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老庄随谈

庄子虽然讲淡泊，他自己其实是愤世嫉俗的；所以后世真正喜欢庄子的人，也很少有性情淡泊的。即使像苏轼那样，也只是借「庄子」解脱自身的焦虑不安。生性淡泊的人，恐怕用不着读庄子。

人不论做什么，其最终和最高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为了确认他的内在自由。

语言是一种具有强迫性的社会力量。习得一种语言，便进入一种特定的思维方式；运用一种语言，就必须遵守这个语言—文化世界的基本规则。 在语言中，个人思考和表达的自由程度是有限的。在这一层意义上，语言也确实是陷阱，一口不能够没有、不能够走离的陷阱。

荒诞之为荒诞，不是因为它本来就是荒诞的，荒诞是因为它与变化了的现实不相称才显得荒诞。

即使个人的生命终将归于虚无，如祭祀后的刍狗，生的意义却是由每个人自己决定的；即使人类无法从上帝那里获得仁爱与公正，人类还是要为自己选择合理的目标。

老子提出了一个非常深刻的意见：战争是要死人的。所谓“敌人”，所谓“自己人”，无非是站在对立立场上来分别，倘若超越了对立关系来看待，人类都是“人”这一“类”。如果人类能够遵照老子的意见，始终记得战争是“凶丧”事件，即使打了胜仗，也要感受到“杀人之众”的悲哀，用丧礼来处理它，那么，这会自然而然对战争有所抑制吧！

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既是客观的存在，又是人类情感对之发生作用的对象。由人类的灵性所摄取的世界景象，也是充满灵性的。春花秋叶，鸟飞鱼跃，山峙水流，对人类而言，蕴含了无穷的意味，这是人类拥有世界的一种普遍的方式。因鱼而乐，不仅是庄子一人。汉乐府民歌中，有一首《江南》，也描绘出一幅动人的鱼乐图。这诗歌的民间作者，不一定读过《庄子》，其观感正与庄子相同。诗的语言稚拙有味，不妨抄录在此：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关于艺术，许多学者指出，在本质上，它是自由的象征，是对自由的确认。黑格尔《美学》一书说得更明白：人是一种被限制的、有限性的存在，人是被安放在缺乏、不安、痛苦的状态，而常陷于矛盾之中。艺术的重要作用，就是它作为主体的自由的希求，从压迫、危机中，恢复人的生命力。但是，我们也看到：事实上，艺术家作为在社会中生活的人，不能不受各种社会因素的影响。当艺术家为了金钱，为了迎合他人的口味而创作时，就偏离了艺术的本质。

社会的道德规范，通常以抽象化、绝对化的面目出现，遵循这种规范而实现道德上的“善”，被宣扬为个人生命直接的和终极的目标。庄子他们却尖锐地指出：一个社会的道德规范，绝不是为了抽象的“善”而存在的；根本上，它是实施统治的工具，是社会的统治阶层求取和保有自身权益的手段。所以庄子又说：“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偷窃衣带上的钩子的，要被杀头，偷窃一个国家，却可以成为王侯，王侯的门下，充斥着一片“仁义”的喧嚣。

然而，所谓“天地自然的立场”，根本是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它只是从哲学观念上提出来，为了便于分析问题，从不同的角度理解人生而做出的虚构。人所拥有的，只是个体生命的立场。回到个体生命的立场，则只有“自我”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天地宇宙，世间万物，乃至社会国家，都只是因为自我而产生意义。就个体生命而言，当“自我”不曾存在或不再存在时，一切都不存在。那么，生命当然是至可珍贵的。

就人类而言，有两种强大的力量存在：一是命运，一是人的自由意志。人的自由意志，并不像庄子主张的那样，应该停留在精神活动的范围。相反，它是一种创造的力量。虽然，在具体的环境中，人永远是受限制的，但人的自由本质，永远要冲破对它的限制。如果说命运不可克服，那么人的伟大精神同样不可克服。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正是要向我们表述这一点。

孔孟思想称之为“有”，是说它是一种为社会确立秩序和价值的学说，它的作用表现在通过明确的秩序和价值使社会进入一种稳定的状态，人的行为有明确的规范可以遵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和方圆明明白白，所以它是“有”。 老庄思想之所以称为“无”，因为它不相信人所订立的秩序和价值能够稳定地存续，能够使人生活得更好。因为这是人为地从外面强加给人的东西，它不自然，不符合天地的本性，也不符合人的本性。而世界的本质是一个虚无，它是不确定的，富于变化和具有无限可能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