想到他一个大字不识的破木匠，在洞房竟可以有理有据、赤身裸体压在小敏身上时，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把身上的薄毯扔到地面上，穿上鞋，踩着那浅黄的毯子就朝着门外走。

我说什么他妈的爱情，什么他妈的学问，什么他妈的面子，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小敏问，叔，他还活着吗？ 我却嘟囔着说，他妈的，谁都别以为知识分子好欺负。 小敏说，叔，你别走，快看看他还活着吗？ 我嘟囔着说，你也快睡吧，天已经不早了。谁都别以为知识分子好欺负。 小敏惘然望着我。 我扭过身子朝门外边走边嘟囔——谁要以为教授、专家、知识分子好欺负，想在知识分子头上拉屎拉尿就是这结果。

當初和她見面時，我以為她是我面前春催氣鼓、欲要裂苞的一棵小樹，個不高，也不胖、可渾身初春的飽脹，卻似乎要嘩啦嘩啦炸開來，如到了季節的麥，到了季節的豆，到了季節的任何帶殼的果物。到現在，一年過去後，這棵小樹豁然長大了。她渾身的水氣和秀氣，濃濃烈烈，佔山佔嶺地把她淹沒了。 把我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