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纵谈

他和他父亲一样，善于用前人诗词以入词。不过他用得更狠，有时是巧取，有时竟是豪夺。巧取如“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是取自杜甫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不仅不算偷，而且恰恰启示了诗和词的界限。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就举此例来说明两者的分疆。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人们传诵的名句，从南宋诗人杨万里说这两句是“好色而不淫”，到晚清词家谭献说“名言千古，不能有二”，一般人也都被瞒过了。这两句原是夺自唐末诗人翁宏的，翁宏《春残》云：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愁向夕，萧飒暮蝉辉。

不过若将翁宏诗与小晏词比较，这两句移置在小晏词中强如原来在翁宏诗中。前面说过，北宋前期的词以“应歌”为主，凡前人佳句之可入唱者，当时词家都爱信手取以入词。这样反而使佳句因歌唱而流传。如小晏《浣溪沙》：“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头红烛夜呼卢。”是韩翃诗。又如宋祁《鹧鸪天》：“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是李商隐诗。贺铸《石州慢》“芭蕉不展丁香结”，亦李商隐句。这一点不仅小晏为然，当时风习如此。

若细别一下，辛词偏于“豪”这一头，苏词是更多在“放”这一头的。

欧词的更高处是含蓄、摇曳，余地极宽，造境极远，如：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踏莎行》 这却不是五代词所能范围，亦非晏殊所能雷同的了。

许多旧词藻，在他手里，像软泥一样被捏制成新的东西。 他和他父亲一样，善于用前人诗句以入词。不过他用得更狠，有时是巧取，有时竟是豪夺。

秦词小令中却有极清新高旷之作，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郴州旅舍》

这首词中“早生华发，人生如梦”，带有消极色彩，似不如前一首“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说得好，但整首词还是健康的。他用大笔湿墨勾染了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和祖国的壮丽河山，真可以使“预夫廉，儒夫有立志”。这种笔墨，在他前辈词人和同时词人中，哪里看得到！这是他刚受到文字之祸，出狱不久，被贬谪到黄州之后作的，当时他还受到朝廷的监视，是政治上不得意时作的，一般的词人，又哪有这样的心胸！